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作新读·技法探赜|祝 嘉:说书法上的“全身力到”法

文摘   文化   2024-08-01 17:01   上海  
编者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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技法探赜







说书法上的“全身力到”法


祝嘉


刊于《书法研究》1984 年第 1 期


我很信奉李斯的“下笔如鹰隼攫拿”,钟繇的“点若山颓”,王羲之的“点画波撇屈曲,皆须尽一身之力而送之”(一说是卫夫人语)。这些说法就是“全身力到”法。有人说,写字一定要用全身的力吗?那么大力士就是大书家了。这不像是研究书法的人说的话。试看古代名将,并不是专恃力大,而是在运用武器上有高超的本领。要把字写好,也不是专恃力强,而是恃具有执笔运笔的本领。包氏《艺舟双楫》的“五指齐力”和小指的力要与大指相等,就不是太容易的事!包氏深知写字要用全身之力的道理,始有“点画细如丝发,皆须全身力到”之说,所以他主张先求两足安,两只脚出力,左手出力,当然肩背也要出力,这样就可以运全身之力了——这些话在程瑶田的《书势》中说得还要详尽。但是包氏误认为抓笔不要太紧,要“管随指转”,因此全身的力虽出了,而未曾达到毫端。这个可以用米芾的话来证明。米芾说:“以腕着纸,则笔端有指力无臂力也。”包氏虽用悬肘,但是指动了,就和放腕在案上一样,不能使全身的力达到毫端了。

包世臣:节临书谱扇页


我既主张“全身力到”,就是写小字也一样悬臂写,由是越见其苍劲,也便于培养腕力去写大字,所以拙诗有“为培腕力来题榜,小字蝇头悬臂书”之句。蒋骥《续书法论》说:“作小楷能悬腕,已非下乘;惟能悬臂,则神气益静,非端坐不能为此,此所以更高于悬腕一筹。”

包世臣“管随指转”,抓笔当然要宽。这种做法,到现在还有人用,有些人还说是邓石如的创作,对此我不敢苟同。“管随指转”,则笔毫像合绳一样扭转,笔锋被裹,叫“裹锋”,包世臣一生就是这样用笔,且用尽一切力量去找运指的根据。如引欧阳永叔的“使指运而腕不知”,苏东坡的“把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等话来证明写字必须运指。对伊秉绶说其师刘石庵是运腕,他又找到刘的侍书人来证明刘氏在家写字是“管随指转”的(刘字肥,可见其不是裹锋),当然也要说邓石如是“管随指转”了。也有人说邓石如书法的高妙,在于创造“管随指转”的执笔法,“管随指转”不见得以前没有而始于邓石如。但观邓氏的墨迹,不见有裹毫之处,隶书尤为明显,是“万毫齐铺”的,不是裹锋。且观其草书“海为龙世界,天是鹤家乡”一联,倒见其腕力很好,不见其有运指之迹。还有人说何绍基是运指的。何氏执笔用回腕,指怎能动呢?观其墨迹,坚实如铁,也不像是运指之作。唐太宗《指意》说:“竖笔直锋,则干枯而露骨。”干枯之病,就在于裹锋,墨不能多下,所以干枯露骨。据此可知,裹锋是不能常用的。


邓石如:草书立轴

说到裹锋,则包世臣功夫最深,在中年阶段,他自述吴山子批评他的字说:“吾子书专用笔尖直下,以墨裹锋,不假力于副毫,自以为藏锋内转,只形薄怯。凡下笔须使笔毫平铺纸上,乃四面圆足,此少温篆法,书家真秘语也。”他以后也渐渐明白裹锋之不足恃了。在《与吴熙载书》上说:“晋字宋拓,人间罕见,但得一二裹笔,方自诩为盛业,何能更知其实为下乘乎!仆学裹笔廿年而后得,继求之古,悟其用意伤浅……又十年,乃见裹笔与用逆相近,而实悬殊也。用逆以换笔心,篆分之秘密。裹笔则如词章家之倍犯蝉连,按歌家之啾发投曲,拳勇家之按步靠手,虽不能尽废,要不可恃为当家也。”依包氏的话,他致力于裹锋有三十年而后知其非,“管随指转”,则笔毫被裹,就不能“万毫齐力”,笔毫的作用,就大打折扣,邓石如决不至此,创出这个方法来的。包氏到了晚年,益深知裹锋之非。在《与金坛段鹤台玉立明经论书次东坡韵》注中说:“凡作书无论何体,必须筋骨血肉备具,筋者锋之所为,骨者毫之所为,血者水之所为,肉者墨之所为。锋为笔之精,水为墨之髓,锋能将副毫,则水受摄,副毫不裹锋,则墨受运。”《与吴熙载书》上又说:“二王真、行、草具存,用笔之变备矣,然未尝用裹锋也。惟南库本《十三行》‘收’‘和’‘颜’三字,有一二裹笔,自系宋人摹镌,间以己意,非其本然。夫字始于画,画必有起止,合众画以成字,合众字以成篇,每画则自成体势,众有体势者合,自然顾盼朝揖出其中,迷离幻化出其中矣。裹笔则专借他画以作此画之势,借他字以成此字之体,健者为长短排阖之雄,弱者为便辟侧媚而已。”《历下笔谈》也有一则说:“至于作势裹锋,敛墨入内,以求条畅手足,则一画既不完善,数画更不变化,意恒伤浅,势恒伤薄,得此失彼,殆非自主。”完全承认裹锋之误了。上面说的字有血肉筋骨,若用裹锋,则四者都会发生问题。锋既被裹,则毫不开展,字就不能有筋有肉,裹锋则墨不易下而字干枯,不会有血,至多只剩如柴之骨了。

研究问题,应该先虚其心,凭主观去研究,则眼前的一切都会变色走样,像“搦破管,写破纸”在运指者看来便是不能理解的。所以和自己主张相反的,也要深入研究,才能提高识力,不然虽经实践,仍会片面看问题,不会正确的。关于运腕、运指,各人都可以找到根据,不过唐以前都是悬臂运腕的(见拙撰《腕力论》,刊于1948年出版的《祝嘉书学论》及《书学论集》中),唐以后多主张运指。这个与科举制度所用的是小字有关。但运指无法把大字写好,而且越大越败。像苏东坡那样大的本领,也曾说他不善写大字。包世臣也说他的字“伤于婉丽”,运指的笔力总是弱的。古人论书,常说“笔力惊绝”“沉着痛快”,不运全身之力是做不到的。在我这里,七八岁的小孩学书,学了几个月,就能写大字,把直画拉到一两尺长,始终劲健,到底不懈,就是能“全身力到”的缘故。还有一个幼稚园学生,尚未进小学,他能学《泰山金刚经》,作盈尺大“寿”字,笔势雄厚,曾当众作书,见者无不惊异,古人所谓神童者,不过如此。

但在此百花齐放的今天,我也不是一味反对运指的,若运指力去学赵、董,以鲜秀之笔去作小字,在百花园中,未尝不使人爱玩,但都要下苦功,不能侥幸成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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