编者按:
谈秦印
沙孟海
刊于《书法研究》1983年第3期
篆刻家常说“取法秦汉”。秦印指那些?实在难得明确的概念。
过去人们所称为秦印的有两种:其一是朱文小玺,即所谓“阔边碎朱文”。其一是有边栏有界格的白文印。兹分论之:
第一种朱文小玺,传世不算少数。明顾从德《集古印谱》中已收录一百多方。当时人们还不知道是古玺,所以编列在最末一卷《未识私印》内。万历间,朱简作《印品》《印经》两书,开始鉴定这批朱文小印是“三代印”“先秦印”。“三代”二字范围太宽。“先秦”指的是春秋战国时代,这话相当准确。由于朱简两书流传不广,篆刻界一般多未见到,连号称渊博的《印人传》作者周亮工,也似未见过。在《印人传》卷二《书徐子固印谱前》中说徐坚“仿古小秦印章,自朱修能(简)外,不能多让矣”。周亮工也称为“小秦印章”,别人更不必说。自从明季以来,在徽、浙两派诸大家直到晚清徐三庚、赵之谦、黄士陵等人作品中,拟刻这一体的,旁款每题“仿秦小印”,或云“仿秦玺”。师徒授受,由来已久,成为风气。这一名称,显然是错误的。宣哲《畏斋藏玺序》云:“自海丰之吴(吴式芬)识别古玺,谓出三代。高南郑所玺(指高庆龄《齐鲁古印玺》)厘然于开卷之首。于是古玺之时代始有定论。”上虞罗氏《赫连泉馆古印存序》亦详论之。今天所见近代谱录家无不将朱白文各玺列在印谱第一卷,且已有辑成专谱者(如《千玺斋古玺选》《畏斋藏玺》便是)。古玺的时代,在近代才基本上确定下来。但今天也还有人沿用“秦玺汉印”的旧称,还认朱文小玺为“秦印”,那是必须纠正的。
秦始皇统一中国,建立了一整套的中央集权制度。金石制作相当多。南北诸山刻石以外,还有度量衡器所刻诏书等,都有明确的年代。印章,既无纪年,也非文献记载所及,后人凭空推断,问题就多。把战国或战国以前的朱文私玺定为汉印,当然不对。叫它“秦玺”“秦小玺”,这个名称更不妥当。卫宏《汉旧仪》卷上说:“秦以前民皆佩绶(疑有误字),以金、银、铜、犀、象为方寸玺,各服所好。自秦以来(通行本作“汉以来”,今据蔡邕《独断》引更正),天子独称玺,又以玉,群臣莫敢用也。”秦代制度,只限皇帝称玺,臣民一律称印。这批私玺称为“秦玺”,完全与历史事实不符。
说到世所艳称的“秦受命玺”,即所谓“传国玺”,那是更不足信的东西。据说玉出兰田山,李斯篆文,孙寿刻。文曰“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或作“受天之命,皇帝寿昌”。十口相传,似乎真有其事。宋薛尚功《历代钟鼎彝器款识》卷十八摹录三种传本,皆大型,每颗约有十厘米见方,又都是鸟虫书体势。试问在尚未发明纸张和印色以前,封志诏令还是使用封泥?配不配用这么大的玺印(战国有巨型玺,但非用于文书)?许慎《说文解字叙》:“自尔秦书有八体,……四曰虫书,五曰摹印。”“虫书”即鸟虫书,亦称鸟书,另为一体。把鸟虫书用在玺印上,也明显不合当时的制度。薛尚功按语中已说“疑以传疑”。这三颗玺文,显然出于后人的伪造(明沈德符《秦玺始末》一书,意在驳正旧说,但文字支离,不解决问题)。
第二种被认为秦印的是有边栏有界格的白文印。这一认识基本上正确。
吴式芬、陈介祺合辑《封泥考略》卷一著录的陈介祺所藏“皇帝信玺”四字封泥,这才是真正的秦代皇帝六玺之一的印痕。玺方2.6厘米,白文,有田字栏格,字体是小篆,略取方势,而不曳脚。这一形制,完全与时代符合。《晋书·舆服志》说:“乘舆六玺,秦制也。曰“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汉遵秦不改。”《封泥考略》目录题作“汉帝信玺封泥”,又对又不对。他们忘却了汉代皇帝六玺原是秦代六玺的旧物。《史记· 秦始皇本纪》曾有如下一段记载:“楚将沛公破秦军,入武关,遂至霸上。使人约降子婴。子婴即系颈以组,白马素车,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当时子婴送奉刘邦的,必是宫中所用整套的玺和符。这颗“皇帝信玺”,便是其中之一。《封泥考略》出版以来,至今已有六十年,很少有人注意到这颗玺。日本学者编的《书道全集》第三卷所录封泥多采自《封泥考略》,但这颗“皇帝信玺”却未收入。
秦书八体,“五曰摹印”。究竟“摹印篆”是怎样的一种字体呢?传世玺印数以万计,究竟哪一种形制是属于秦代的呢?到今天为止,学术界意见还是出入很多。个人认为,《封泥考略》所收的“皇帝信玺”这颗封泥便可作为衡量秦印的尺度。就字体论,大家知道,秦统一中国后,曾经做过一番“同书文字”工作。战国时代各国通行文字,形体上有不少的差别。到那时把它全面整理一下,确定秦国文字为标准体,名曰“小篆”。将其他各国文字形体上与秦国文字不合的一律作废。所以当时应用到玺印上的“摹印篆”不是别的,就是依小篆笔画略取方势,以适合于方形的印面。有这颗“皇帝信玺”封泥可证。把秦代以小篆为基础的“摹印篆”与战国或战国以前各国文字特别是各国官私玺文相比较,差别极大,一望便可分晓。此其一。就形制论:秦代官印已有一定的制度,不似战国时代官印大小相差悬殊,式样变化很多,地方色彩相当浓厚。还有一层,战国时代白文玺,绝大多数有边栏,有些还已有界格。秦印由战国玺发展而来,仍旧保留着边栏,更多使用界格,那是很自然的发展过程。此其二。作为秦印最重要的证据,是这批有边栏有界格的白文印中间,曾经几次发现过“邦”字。《十钟山房印举》有两个“邦候”印,皆白文,长方形,有日字栏格。《陆庵孴古录》有“邦尉之印”,白文,正方形,有田字栏格(上虞罗氏旧编《陆庵孴古录》,未见其传本。罗氏后人罗福颐先生曾摹取“邦尉之印"印文散入《汉印文字征》中。据他回忆,此印确有田字栏格)。浙江博物馆藏有“邦司马印”铜印,是黄宾虹先生旧物,白文正方形,也有田字栏格。汉代避刘邦的讳,用“国”字代替“邦”字(汉代诏书引用《尚书》成语“协和万邦”改作“协和万国”,便是一个例子)。以上四颗印,都不避“邦”字,肯定属于秦代而不是汉代。此其三。
《汉书·百官公卿表》说:“秦兼天下,建皇帝之号,立百官之职。汉因循而不革。明简易,随时宜也。其后颇有所改。”这说明汉初官职基本上沿袭秦代旧制。印章,除皇帝六玺“遵秦不改”,其余百官公卿,多数也仍旧贯,少有改动。那一套有边栏有界格用“摹印篆”的白文官印制度,创始于秦代,沿用于西汉初期(汉武帝太初元年以后才逐步有所改变)。
以上谈的是官印。至于私印,秦统一中国后未听说对私印制度有什么规定,今天鉴别更加困难。由于秦统一中国时期只有短短十五年(公元前二二一至前二〇六年),当时官吏和人民还都是战国晚期的人。他们所用私印,很可能沿用战国晚期的形制。陈介祺《十钟山房印举》第一册至十七册,绝大多数收录有边栏有界格的白文印,标为“周秦”。“周秦”时代范围太宽,其中一部分字体还没有形成小篆的,应是战国玺。一部分篆法已有简笔和减笔的,应是西汉中期以后印。剩下的部分才是秦及西汉初期印,不过很难划出界限来。据记载:“山左多出白文官私玺,归化多出朱文私玺。关中古帝王都,故官私玺印皆多且精。”(见《澄秋馆印存序》)可见不论是玺是印,都还有地区风格的差异。陈介祺只笼统地标为“周秦”,料想他也是没有办法的一种办法。今天遗存的真正秦印包括官印和私印,估计数量不会太多。将来在全国范围内地下考古发掘工作做得久了,出土玺印多了,可能对解决这一问题有更多帮助,今天只能谈到这里为止。
以上意见可能有错误,希望并世学者加以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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