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定陶王墓地(王陵)M2(定陶縣靈聖湖漢墓)是已發現的西漢時期“黄腸題凑”形制墓葬中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結構最複雜的一座。墓葬建設中使用了超過三萬塊陶磚,絶大多數磚上帶有標識工匠身份的文字和符號,文字以書寫爲主,符號則以刻畫爲主。論文首先從傳統考古學的角度出發,對墓磚在墓葬中的使用情况做了詳細介紹;其次,對文字内容進行了基礎的分類整理,即分爲人名類、地名加人名類、人名加數字類、人名加吉語類四種;同時,對墓磚上文字的書寫或刻畫位置、行筆方向進行了分型分析;最後,對文字的書體與顔色以及刻畫和戳印標記做了介紹。定陶王墓地(王陵)M2出土文字磚對于研究漢代大型墓葬營建過程、“物勒工名”制度、書體演變、製磚工藝等問題提供了重要學術資料。山東定陶王墓地(王陵)M2(定陶縣靈聖湖漢墓)位于山東省菏澤市定陶區馬集鎮大李家村西北約1000米。根據出土黄腸木表面紀年題記,判定墓主人爲西漢哀帝生母丁太后,墓葬的建設年代爲公元前5年前後。該墓葬使用了漢代最高等級的墓葬形制—黄腸題凑,是已發現的“黄腸題凑”形制墓葬中規模最大、規格最高、結構最複雜的一座。
M2墓葬爲“甲”字形土坑竪穴“黄腸題凑”積砂墓,墓道東向94度。墓葬四周“回”字型夾板夯築臺基以及墓道兩側闕臺的形制具有特殊的禮制性意義。木椁墓室呈方形,邊長23米。墓室頂部、底部鋪設兩層青磚,四周用單層磚壘砌封護,用磚總量達三萬塊以上。(圖1)頂部磚的砌築方式爲對縫平鋪,相鄰磚縫能互相對齊,磚平放砌置。其中,東側及西側局部爲縱列(與墓道軸綫平行)平鋪,餘下大部分爲横列平鋪。四周墻面的砌築方式爲平磚錯縫順砌,平磚指將磚平放砌置,順砌指在置磚的時候將磚按建築面闊方向擺放,上下兩層磚縫交錯爲錯縫。磚和磚之間未使用任何黏結材料(乾砌)。墓室由前室、中室、後室、側室、門道、回廊、陪葬室、題凑墻組成。前、後室南北兩側各有一個帶有壁龕的側室,中室南北兩側各有兩個側室,再外爲一周回廊。回廊外分布十二個陪葬室,其中南北兩側各四個室,東西兩側各兩個室。最外爲疊壘的“題凑”墻。墓室結構整體南北、東西對稱,東南西北相對應四個門道。回廊外各室間隔壁均爲小型黄腸木壘砌。2010年至2011年,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所、菏澤市文物管理處、定陶縣文管處聯合組隊對M2進行了搶救發掘,提取墓室上方兩層文字磚一萬三千餘塊。2020年以來,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菏澤市定陶區定陶王陵保護研究中心對M2進行了拆解保護,現已提取墓室四壁文字磚四十七層總計一萬零三十塊。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定陶王陵保護研究中心、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對這些文字磚進行了保護修復。在保護修復過程中,對文字磚的資訊進行了完整的提取和記録。(爲方便表述,本文引用文字磚編號時以“A”代指2010年至2011年提取的文字磚,“B”代指2020年後修復的文字磚。)陶磚爲草拌泥質,經高温燒製而成,多呈青灰色,磚體表面可觀察到植物莖葉焚燒後留下的空腔痕迹。磚形爲長方體大條磚,長約38厘米至40厘米,寬約18厘米至20厘米,厚約9厘米至10厘米,長寬厚比例爲4∶2∶1。絶大多數磚上帶有標識工匠或捐獻人身份的文字和符號。文字以書寫形式爲主,兼有一定量的刻畫文字與少量的印文(姓名印、吉語印)。内容以“物勒工名”性質的人名爲主,并涉及地名、吉語、數字等;書體有隸書、草書、篆書等;書寫顔料多樣,包括朱書、墨書、白書等。除文字外,磚體上還多有標記符號,可分爲戳印符號和刻畫符號兩大類。墓磚上書寫或刻畫的文字可分爲人名類、地名加人名類、人名加數字類、人名加吉語類四種。(圖2、圖3)
僅書寫或刻畫人名的墓磚數量最多,性質可能爲“物勒工名”式的工匠或捐獻人名。截至目前共整理出人名一百四十二種,包括書寫人名一百三十種、刻畫人名六種(寇令、周一、孫吉、杜侯、焦山、焦山陽),書寫與刻畫同出人名六種:任史(寫與刻)、任史(寫)與任少史(刻)、任春(寫)與任子春(刻)、向明(寫)與向子明(刻)、鄭平(寫)與鄭少平(刻)、干示(寫)與干子高(刻);目前統計到的人名涵蓋四十二種姓氏,包括四十種單姓、兩種複姓,其中李姓所出人名最多,有二十二種,現將姓氏列舉如下:曹、程、崔、丁、杜、馮、蓋、干、高、焦、犁、寇、茨、靳、頝、李、柳、向、張、韓、巠、樂、孫、尚、吕、王、田、桃、夏、徐、許、楊、尹、兒、任、梁、龐、鄭、周、朱、公澤、綦毋。截至目前共發現十二個刻畫姓名,分别爲寇令、孫吉、周一、杜侯、焦山、焦山陽、任史、任少史、任子春、向子明、干子高、鄭少平。另外,還存在有僅刻畫姓或僅刻畫名的情况,姓氏包括焦、王、李、張、杜、干、田、尹;名有平(Ⅴ!2-28、A07640曹平)、子(IV"24-10、A00359鄭子)。目前發現的地名包括“山陽昌邑煬里”“山陽東煬里”“梁丘亭西”“梁丘亭東”“平昌里”等數種。地名通常與人名同出,例如“山陽昌邑煬里李長孟(Ⅴ"21-15)”“山陽昌邑煬里李賈(?)(Ⅰ"10-6)”“煬里鄭敖(Ⅳ!6-74)”“煬里馮子張(Ⅰ!2-34)”“山陽東煬里鄭中公(Ⅰ"22-5)”“山陽東煬里(WZ&:58)”“梁丘亭西龍郎(SZ7:40)”“梁丘亭東受子臧(WZ7:50)”“梁丘靳員(WZ::9)”等。據《漢書·地理志》載,景帝中六年(前144)立山陽國,武帝建元五年(前136)别爲山陽郡,天漢四年(前97)更山陽爲昌邑國,後劉賀被廢除國復爲山陽郡。“昌邑”屬山陽郡二十三縣之一,西漢時大部分時間爲郡治所在,下有“梁丘鄉”。據此,“梁丘”“梁丘亭”以及“煬里”“東煬里”“平昌里”等地名應均屬“山陽”或“昌邑”管轄區域。此類磚的製作者也應來源于山陽郡昌邑等地,或者直接由該地的人提供墓葬用磚。《漢書·外戚傳》載“定陶丁姬,哀帝母也……家在山陽瑕丘……始定陶恭王先爲山陽王,而丁氏内其女爲姬”。因此,作爲曾經的山陽王劉康封國所在地,山陽昌邑等地爲丁昭儀墓製作或捐獻磚應爲可信,同時也應合漢哀帝葬其母“帝太后宜起陵恭皇之園,遂葬定陶,發陳留、濟陰近郡國五萬人穿覆土”之言。
人名與數字同出的現象并不多見,或反映了工匠勞役的時間和製磚數量。
工匠除標記人名外書寫數字、地名大多還是出于實用性考量。除此之外,在M2墓磚上還發現寫有“大吉”“日入千萬”等吉語類文字的情况,且這些吉語大多用朱色顔料書寫,這可能代表了工匠的個人喜好與祈願。(圖4)除書寫吉語外,在書寫“徐平”與“徐房”等磚上發現刻畫有“大(太)平”二字,另外在右側面以朱書書寫“徐平(WZ#:6、B00529)”、左側面刻畫“大(太)平”的磚上還發現有“天平”的戳印,和書寫文字在同一面,推測亦爲吉語。(圖5)
另外,還發現部分人名存在書寫訛誤的情况,如標本Ⅳ!5-99、A05055的墓磚端面寫有人名“蓋君君”,僅此一例,觀其書寫風格與墓磚中常見人名“蓋君長”相近,應爲“蓋君長”訛寫而成;還存在“鄭子高”的“子”與“柳少”的“柳”反寫的情况。在刻畫方面,右側面寫有“孫翼”人名的墓磚左側面常刻畫“孫”和“Z”字形符號,可能是爲了刻畫方便,所以將“翼”字省寫,以“Z”字形符號代替。(圖6)另有部分人名書寫潦草、筆觸生硬,這些都與書手的民間性有關,這批墓磚上文字的書寫者可能文化水準較低,出現訛誤、省寫、簡寫的情况十分常見。絶大多數人名書寫或刻畫在磚的端面,少數人名寫在磚的正面(背面)或頂面(底面)。(圖7)
按照文字書寫(刻畫)的位置以及書寫(刻畫)順序,可分爲以下幾種型式。A型:在磚的端面書寫,又可分二亞型,Aa型爲磚立放,Ab型爲磚平放。圖8
Aa型,書寫(刻畫)順序爲由上至下,爲最普遍的書寫方向,内容大部分爲人名,少部分爲地名加人名,如“煬里鄭敖”。(圖8)
Ab型,書寫内容爲姓名,分三式:Ⅰ式,書寫(刻畫)順序爲從上到下(Ⅲ"9-2、A1365 尚然);Ⅱ式,順序爲從左到右(SZ=:41、B4649柳威);Ⅲ式,順序爲從右至左(EZ*:2、B05202夏子良)。(圖9)
B型:在墓磚頂面或底面書寫(刻畫),順序從上到下,内容多爲人名(SZ8:44、B03257茨細),此外還有地點(WZ&:58、A01794山陽東煬里)、地點加人名(Ⅴ"17-8、A11500山陽昌邑煬里李長孟;SZ7:40、B02876梁丘亭西龍郎)。(圖10)C型:文字位于正面或背面,順序由上至下,内容多爲姓名(SZ7:40、B02876龍郎;WZ@:9、B05804韓臨),存在個别磚文内容複雜的情况,如Ⅱ"10:58 平昌里干子高,瓦作七十日,四十第。(圖11)另外,墓磚還存在少數的三面或兩面均有字的情况,標本V!12:44(兩面有字,Aa型和B型)。(圖12)標本V"47:2——向行;大尚子行,日入千萬,入大實,廾〈大〉尚子行。日。(Ab型Ⅰ式和C型)。(圖13)
此外,還存在左右端面均有字(Aa型)的情况,如“柳威”。(圖14)
刻畫人名大部分出現在磚的端面,左右側面均有,呈Aa型。(圖15)少量出現在磚的正面與底面。(圖16)
刻畫人名的方向多爲從上至下,與書寫文字Aa型一致,但也存在刻畫文字與書寫文字方向不一致的情况,如任史(Ⅱ"24-20、A08637),書寫文字爲Ab型Ⅰ式,刻畫文字爲Aa型。(圖17)
文字出現的位置可能與字數的長短和燒製後磚的擺放有關。字數較少的人名大多書寫(或刻畫)在端面,字數較多的則書寫(或刻畫)在頂面與正面。書寫未見字迹流淌現象,推測書寫面是平放而非竪放的,多數陶磚立放于地面上,即磚端面朝上,書手俯身書寫。結合墓磚的壘砌方式可知,書寫(或刻畫)在端面的人名大多被遮蓋住,可知這些人名標記并不是爲了美觀,而是有一定的實用性,應是“物勒工名”制度的體現。墓磚的字體包括草書、隸書、篆書三種,絶大部分書寫人名爲俗隸和草書,這應與書手的民間性有關,目前發現的篆書僅出現在印章上。(圖18)
圖18
顔色分墨書、朱書和白書三類,以墨書和朱書爲主。經科技分析,黑色顔料爲墨,朱系顔料以赤鐵礦爲主,還有少量的硃砂和黄丹(密陀僧),白色顔料爲方解石。(圖19)刻畫符號包括“○”形、“X”形、“+”形、“#”形、“—”形、“╲”形、“╱”形、“七”字形、“田”字形、不規則形刻畫等。這些刻畫符號大多十分簡潔,形狀并不複雜,便于刻畫。(圖20)
值得注意的是還發現了刻畫的雙魚形圖案(SZ@:45)。此種刻畫圖案目前僅見一例,該磚表面無書寫或刻畫文字及其他標記,因此該圖案并非工匠的身份標識,或爲當時的製磚工匠在勞作之餘進行的“藝術創作”。(圖21)戳印符號包括“ ”形戳印、“□”形戳印、“○”形戳印、“□”形戳印、“○”形戳印、“五銖錢”戳印、“鋪首銜環”戳印等,并且與人名存在一定的對應關係,如“五銖錢”戳印多與人名“孫仲”同出,書寫有人名“崔經”的墓磚上常有“ ”形戳印。(圖22)圖23
印章包括姓名印、肖形印、吉語印三種,應也是工匠爲了標識自己的身份所用,印有“諸張宗印”的磚上常刻畫有“張”字,“樓闕圖”則僅出現在寫有“干戎”人名的墓磚上。(圖23)
總之,定陶王墓地(王陵)M2出土文字磚數量巨大,保存完整,内容豐富,年代明確,是研究漢代大型墓葬營建過程、材料轉變、磚銘、製磚工藝等問題的重要學術信息。從出土青磚表面“物勒工名”文字書寫形式、書體、内容,刻畫符號等考古信息來看,爲我們研究中國古代書體從隸書、草書到楷書的演變提供重要實物資料,也給我們判斷墓主人以及姓氏的演變提供了重要資料。這批資料既具有重要歷史研究價值,也具有較高的藝術價值。
附記:定陶王陵M2的發掘單位爲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配合單位是定陶王陵保護研究中心,發掘領隊崔聖寬。出土墓磚的保護與修復由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定陶王陵保護研究中心完成,另有西北大學、西北民族大學、江西陶瓷工藝美術職業技術學院、萊蕪職業技術學院等院校文物保護與修復專業參與了修復。
本文爲2024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年度項目“山東定陶王墓志2號墓出土文字磚的整理與研究”(項目編號:24BKG015)的阶段性成果。
崔聖寬: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田艷芳:山東省文物考古研究院
馬翠蓮:定陶王陵保護研究中心
原載《書法研究》二〇二四年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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