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博俣|郴州晋簡中的隸意和楷法略論

文摘   文化   2024-08-12 17:02   上海  

内容提要:

郴州晋簡作爲西晋時期的墨迹文書,部分楷書中還存在明顯的隸書筆意,而更多的楷書已經趨于標準的楷化用筆。本文以郴州晋簡中的楷書爲主要研究對象,分析其中遺留的隸書用筆及出現的原因,結合對郴州晋簡楷書中成熟楷法用筆形態的分析,試圖探析郴州晋簡楷書中的字體演變和筆法自覺等諸多問題。

關鍵詞:

郴州晋簡 隸意 楷法 古質今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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郴州晋簡(後文稱“西晋簡”)在20世紀初出土于湖南省郴州市蘇仙橋遺址,簡中出現了“元康”“太安”與“永康”三種年號,根據時間斷代,處于西晋中晚期。從出土簡牘的書體來看,大都爲近乎于成熟的楷書,大部分楷書已出現標準楷法用筆,但其中仍不乏隸書意味的用筆。西晋簡楷書中出現的隸意用筆和成熟楷法,除了文字演變的原因外,筆法的自覺和書法藝術風格化發展也是導致這種現象的因素。從簡牘墨迹來看,三國時期簡牘中的楷書初具“永字八法”,足以證明早在三國時期不論是從構字還是筆法上,楷書已較爲成熟。發掘簡報中也説道:“由簡文書體看其時楷書已近乎成熟,筆力深沉,舒展端莊,可稱妍美。”西晋簡中的隸意主要體現在用筆和體勢上,而成熟楷法主要體現在個别筆畫細節與風格化用筆形態上。

一、晋簡中的“隸意”
漢字演變過程中基本遵循兩條規律:一條是“簡易律”,寫字時希望加快書寫速度,逐步將漢字改變爲簡易書寫的形體狀態,文字發展也遵循避繁趨簡、方便實用的規律;另一條爲“區别律”,在簡化漢字形態的同時,還必須要保證形體與音義的區分,以便于識讀。我們從西晋簡中的楷書形態上來看,部分楷書的用筆呈現隸意遺意,下面我們通過幾類隸意用筆试作分析。
(一)僅有波折和“雁尾”之勢
如表1例字所示,主筆横畫都出現了波折用筆和“雁尾”挑筆之勢。“孟”的主筆長横寫到末尾處,筆畫急促向右下作“雁尾”上挑之勢,但并未順勢挑出,横畫則形成波折姿態。“秬”末筆横畫“雁尾”挑勢非常明顯。“鬯”“篚”均有雁尾,衹是引而不發,未作波挑。劉紹剛早在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中發現這一現象:“先出現的‘蠶頭’,在隸書中也先消失;後出現的‘雁尾’,在隸書中最晚消失。”而東漢至西晋時隔一百餘年,這種隸書意味的用筆仍出現在西晋簡當中。

(二)横向的體勢
隸書的横向體勢,依賴于横畫挑筆和延伸、撇捺的外挑和横磔,而楷書的方正體勢,依賴于横畫的减短和方折的出現,楷化過程中撇捺的方向也由左右的横向外挑變成向左右下方行筆,如果用幾何學的語言解讀,隸書的撇捺夾角爲鈍角,楷書的撇捺夾角爲鋭角,從表2來看,“朱”“合”“及”撇捺方向均爲左右横向行筆來增加字形的横勢,而非楷化撇捺那樣内斂。“業”“臣”延伸横畫長度而增加横勢。在處理字形結構上,楷書爲了遏制隸書的横向體勢,會拉長字形結構而增加整體字形的縱向長度。但從“長”的字形上看,上半部分結構寫的縱長,直到第四筆横畫延伸,又將字形的左右之勢增寬,最後捺筆又向右延展,致使整體字形略顯隸意。

(三)撇畫的翻翹挑筆
裘錫圭曾指出:“八分筆法的萌芽出現得很早。在拋弃了正規篆文的筆法之後,如果把字寫得很快,收筆時迅速提筆,横畫和向下方的斜筆很容易出現尖端偏在上方的尾巴。如果把這種筆法‘正體化’,八分的挑法就形成了。”裘錫圭所提到的向下方的斜筆即指撇畫,撇畫挑法的出現改變了篆法的向下之勢,從而加快了書寫速度,這也是隸書最大的特點之一。從表3看,西晋簡中依舊遺存了撇畫收筆的向上挑勢,“及”“吏”“故”撇畫行筆過程的前段,左下之勢明顯,但中後段的收筆又急促轉向,向左上方翻筆,這一類具有明顯挑勢的撇畫在西晋簡中雖不多見,但視覺上十分突出。而“疾”“改”翻筆上挑的筆勢相較前三個例字而言,更加含蓄,收筆并非出尖上揚,但仍具挑筆意味。

(四)平緩捺筆的延續
在楷化用筆鈎畫出現之前,隸書中任何向右行筆鈎畫的寫法都是平緩舒長的捺筆。從西晋簡來看,楷書中的鈎法已經接近成熟,并且還呈現出不同挑鈎方向和收筆形態的寫法,但仍然還有部分字形的鈎畫并非楷化寫法,而是寫成右下順鋒而出的捺勢用筆。“武”的斜鈎和“應”的卧鈎都没有明顯的鈎筆,皆爲順勢平緩出鋒的捺勢用筆,而“我”的斜鈎呈現出標準的捺筆形態,毫無向上的鈎挑之勢,這種延續平緩捺筆的鈎畫寫法在三國吴簡中亦可尋到,可見該現象并非西晋簡中首次出現。

從這四類具有隸意用筆的字形中,可看出西晋簡中部分楷書的筆畫隸意依然明顯,出現這一現象的客觀原因有三:其一,書寫文本的特殊性。王曉光指出:“傳統隸法在當時書寫觀念中根深未除盡,隸體爲正宗的慣性思維仍在沿續,以致書寫年月或行文起首或出于尊敬鄭重,有人有時依然運用隸法。……爲下級對上級的拜帖名刺類文本,參入‘古體’以表尊敬。”西晋簡中政務公文篇是郡太守向朝廷彙報治理情况的文書,而3-50簡、3-125簡、1-18簡、3-148簡、4-67簡均爲西晋簡中祭祀改火篇,這并非偶然現象,例如編號1-18簡中的“秬”“鬯”二字隸意尤爲濃厚,這可能與文字含義有關係,所謂“秬鬯”,是用黑黍和郁金草釀造的專用于祭祀降神的酒,在書寫祭祀相關的文書時,使用古體筆法摻入,表示對神靈的敬意,這樣的情况在祭祀改火篇中尤爲多見。其二,書手身份不同。郴州蘇仙橋遺址出土的這一批西晋簡時間上跨度大約二十年,其間會存在官吏的調動,各官吏的書寫水準存在差異,所以書手不同也是造成隸意遺留的原因之一,這種情况在長沙走馬樓三國吴簡中多次出現,其中落款出現“張惕”“趙野”“孫儀”等人,由于書手的不同,常常會出現同一字不同寫法的情况。其三,字體演變的滯後性。自西漢中晚期漢隸成熟開始,逐漸出現了弱化八分中的“蠶頭燕尾”和筆畫的波折,再對撇捺左右相背的對稱結構進行捨弃,這一過程直到漢末魏初纔基本結束,但是此時楷書并未形成標準的楷法規範。從漢末魏初到南北朝期間的楷書大都含有隸意,而西晋時期相距漢末魏初時間較近,另外西晋簡出土地爲偏遠卑濕的桂陽郡,雖然書手大都爲地方行政官員,但是由于字體演變的滯後性也并不能完全消解書寫中的隸意用筆。
西晋簡中的“隸意”除了以上三種客觀原因外,從書法本體角度來看,筆法的審美自覺才是主導因素。蔡邕在崔瑗和許慎“法象”思想的基礎上,更多地關注到字的形勢與筆勢,到西晋時期,衛恒等人關注到字體演變趨簡的規律和字形體勢帶來的美感,從西晋簡中的書體可以看出時人對于隸書舊體的留戀和對楷、行書新體的追求。在此之前,鍾繇的楷書已較爲成熟,但是“鍾雖擅美一時,亦爲迥絶,論其盡善,或有所疑。……但其體則古而不今,字則長而逾制,語其大量,以此爲瑕”,説明鍾繇的楷書還遺存隸書的筆意和字勢,而在西晋簡數十年後,王羲之實現了舊體古法向新體筆法的完全轉變,最大的貢獻便是“增損古法,裁成今體”,把舊體的古質變爲新體的今妍,所以王羲之認爲如鍾繇殘存隸意韵味的楷書爲“古而不今”,那么,处于鍾王二者之間的西晋簡,正好屬于由古質向今妍轉變的過渡階段,書手作書時有意識地對書體的字勢和筆法進行選擇和改造,主動追求“質”與“妍”两種書法風格的區分。

二、晋簡中的“楷法”
魏晋時期的日用手寫體,多为楷、行、草三種書體。從西晋簡中的書體來看,基本涵蓋這三種書體,其中楷書基本具備近乎成熟的楷書筆法和結構,但是也不乏早期楷書向新體楷書過渡的筆法,以及帶有行書筆意的楷書,呈現出楷書未穩定階段筆畫細節的豐富性,這是字體演變的規律,也是書手着力追求新體妍美書風的筆法自覺。
(一)竪鈎
從表5的例字可以看出,西晋簡中的“竪鈎”呈現出兩種狀態:一種成熟楷書寫法,如“内”并没有在竪畫收筆處挑鈎,而是收筆回鋒從竪畫中下段向左上出鋒挑出;“茅”竪鈎趯筆向左上挑出,是較爲成熟的楷書趯筆寫法;“桐”的竪鈎趯筆處蓄力回筆再挑鈎而出;“浦”在竪畫末端調鋒,駐鋒向左平向鈎出。這四類“竪鈎”寫法均可從唐朝楷書名家的書迹中找到對應的寫法。另一種是早期楷書寫法,如“到”筆畫末端向左下順勢出鈎,“豹”“簿”“坊”的竪鈎并没有挑筆,而是平直向左而出,這類竪鈎寫法與漢末三國時期早期楷書的竪鈎寫法相似。

(二)横畫起筆
西晋簡楷書中横畫形態的多樣主要體現在起筆上,如表6中,“千”“亭”“晋”露鋒入筆并呈現出左邊纖細右邊粗重的形態,這類横畫在西晋簡中最爲多見,在追求書寫速度的同時還增强了字的體勢變化。“廿”的横畫是切筆側鋒頓入後中鋒行筆,證明書手已經熟練掌握中、側鋒用筆的方法。“斗”兩個點畫具有行書連帶筆意,横畫上接兩點畫的連帶之勢作切筆形態。“十”“死”“七”順鋒頓筆的横畫起筆已經是標準的楷書用筆形態。“升”横畫的逆鋒切筆尤爲典型。“輿”字的横畫先是逆鋒起筆,筆畫中段追求筆畫綫條的變化,將毛筆提起,但書寫速度過快未顯墨痕,之後又對横畫進行補筆,可見書手已經掌握了提按筆法。

(三)横折
成熟楷法離不開折筆的出現。西晋簡中僅出現兩種楷化横折的情况,如表7中,“猪”顯露切面的頓折筆和“南”的横畫末端調鋒直接向下行筆的折筆。此外還有兩種行書筆意的横折寫法,“男”這種弧形圓轉横折在西晋簡中尤爲多見,大部分都是行楷字形,而“百”轉折處顯露輕微折筆形態但竪畫仍呈现弧形圓轉。值得注意的是,“綿”的兩處横折用筆,右邊結構“帛”字上半結構的横折爲楷法,下半結構的横折爲弧形,出現這種情况無非兩種原因:其一是書手爲了提升書寫速度,將下半結構的横折寫爲弧形;其二則是書手爲了追求字形中重複筆畫的變化。但從該字中其他筆畫上來看,基本都爲楷法,所以原因一的説法是不成立的,如果是爲了提升書寫速度,書手在處理該字其他的結構時就應該加入行草書的連筆或對筆畫减省,而不是僅在字形中的一處中將横折减省爲圓弧,由此可反映出,西晋簡的書手已經注意到同一筆畫不同寫法與字體風格變化之間的關係了。

(四)内擫與外拓
西晋簡中也出現内擫與外拓兩種形態,如表8中,“酒”“兩”(3-199)兩字的竪畫和横折筆畫内擫十分明顯,“誠”爲了避讓右邊結構,將“言”旁作内擫形態,筆畫穿插讓整體字勢更顯緊湊,從該字來看,西晋簡已經開始從筆畫的楷化向結構的楷化發展了。“到”“兩”(3-193)二字的竪畫用筆雖不飽滿,但仍具外拓之勢。

西晋簡中楷書筆法的豐富,從側面印證了地處偏遠的書手也有對新妍書風的追求,但從西晋簡楷書的多種用筆形態來看,書手并没有在風格的選擇上做出判斷,所謂“古質而今妍,數之常也;愛妍而薄質,人之情也”。由質樸趨妍美是書法風格的自然發展趨勢,到東晋時期,特别是“二王”的出現才完成了由古質向今妍的書風轉變,而西晋簡作爲“簡牘之絶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郴州晋簡楷書中出現的隸意用筆和成熟楷法,反映出地方官吏書手對書體風格的探索,這離不開西晋時期書法審美“趨妍”意識的影響,郴州晋簡的出土爲我們呈現出西晋時期南方人日常手寫體的筆墨狀態,也展現了西晋時期南方地區書法藝術風格的發展狀况,爲研究漢魏與東晋之間文字演變與書風嬗變提供了最有力的墨迹資料。
張博俣:山東藝術學院書法學院
原載《書法研究》二〇二四年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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