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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俏瘦硬 清雄雅健
——浅谈黄庭坚书学
水赉佑
刊于《书法研究》1986年第 1 期
书学推公果若何?纡余全似右军鹅。
两行醉墨南楼帖,一字千金未足多。
——元·王恽
北宋王朝的建立,结束了五代的纷争局面,一度衰落的书法艺术,也重新获得发展。正如黄庭坚所述:“熙陵以武定四方,载櫜弓矢,文治之余,垂意翰墨,妙尽八法。”书风虽不及唐代之鼎盛,但已重新崛起,名家不断涌出,其中以苏轼、黄庭坚、米芾、蔡襄四家著称当时,并对后世影响最大,被后人尊称为“宋四家”。黄庭坚是四家之中特别富有创造性的一位,他的字颇能体现宋朝书法艺术的特色。本文试就黄庭坚书法艺术的本源,作一粗浅的探讨。黄庭坚的书法,《宋史》本传称为“善行、草书,楷法亦自成一家。”黄庭坚学书走的是一条刻意求精的道路。他书法的成熟,大致可分为四个阶段。第一阶段:嘉祐六年至元丰三年(1061—1080)。嘉祐六年黄庭坚十七岁时,开始向书家周越学习书法。周越的字“落笔刚劲沉着,字字不妄作”,黄庭坚师法了二十年,深受其影响,但尚未尽悟古人用笔之妙,未能脱尽俗气。他曾对老朋友惠洪说:“自出峡见少年时书,便自厌。”这阶段代表作品有《卧羊山题名》《金刚经》《潜峰题名》《题范宽雪图诗》等。第二阶段:元丰四年至元祐八年(1081—1093)。这时黄庭坚已至中年,自认“自喜中年来书字稍进尔”。之所以会有进步,这是“学久乃当知之”的缘故,在不断的实践中,他悟出“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这一道理。从此,他开始坚持学草三十年,当他四十七岁时,才感到“三十年作草,今日乃似造微入妙”。这阶段代表作品有《南山顺济龙王庙记》《王纯中墓志铭》《跋五马图卷》《薄酒丑妇歌碑》等。第三阶段:绍圣元年至元符三年(1094—1100)。这阶段是黄庭坚贬黔州、戎州时期,是黄庭坚书法上升阶段。其原因:一是得草书三昧。他在《书自作草后》文中说:“绍圣甲戌在黄龙山中,忽得草书三昧。觉前所作太露芒角,若得明窗净几,笔墨调利,可作数千字不倦。”二是深深懂得用笔之意。即“用笔不知禽纵,故字中无笔耳。字中有笔,如禅家句中有眼”。这时,对过去钱穆父、王定国评他书不工才心服,认为言之不谬。三是见到怀素《自叙》真迹。绍圣中,黄庭坚谪居涪陵,在石杨休家见到怀素《自叙》真迹,就借回家里,废寝忘食地临摹,自此顿悟笔法,下笔飞动,与元祐前所书大异,故自谓“得草法于涪陵”。四是“字外求法”,师法自然。黄庭坚至黔后,字体一变。他经巫峡、上瞿峡,江中惊湍急流,银涛雪浪,岸上群峰壁立,危崖巉峭,大自然奇险万变的雄伟景色,给了他极大的启发。融会于心中,运用于笔端,笔力遂有三峡倒流之势。正如他自述:在黔时“字多随意曲折,意到笔不到。及来僰道,舟中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这一阶段,黄庭坚在学习前人书迹的同时,善于从生活和自然现象中获得启示和灵感,从而通过“字外求法”,进一步悟得古人用笔之意。实践使他体会到:“张长史折钗股,颜太师屋漏法,王右军锥画沙、印印泥,怀素飞鸟出林、惊蛇入草,索靖银钩虿尾,同是一笔,心不知手、手不知心法耳。”并能看出自己过去所书的不足,作出正确的评价。元符二年,黄庭坚在戎州时,自评其黔州时书说:“余在黔南,未甚觉书字绵弱,及移戎州,见旧书多可憎,大概十字中有三四差可耳。今方悟古人沉着痛快之语,但难为知音尔。”并说:“近时士大夫罕得古法,但弄笔左右缠绕,遂号为草书耳。不知与蝌蚪、篆隶同法同意。数百年来,惟张长史、永州狂僧怀素及余三人,悟此法耳。”这阶段代表作品有《狄梁公碑》《发愿文》《李太白秋浦歌十五首并跋》《苦笋帖》等。第四阶段:建中靖国元年至崇宁四年(1101—1105)。这阶段是黄庭坚书法成熟时期。这时他已被贬到荆州、宜州,生活条件艰苦,只能用三钱一支的鸡毛笔来书写,但黄庭坚仍孜孜不倦地学习前人书艺。他喜欢王安石的行笔,其得意处往往不能辨真赝。六十一岁时,还以“书成,颇自喜似杨少师书耳”而感到高兴。所以,黄庭坚暮年之书最为老笔,特别是草书,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建中靖国元年,黄庭坚居荆南,自谓:“观十年前书,似非我笔墨耳,年衰病侵,百事不进,惟觉书字倍倍增胜。”“游荆州,得古本《兰亭》,爱玩不去手,因悟古人用笔意,作小楷日进。”崇宁元年五十八岁时,看到自己在五十七岁时所题字,说:“今观此字,似是十年前书,当时用笔皆不会予今日手中意。”当他六十岁,到达广西宜州时,不仅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行草作品,而且总结出一套较为完整的书学理论。书法离不开继承,任何名家都是在博采前人精华的基础上,发挥所长,有所创造而自成一家的。黄庭坚的书法,就是继承了晋唐以来的传统,博采众家之长又自成一体,才获得了卓越的成就。他首先向同时代人学习,周越是他第一位书法老师。后又向苏轼学书,黄书秀挺伸拖,其摆宕处就似苏,特别是晚年,落妍为枯,啬丰为癯,已将东坡书法的神韵融会于运笔之中。故东坡说:“黄鲁直学吾书,辄以书名于时,好事者争以精纸妙墨求之,常携古锦囊,满中皆是物也。”黄庭坚对王安石的书法甚为称赞,认为:“王荆公书法奇古,似晋宋间人笔墨。”“王荆公字得古人法,自杨虚白以来,一人而已。”尝自赞自己的六言《摩诘诗》书得王荆公笔法。至于苏子美的书,认为“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很值得观摹。此外,黄庭坚对五代大书法家杨凝式也极为推崇,认为杨书是“如散僧入圣”,有“颜平原长雄二十四郡为国家守河北之气。”因此,黄庭坚常临摹杨凝式之书,说:“少师此诗草,余二十五年前尝得之,日临数纸,未尝不叹其妙。”他对杨凝式的名迹《步虚词帖》《韭花帖》《神仙起居法》等作品反复临习,谓此书骞翥简淡,一洗唐朝姿媚之习。所以黄庭坚书能得杨凝式之骨。当然,黄庭坚与“宋四家”的其他三人苏、米、蔡一样,书都是以颜真卿为宗。他在《跋东坡书》中说:“予与东坡俱学颜平原,然予手拙,终不近来。”黄庭坚之所以要以颜书为宗,是因为他懂得“颜鲁公书,虽自成一家,然曲折求之,皆合右军父子笔法”。他认为“盖自二王后,能臻书法之极者,惟张长史与鲁公二人”。所以“余极喜颜鲁公书,时时意想为之,笔下似有风气”。他曾对颜鲁公晚年所书《蔡明远帖》极力追习,因不能得其仿佛而感到惋惜。他所书《发愿文》《头陀赞》,气魄大雅,意度精严,宛然颜鲁公的《八关斋帖》。对于唐代其他书法家,黄庭坚也认真学习。他学柳公权的《谢紫丛靸鞋帖》说它“笔势往来如铁丝纠缠,诚得古人用笔意”,从而直开画兰画竹之法。学欧阳询书,而使自己书筋丰干植,《王史两志藁》在这方面颇有代表性。黄书《戏赠米元章帖》,其劲宕处皆出于李北海,特别是晚年一变结构,多本北海。他的楷书代表作品《伯夷叔齐墓碑》,全法褚遂良的《圣教序》。在草书方面,他学张旭,认为张旭字“姿性颠逸,其书字字入法度中也”。故黄书得张的圆劲飞动之意。他学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学徐浩而婉美。但黄庭坚更多的还是向“狂草”怀素学习。他所书《廉颇蔺相如列传》《诸上座帖》《李白忆旧游诗》《寄贺兰钳五言律诗》等,均是效法怀素的。
黄庭坚与历史上其他书家一样,学书必上溯“钟王”。他说:“如字,要须以钟王为师耳。”他特别喜欢钟繇的小字,认为笔法清劲。对王羲之的《兰亭》,更是“反复观之”,说:“小字难于宽绰而有余。”认为宽绰而有余唯《兰亭》近之,故他能深得《兰亭》之风韵。黄庭坚认为《瘗鹤铭》是王羲之所书,是大字之祖,“大字难为结密,唯此书无点检处”。因此,“欲书者当以丹阳《瘗鹤铭》为则”。黄庭坚就一直以《瘗鹤铭》为范本,反复学习,以至入神。他所书《跋中兴颂后诗》《钓雪图歌》《此君轩诗》《为甥张大同书》等作品,皆本《瘗鹤铭》。其书撇捺拖出,姿态宕逸,倾欹朗散,意韵潇洒,翩翩风致,几欲凌驾唐人。
黄庭坚还认为学钟王书,不等于到顶,还须追溯本源。他学皇象书,还学过魏《石门铭》,最后,一直追溯到石鼓文,说:“《石鼓文》笔法,如圭璋特达,非后人所能赝作,熟视此书,可得正书、行草法。”在向传统学书过程中,黄庭坚最敬崇的是“二王”及颜、杨,他曾谦虚地告诫朋友:“鄙书无法,不足传后世。……诚有意书字,当远法王氏父子,近法颜杨,乃能超俗出群。”
《石门铭》(局部)
总之,黄庭坚荟粹百家书艺之长,究极历代体制之变,真、行、草、隶、篆都乐于学习,在学习过程中,咀英嚼华,得心应手,学古而不寄古人篱下,终于自成一家,创为“黄体”。黄庭坚书法艺术风格上的一个主要特点是新奇。他有句话说:“随人作计终后人,自成一家始逼真。”很能反映他的艺术思想。黄书新奇的具体表现有二:一是用笔欹侧。黄书常以欹侧取势,即横画倾侧横大,竖画虬曲不正,字的各部分以相乖或相应的歪斜之形作配合,这方法是向《瘗鹤铭》学来的。特别是表现在行书上,笔画有篆意,长笔画波势明显,给人以峻拔奇险的感觉。宋书以势取胜,黄庭坚表现最为突出。二是采用中宫敛结,长笔四展的所谓“辐射式”的结构。黄庭坚的这种结字方法,突破了晋唐楷书方正、四面停匀的外形。结字中宫紧集,让长笔画向四面展开,以特疏与特密处作巧妙对比,在豪宕中流露韵趣,结合潇洒的笔势,显示出俊挺英杰的风神。尤其是大字,发挥得淋漓尽致。这是黄庭坚用古人的结构原则,自创字形。书如其人,书品即人品。黄字的瘦硬、刚直、雄健、奔放、新奇,正是黄庭坚人品的表现。黄庭坚尽管一生坎坷,但他胸怀坦荡,从不趋炎附势,即使旧党执政时,他对功名利禄也看得淡薄。特别是最后六年的流放生活,清贫多病,他没为此而自伤,面对逆境,他不仅自己坚守正道,而且以此来教诲后生,写出了许多反映民间疾苦,揭露官场黑暗的诗篇。黄书的瘦硬通神、雄放飘逸,正体现了他的磊落襟怀与刚直不阿的正气。对于黄庭坚擅长之书体,历来书家、收藏家的鉴赏角度不尽一致。宋代李之仪说:“草第一,行次之,正又次之,篆又次之。”赵希鹄则说:“然行不及真,草不及行。”明代张丑又说:“山谷书法正胜行,行胜草。”清代安岐说:“余尝以黄书,小行书柬札为第一,正行大字第二,大草书第三。”我认为黄书中最奇伟、成就最突出的,应属草书。它的特点是用笔瘦劲婉美,雄放瑰奇,体势纵横开阖,奇姿危态百出,笔力丰遒婉畅,参入篆意,自成一格。黄庭坚草书主要是得笔于张旭、怀素。他师承“张妙于肥,藏真妙于瘦”的特点,同时,还向王羲之、智永等名家学习。他说:“余尝以右军父子草书比之文章,右军似左氏,大令似庄周也。”“今日欲学草书,当求智永《千字文》。”黄庭坚认为草书应以楷书为基础,“欲学草书,须精真书,知下笔向背,则识草书法,草书不难工矣”。他通过自己亲身实践,体会到学小篆可得草书章法,“观史孝岑《出师颂》数页,颇得草法,盖陶冶草法,悉自小篆中来”。就这样,黄庭坚把名家各体的艺技,融会于心而写出新意。宋晁补之称他“章草似晋人,颠草似唐人”。特别是狂草,他以真、行书用笔,化入草书,用笔圆转飞动,使用点子和断笔特多,在章法上,喜随笔势而直下,或左或右,顺势成之,不求每行的陡直,唯求通盘的气势连贯,恢诡谲怪,千态万状,连绵飞舞中,又富有节奏之美,在宋人草书中自成一格。他曾毫不谦虚地在《李致尧乞书书卷后》中说:“如此草字,他日天上玉楼中,乃可再得耳。”其草书主要代表作品有《李白忆旧游诗卷》《诸上座帖》《花气诗帖》《廉颇蔺相如列传》等。
再说行书。宋代文艺风气崇尚清新自然,倾向于思想人性之探讨,书法发展之趋势亦如是。书家不拘成法,以意为书,尤重个人意趣的发展,书法遂成一种抒情式的创作。所以,宋代行书大盛,讲究意态神韵,大都书家均善行书。而宋代行书的发展创造及至黄庭坚,可谓已达到高超的境界。
黄庭坚的行书,主要还是学“二王”及颜、杨,他说:“至于行书,则王家父子随意肥瘠,皆有佳处。近世唯颜鲁公、杨少师特窥其妙。其用笔能左右之,不好处更觉妩媚,求一点一画俗气不可得。”黄庭坚大小行书都好,小行书以书札为主,挺秀自然,如《山预帖》《苦笋帖》《王史二志稿》。大行书落笔奇伟,面目清新,风神俊挺英杰,极具气魄,用笔圆厚沉着,得折钗屋漏之妙。如《范滂传》《明赞诗后题》《经伏波神祠诗》《松风阁诗》《发愿文》等。宋张纲称黄庭坚行书:“但见其行草变态纵横,势若飞动,而风韵尤胜,非得夫翰墨三昧。”至于黄庭坚的楷书,初师唐褚遂良、薛稷,后学颜鲁公。他认为“楷法欲如快马斫阵”,所以他的楷书不但行笔稳健,结体严谨,而且落笔奇伟,丰筋多力。真可谓“楷法亦自成一家”。其代表作品主要有《伯夷叔齐墓碑》《头陀赞》等。黄庭坚书论,散见于他的题跋、书札之中,涉及的面相当广泛,但论述最多的是韵、用笔、临摹精读三个方面。韵:黄庭坚论书,最重一个“韵”字,在“宋四家”中,他的书法即以韵胜。黄庭坚说:“书画以韵为主。”“工拙要须其韵胜耳。”“凡书画当观韵”,书画家所谓的“韵”,即气韵、神韵,指书画的意境及书法之风神气度。黄庭坚主张书以韵胜,就是要求字的意境要高,风神气度要雅。黄庭坚认为书不能落于俗格,他曾多次以不俗来赞扬艺术作品的成就和风格,这也是他衡量书法艺术优劣的重要标准。他在《题东坡字后》中说:“东坡简札,字形温润,无一点俗气。”故称东坡书为宋朝第一。什么是“不俗”呢?“不俗”是指一种高尚的精神境界,即具有高尚的品德和广博的学识。黄庭坚在《书缯卷后》中说:“学书要须胸中有道义,又广之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按黄庭坚的说法,一个书家的书艺风格或超迈或流俗,归根结蒂取决于书家个人道德思想的修养。黄庭坚这个“韵”字,也指字要引人入胜,富有气势,构思出奇。他本身的字就如此。例如他写的《赠祖元师诗》,明王祎评它:“其书此诗,体逸韵胜,笔势殊超迈可喜,盖其字法至是亦复高矣。”用笔:黄庭坚在《跋与张载熙书卷尾》中说:“学书欲先知用笔之法,欲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则有力。”古人论书,言笔法者甚多,而黄庭坚所言“双钩、回腕、掌虚指实,以无名指倚笔”,这几点正是书法最基本的用笔技法。他又在《题绛本法帖》中说:“心能转腕,手能转笔,书字便如人意。古人工书无他异,但能用笔耳。”所以,黄庭坚认为用笔应该“锋在笔中,意在笔前”。用笔要“禽纵”。禽而能留,纵而能收,用拙非拙,似流非流,而达到“落笔奇伟,丰劲多力”的功夫。用笔还要沉着痛快。即既要沉厚而不轻浮,又要爽快利落,这就是笔力遒劲、笔势流畅的表现。黄书就是学鲁公之沉着,以沉着顿挫为体;学怀素之飞动,以变化牵掣为用。以沉着灵动的笔触来体现他的艺术造诣。更为重要的是黄庭坚指出用笔要有笔意。他说:“张芝叟学古法帖,用笔如快剑斫阵,乏和气,或身往而腰体不随,盖用功少,不尽古人笔意耳。”笔意是指书家的意趣、气韵在运笔中的表现,表现于点画的姿态,字体的结构之中。这就是用笔好坏的根本之点。黄庭坚晚年“观长年荡桨,群丁拨棹,乃觉少进,意之所到,辄能用笔”,即当指此。从他晚年的草书《李白忆旧游诗卷》《廉颇蔺相如列传》《刘禹锡竹枝词》等名迹,可以看到他悟得笔法后,用笔圆转飞动,使用点笔和断笔极多,做到了挥洒自如,姿态横生。黄庭坚《廉颇蔺相如列传》(局部)
临摹、精读:临摹是书家的基本功,黄庭坚对此很重视,他认为临摹可得形似,以模仿古人来得到借鉴。他说:“要须勤观魏晋人书帖,日临写数纸,便当顿进。”“王侍中学钟繇绝近,真行皆妙,如此书乃可临写。”“学书时时临摹可得形似,大要多取古书细看,令入神,乃到妙处,唯用心不杂,乃是入神要路。”临摹是书学入门的一种手段,而不是目的,其目的是入神,是学到“神韵”,这才是学书的根本。所以,黄庭坚又反复说:“古人学书不尽临摹,张古人书于壁间,观之入神,则下笔时随人意。学字既成,且养于心中无俗气,然后可以作示人为楷式。凡作字须熟观魏晋人书,会之于心,自得古人笔法也。”这就是要精读古人书碑。勤观、熟视、精读的目的是为了“贯串”,所谓“贯串”,就是要对作品有透彻的理解,既要悟出登堂入室、师法前辈之处,又要用推陈出新、匠心独运之笔。他还认为要达到这种境界,必须临古不专主一家,而应师承百家。黄庭坚就是这样做的:“予学草书三十余年,初以周越为师,故二十年抖薮,俗气不脱。晚得苏才翁、子美书观之,乃得古人笔意。其后又得张长史、僧怀素、高闲墨迹,乃窥笔法之妙。”因此,他精读各家之墨迹、碑版、法帖,做到茂其根本,深其渊源,以达到成竹在胸,笔走蛇龙、穿云入雾的效果。唐书崇法度,雄伟阔大,其风骨内敛;宋书崇气势,天势空灵,其精神外拓。所以,唐代格律森严多患方正的书,至“宋四家”时,多以其超逸之姿破除成法,盖拓内向外来,而忘晋唐谨严隶括之意。黄庭坚的书法既继承了晋唐以来的传统,又博采众长,具有他那个时代的特征,也具有他自己独特的风格。他的书学成就在宋朝已享有极高的声誉,成为宋朝书学四大支柱之一。主要表现在以下四方面:其一,当时学黄书者蔚然成风。上至帝王,下到百姓。“裕陵作黄庭坚书体,后自成一法。”“裕陵”即宋徽宗赵佶,他所创立的瘦金体,即在学黄字基础上发展而成,与黄庭坚《伯夷叔齐墓碑》是一脉相承的。宋高宗赵构接位后,也先学黄字,他的代表作品《佛顶光明塔碑》,就是学山谷风格。宋杨万里说:“高宗初作黄字,天下翕然学黄字。”明宋濂也说:“光尧宸翰,初仿黄庭坚,时刘豫亦使人习庭坚书。……今观《与刘大中御札》,尚类庭坚书,考其岁月,其当在建炎之初耶?”当时学黄书者还有朱敦儒、甘叔异等。甚至于在元祐党禁中,黄庭坚墨迹、碑刻大量被查封销毁时,还有人学黄书。宋陈师道作有《徐仙书三首》,赠给一位名叫徐清的蓬莱女官,说她“书效黄鲁直,妍妙可喜”,其中有“肯学黄家元祐脚”“笔下还为鲁直书”等诗句。可见黄书在群众中影响之大和百姓学黄书之普遍。其二,宋朝的学者、书家、评论家对黄书评价是很高的。洪朋评黄书为:“学书右军尽善。”李纲称:“山谷晚年草书之妙,追步古人张颠、怀素。”袁文说:“本朝独黄太史三点多不作挑起,其体更遒丽,信一代奇书也。”张孝祥认为:“其书又入神品。”史公奕云:“熙丰以来推善书,日下无双黄太史。”因他们把黄庭坚与大书家王羲之、张旭、怀素并列在一起,书能入神品。所以,徽宗赵佶赞黄书:“如抱道足学之士,坐高车驷马之上,横斜高下,无不如意。”其三,求黄庭坚作书人多。黄庭坚一生所接触的人大都属下层官吏及贫苦百姓,特别是晚年,向他学诗求书的人很多,有“山谷翰墨满江南”之说。宋楼钥说:“山谷真迹,中更禁绝,重以兵毁销烁,而四方得之者甚众,则知此老所书未易以千亿计。”山谷的好友释惠洪曾说:“山谷翰墨妙天下,……殆可与连城照乘争价也。”甚至传说,连得江神都喜爱他的墨迹。所以他的从孙黄㽦说:“草书尤奇伟,公殁后,人争购其字,一纸千金云。”其四,出现了仿作。元刘敏中说:“……然其书多赝本。”明张丑在《真迹日录》中说:“法书中有两本并佳难分真伪者……宋黄涪书《李白秋浦歌》,一在韩城良太史氏,一在董玄宰尚书家。……虽善鉴者,莫能辨其高下矣。”黄书不仅在其生前风靡一时,而且在元、明、清书坛,一直享有极高的声誉。且看历代学者、书家对黄书的评价:元代元好问:“苏、黄翰墨,片言只字,皆未名之宝,百不为多,一不为少。”赵孟頫:“黄太史书如高人胜士,望之令人敬叹。”明代解缙:“清圆妙丽,引绳贯珠。”安世凤:“字乃娟秀柔赋,另亦风流,然开朗雅叠。”清代冯武:“书瘦劲波峭,磊落不犹人。”王澍:“山谷老人书多战掣,笔亦甚有习气,然超超元著,比于东坡则格律清挺矣。故当在东坡上。”近人康有为:“宋人书以山谷为最,变化无端,深得《兰亭》三昧。至其神韵绝俗,出于《鹤铭》而加新理。”李瑞清:“可以上悟汉晋,下开元明。”从众多的评说中,我们可以看出黄书之深受元、明、清书家、评论家的赞赏和称誉。同时,黄书对后代书法家的影响颇大。元代胡祗遹说:“余幼学山谷书,先人之命也。先人尝曰:‘汝高祖善黄书,染楮以屋漏水,人莫辨其真赝,汝当致力。’故仆于黄书,径窥其门墙。”明代沈周,字仿黄庭坚,字如其画,潇洒有致,是明代学黄书的带头人。其次是祝允明,祝草书熳烂纵逸,就是宗法怀素、黄庭坚的,而黄字对祝的影响比怀素为大。之后是文徵明,文的草书以王羲之为根基,博采广取,研于智永、黄庭坚诸家,尤其是晚年,好作黄书,这是受了沈周影响的缘故。其他如李杰,李字法遒劲,就是得法于黄山谷。清代学黄书者有郑燮、恽格、郭麐、吴大澂等人,其中以郑燮受黄书的影响最为突出,郑极推崇黄书,从中得力不小,在吸取中进行了巧妙的取舍和再创造。如:他画兰的笔法吸取黄庭坚的长撇,使之更增强了气势;而对黄庭坚的长捺,则大胆舍去,往往在长撇之后,使捺笔略纵即收,戛然而止,做到擒纵适当。郑燮尊黄庭坚为师,说:“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至于近代,如书画家李瑞清、吴昌硕、齐白石等,都深得黄庭坚的神韵。但是,任何事物都有两个方面,从黄庭坚本人及其书法来说,也有其不足的一面。对于评论家、鉴赏家们来说,由于各人的艺术修养和欣赏趣味不同,评论自然也会各异。所以,对黄庭坚的书学,虽极大多数人评价很高,但也有一些不同看法。如“宋四家”之一米芾,他在《海岳名言》中称黄庭坚是“描字”。徐度在《却扫编》曾说:“予尝见所藏元章一帖曰:‘草不可妄学。黄庭坚、钟离景伯可以为戒。’”持论与众人截然不同。对“描字”二字,赵孟频则认为不完全是贬义,而是“殊不知米老当日之意,特为二公运笔迟缓而发耳”。苏东坡亦曾说黄书“笔势有时太瘦,几如树梢挂蛇”。明项穆说:“鲁直虽知执笔,而伸脚挂手,体格扫地矣。”这里所指“如树梢挂蛇”“伸脚挂手”,均指黄书在创新过程中,过分求变,侧笔过长而言。宋代佛学大盛,佛教徒为表示其虔诚,多喜手写工整细小、一笔不苟的佛经。同时,寺院题字之风亦盛。黄庭坚早年在家乡洪州分宁的一段时期,曾皈依祖心禅师为师,还得到祖心的几个大徒弟不少指点,他跟大部分唐宋文人一样,也是宗仰禅宗的,并结识了不少有学识的僧人。因此,黄庭坚一生中喜书老宿偈语,也写了为数众多的佛经。如:《七佛偈》《古德二偈》《香严偈》《乐天八字偈》《大慧禅师礼观音文》《金刚经》《华严疏》《头陀赞》《云庵赞》《开堂疏》《准提咒》《达摩颂》等等。其题名有《题万松亭》《石门寺题名》《题太平观壁》《无等院题名》《题固陵寺壁》《题庐山西林寺壁》《礼思大禅师题名》等等。其题字题榜有:“巫山榜”“讲义堂”“浯溪禅寺”“观音堂”“南极老人,无量寿佛”等。宗仰禅宗,固然反映了黄庭坚思想上的局限,但所书大量佛经、题榜,也给我们留下了书法艺术的瑰宝。研究黄书,不能不注意及此。黄庭坚是一位艺术大师,他的书学内容丰富、扎实;他的字,卓立纸上使人惊心动魄,一见不忘。他跟历史上所有的书法大家一样,不仅创造了有自己独特风格的书法,更重要的是对后代书法艺术的进一步发展提高,起到了引导、推动的作用,为祖国的书法艺术做出了卓越的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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