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博哲|翁方綱書學思想探賾—以論書詩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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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9 17:00
上海
翁方綱學識淵博,擅長考證,精于鑒賞,在文學、書法等多個領域均取得了非凡的成就,其論書詩更體現出詩歌與書法的完美結合。翁方綱詩作中與書法相關者極夥,多是金石的考據勘證、拓本的優善考辨、碑帖中字數的遺存考證、拓本鑒賞等。這些論書詩多爲七言古詩,按内容可分爲書事類、書迹類、書論類等,體現着翁方綱豐富的學書理念,并對後世産生了重要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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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書詩有着悠久的傳統,自唐代以來,論書詩層出不窮,内容豐富,涉及書學的各個方面。舉凡書人、書迹、書事、書論、名物等各大類,無一不包。作爲詩歌的一類,論書詩具有反映時代特徵的功能。隨着時代的變化,論書詩的内容至清代出現了新的狀况。清代金石學昌盛,對金石碑版的關注是之前任何一個時代不能比肩的。這一時代特徵反映在詩作中,是清代論書詩的一個顯著特色,其中尤以翁方綱爲代表。本文以翁方綱論書詩爲中心,挖掘其中的書學思想,試圖爲構建翁方綱書學思想提供新的詮釋視野。《蘭亭序》被譽爲“天下第一行書”,歷來受到尊崇,翁方綱對于《蘭亭序》更是推崇備至。《蘭亭序》在流傳過程中有唐摹本、唐臨本、宋摹本、宋臨本、翻刻本等,體系龐雜,錯綜複雜。如神龍本在翁方綱時即有“程易疇藏神龍本”“于景熙藏神龍本”“江秋史藏神龍本”等,不一而足,蔚爲大觀。翁方綱對多種版本進行比勘,其詩作内容往往涉及版本、流傳過程及對版本優劣的評判,對此有自己的見解。如翁方綱在《題陳伯恭所藏定武蘭亭卷》一詩中有“遂初順伯聚訟久,禊叠紙頗聞攻媿篇。古定本肥薛本瘦,趙藏又在柯藏先”四句涉及定武《禊帖》争訟。遂初即尤延之,順伯即王順伯,關于《定武蘭亭》,二人觀點不同。尤主瘦,而王主肥,聚訟一時。“叠紙”爲俞壽翁《蘭亭續考》中所言“叠三紙椎拓,上瘦下肥,則近石者肥,固無可疑”。另據王文簡《居易録》載歐陽詢所臨《定武蘭亭》,唐明皇時勒石禁中,宋代薛師正另刻一石,薛紹彭又模刻他石,于是定武至此有此三刻,而唐刻微微帶肉。據此,故有“古定本肥薛本瘦”一言。“趙藏又在柯藏先”一句則論及《定武蘭亭》收藏嬗遞。翁方綱不僅熟諗蘭亭的版本流傳,還對蘭亭有深切體悟。翁方綱認爲:“蘭亭古法該篆籀,晋唐一脉元氣含。”“右軍晩年悟篆籀,蘭亭其髓非形模。”“蘭亭用篆筆妙會,右軍書正從岐鼓。”翁方綱以爲右軍書法之所以精妙入神,源自于其對石鼓篆籀的取法。翁方綱于“二王”法乳深爲服膺,從《趙子固落水蘭亭卷》一詩中,可以窺探出翁方綱對王羲之法帖的熱忱,認爲《蘭亭序》是“古今集刻此祖禰,天下法書此規矩”。《落水蘭亭》是《定武蘭亭》刻本中的珍品且《落水蘭亭》流傳有緒,清代曾被曹文埴收藏,翁方綱在曹文埴處得以窺見,喜出望外,借觀把玩竟日,不離《蘭亭》片刻,可見翁方綱對《蘭亭》的喜愛。翁方綱在臨摹中,體悟出“《化度》筆筆從《蘭亭》出,《醴泉銘》亦然,《化度》得《蘭亭》之神髓,而《醴泉》得《蘭亭》之氣韵”,欣然作詩《日臨定武蘭亭始悟化度碑之妙用後村韵二首》。故翁方綱主張“以唐入晋”,認爲不衹唐代書家虞世南承襲“二王”一脉,歐陽詢、褚遂良等初唐書家莫不如是。翁方綱以爲“何當重勒虞戈法,仿自琅玡節度軍”。葉昌熾在《語石》中對翁方綱有所評論:“覃溪論唐初歐、褚諸家,一歸之于山陰法乳,更爲町畦未化已。”“町畦未化”,也就是不融通、無完整的理解。在這裏雖然葉昌熾對翁方綱將初唐歐、褚歸于山陰法乳,評價不高,但從側面我們可以看出翁方綱對山陰法乳的推崇。《語石》中又論及:“翁覃溪先生云,唐以前正楷,皆筆筆自起自收,開闢縱擒、起伏向背,無千字一同之理。直至宋以後,乃有通體圓熟之書。此真深知書學者也。”可見翁方綱對于唐以前楷書的特點具有一定的認識,但將初唐諸家取法全部歸之于王羲之,則有失偏頗。翁方綱學習唐碑,意在由唐法上溯晋法,“派别歐臨又褚臨,于中深會右軍心。斷仍連處欹還正,趙葛湯馮孰嗣音”。翁方綱書學的宗旨之一是“上追古法”,在翁方綱的認識中,“古法”不僅指以王羲之爲代表的晋法,還指含渾樸厚的篆籀,并且他認爲王羲之晚年正是從篆籀中汲取精華,纔取得了不朽的藝術成就翁方綱。在《毅堂魚山見過論蘭亭八首》中翁方綱談道:“右軍晚得周銘識,十鼓岐陽是所師。”但此處應爲翁方綱主觀臆斷,石鼓文于唐初出土,至于王右軍是否晚年得觀,無史可稽。又云:“‘二王’之前有高古,此老目欲嗤俗書。韓歌周鼓及晋字,杜亦狂草譏東吴。右軍晩年悟篆籀,蘭亭其髓非形模。如何漫比顛與素,操戈入室堪驚籲。”因此翁方綱在《趙子固落水蘭亭卷》一詩中提出應該“直溯蘭亭追石鼓”。翁方綱對王羲之《右軍袁生帖歌》亦推崇備至,云:“吾嘗于中得心印,最精帖尾一字吾。”清康乾時期,董其昌與趙孟頫書風風靡一時。乾隆時“以書取士”客觀上促進了趨時貴書的現象。“蓋以書取士,啓于乾隆之世。當斯時也,盛用吴興,間及清臣,未爲多覯。嘉道之間,以吴興較弱,兼重信本。”積習日久,董趙書風下柔媚的弊端日益顯現。而其中最關鍵的因素是時人未能溯古。張照深篤“思翁平生得力處在顔平原、李北海兩家”,故能上溯顔真卿、蘇軾、米芾諸家,兼取趙孟頫,于秀逸之中增加勁健,最終突破董書末流秀媚、柔弱之面貌。劉墉上溯諸家,最終得以體兼顔蘇,以雄渾面目示人。翁方綱也注意到了這一現象:“待余來跋欹傾字,不要書家味太甜。”“金注無如瓦注强,人皆米董我鍾王。”翁方綱與諸家不同。他主張學習歐楷,認爲歐楷深得“二王”法乳,“山陰楷後古今無”。之所以有如此判斷,源自翁方綱的“崇古”觀,他認爲:“夫歐書之所以跨越有唐諸家,所以與永興并立,所以直入會稽内史之室者,曰淳古而已矣。”關于《化度寺》和《醴泉銘》孰優孰劣的辯論,翁方綱認爲:“吾評唐人正書,《化度》第一,《廟堂》《九成》次之。”翁方綱認爲《化度寺碑》之所以超邁《九成宫》是因爲其具有“淋漓漳濕,上通真宰”的“元氣”。“率更時年七十五,精氣盤礴歸冲融。矛森戟鎩煉武庫,日光露潔懸秋空。”另外翁方綱也甚爲推崇虞世南,他認爲:“不知虞而言歐,則其不知歐也必矣。”“廟堂楷法并第一”,故翁方綱認爲應由唐溯晋。“山陰正楷脉,葦借虞歐杭。醴泉化度銘,合參孔廟堂。萬古此筆髓,律切龍鸞翔。”對帖學的反思,在某種意義上,還表現在對北碑的關注上。歐陽詢《九成宮醴泉銘》(局部)
早在清初,陳奕禧和何焯對北碑就已有所關注,陳奕禧認爲北碑是“二王”之外書法另一條發展路徑,何焯則贊美了北碑“落落自得”的自然之趣。翁方綱于北碑認識上超越前人,以隸書觀念爲根柢,基于溯源的認識,從書體發展角度出發,揭示了唐楷與北碑的關係,認爲歐、虞、褚對北碑有所取法,意欲爲北碑在書法史中尋找位置。黄易積極的訪碑活動,于當時發現了備受後世碑學家推重的造像。“住龍門六日,拓碑三百餘種。”“游會善寺……僧導至西原戒壇舊址,見東魏天平二年《嵩陽寺倫統碑》,造像精工,兩面俱刻。”黄易訪北碑的艱辛活動,也帶動了翁方綱對北碑的摹拓行爲,并對北碑有所評價。如《跋北齊西門君之碑頌》云:“書體與《隴東頌》相似,而此尚在其前數十年,在歐、虞兩公未生之前三四年,上承隸意,開啓唐賢,吾于此書觀勢焉。”《跋北齊孔廟乾明碑》云:“是碑書法在隸楷之間,實啓唐人虞、歐、褚之先路。”《跋北齊武平六年造像佛記》曰:“其書實開褚登善之先路,北齊石刻多名迹,然造像之記書體精妙,未有逾此者矣。”《北周造像石刻本二首》有云:“天和書擅華山碑,小字鈎深法有誰。我訪北朝題像記,三公欲叩一家師。”《題龍門山磨崖古驗方上齊武平六年造佛像記》中對其書迹頗多贊許:“何人像下作妙楷,跨越六代開三唐。”“雖從别體領拙趣,那堪續隸參凡將。獨此筆精所僅見,崇深誰接三公郎。”翁方綱書法初學顔真卿,繼而歐陽詢,尤着力于《化度寺碑》,隸法則取法《史晨》《鄭固》《韓敕》等諸碑,又上溯古鼎款識。行書則取法王羲之《蘭亭》,頗有所得。翁方綱取法多源,除了對王羲之服膺之外,對蘇軾、歐陽詢、虞世南等書家也推崇有加,同時也關注到了李邕、陸游等書家。蘇軾是翁方綱極爲推崇的書家,翁方綱惺惺所繫,故以“蘇齋”名書室。乾隆三十三年(1768),得《天際烏雲帖》,自號“蘇齋”。乾隆三十七年,鎸蘇軾題“英德南山”、米芾題“藥洲”存于齋壁,匾曰“蘇米齋”。乾隆三十八年(1773),購得宋槧《蘇詩施顧注》殘本三十一册,以“寶蘇室”自題屋匾。翁方綱又于蘇軾生日臘月十九日祭拜蘇軾,名彦碩儒雅集于此,持續三十年之久,爲當時藝苑佳話。由此可見翁方綱對蘇軾的推崇。翁方綱并四處搜訪蘇軾遺迹,過長清縣訪得蘇軾撰書《真相院舍利塔銘》并手札二通石刻,翁方綱欣然作詩盛贊:“奇哉二札草,一掃諸文辭。”《東坡海市詩石本》稱:“淋漓萬象寫胸臆,軒轅九奏黄鐘宫。銀潢倒瀉落蒼石,斧鑿無物侔神工。正書結構不草草,更餘怪特掀蛟龍。”翁方綱對米芾的認同主要是米芾傾向于“高古”的思想,米芾有詩云:“二王之前有高古,有志欲購無高貲。”翁方綱也認爲:“二王之前有高古,此老目欲嗤俗書。”翁方綱對于米芾此論甚爲服膺。其在《題董文敏仿顔書墨迹三首》第二首中明確地表達了對于米芾的贊同:“二王以上有高古,寤寐嘗思米老言。不可力追偏悟到,竭吾才處是逢源。”對其他書家,翁方綱也給予了關注。如其對李邕《李北海石室記》的贊許。翁方綱稱:“《端州石室記》古雅淳質,竟以分隸爲正書,無一筆涉行押體。”《李北海石室記》又稱《端州石室記》,黄庭堅詩《吉老兩和示戲答》也提及這塊碑:“欲聘石室碑,小詩委庭下。頗似山陰寫道經,雖與群鵝不當價。畫沙無地覓錐鋒,點勘永和法書同。人言外論殊不爾,勿持明冰照夏蟲。”翁方綱則認爲李邕:“豈知正書用分法,于此珠斗光中鎸。”翁方綱論書主張質厚,主要體現在審美理想上。翁方綱提倡“以質厚爲本”,實乃出自黄庭堅:“承頗留意于學書,修身治經之餘,誠勝他習。然要須古人爲師,筆法雖欲清勁,必以質厚爲本。”翁方綱《漁洋先生精華録序》曰:“愚在江西三年,日與學人講求山谷詩法之所以然,第于中得二語曰:‘以古人爲師,以質厚爲本。’”翁方綱學書理念以質厚爲師頗受其詩學理論的影響。如翁方綱多次在其詩作中提到“質厚”:“質厚爲師自有餘,聲聞過情或可免。”“窮原返本在質厚,古錦玉軸良區區。”“博綜群書反根本,質厚爲師吉祥止。”一言以質厚爲師,一言質厚爲本,另外又從質厚的對立面聲聞過情來凸顯質厚的重要,可見其特意拈出“質厚”二字爲其論書之根柢,且尤爲突出地表現在翁方綱“質厚爲本”的隸書觀念上。隸書發展到清中葉,伴隨着樸學、金石學訪碑風氣的進一步興盛,對于漢碑的認識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真正具有“清隸”特徵的時代到來了。這一時期,出現了多個隸書家群體,包括以乾嘉學派爲核心的文人群體,如翁方綱、桂馥、孫星衍、伊秉綬等;受鄭簠書風影響的“揚州八怪”中的金農、鄭燮;“西泠八家”中的黄易、陳鴻壽等。除此之外,還有布衣鄧石如。由于乾嘉學派擁有學術上絶對的話語權,真正對隸書發展起引領作用的當屬翁方綱、桂馥、伊秉綬等。在他們的帶動下,學習漢隸的群體日益壯大,隸書創作走向高峰。隸書觀念對隸書創作具有先導作用,乾嘉時期隸書觀念的演變是從重新審視鄭簠隸書開始的。翁方綱等對鄭簠的取法對象、用筆、審美取向等提出了系統的批評。翁方綱首先承認鄭簠隸書在清初具有開創之功,但由于處于篆隸復興之初期,因爲時代的局限,難免會存在認識的局限與創作的不足。故翁方綱談到:“鄭簠張弨與傅山,劑量隸法漢唐間。衹應不見逡遁字,翠墨黄繒苦不閑。”翁方綱認爲鄭簠等未能深入傳統,對漢隸的學習缺乏足够的認識。鄭簠雖廣學漢代諸碑,但主要致力于《曹全碑》,風格秀逸多姿,與漢隸“方整渾厚、古樸雄渾”的特點有所出入。這與翁方綱關于隸書的取法觀念有分歧。與鄭簠取法《曹全》不同,翁方綱推崇:“《鄭固碑》爲漢隸之最上品也。”《鄭固碑》書風與《乙瑛》《史晨》相近,書風謹嚴,筆法勁挺,古樸雅潔,方整厚重,與《曹全碑》大異其趣。隸書尤重樸厚,翁方綱認爲正是鄭簠等人没有見到《鄭固碑》風格的漢碑,纔枉費時日,終無大成。在書寫用鋒方面,翁方綱批評了鄭簠“偏枯”的弊病。“病在筆鋒太膩紙,象罔意肯争離朱。邇來傅山鄭簠輩,有意脱化仍偏枯。古情非關貌剥蝕,淡味豈在神糢糊。”翁方綱認爲“宜用中鋒拄健筆,若峻劍戟高松杉”,强調中鋒的力量,避免“偏枯”的弊端。翁方綱論書强調以質厚爲本。友人以漢“延年益壽”瓦拓爲贈,翁方綱欣然題詩:“昔人吉語樸拙爲,弗取華文紅翠翦。質厚爲師自有餘,聲聞過情或可免。”一語道破了翁方綱的審美取向,追求“樸拙”,力避“華文紅翠”的“媚趣”,質厚正是“尚古”的體現,而“聲聞過情”則是過多的矯揉做作而導致文勝于質。在翁方綱看來,這些都是不足取的。翁方綱甚至説:“書雖小道,而篆、隸之後變爲正楷,漢、魏之後結爲晋、唐,蓋一言以蔽之曰:‘質厚而已矣。’”這也正是乾嘉學派樸學“尚古”主旨之所在。在“質厚爲本”的基礎之上,形成了追求方整渾厚之姿的審美觀。翁方綱對于漢碑,建立了自己心目中的譜系。他在《題漢郎中鄭固碑》中提道“密理與縱横兼之,此古隸第一,《禮器》第二,《乙瑛》第三,《孔宙》第四”。翁方綱認爲:“漢隸最高古者,《韓敕》《孔宙》《乙瑛》《鄭固》《魯峻》也。而《鄭固》整勁,《魯峻》雄厚,獨非方稜乎?其間稍别古今者,瘦與肥耳,故杜陵有‘瘦硬通神’之句也。然《魯峻》碑亦已開顔平原之漸矣。”“質厚爲本”的一個外在特徵就是追求方整渾厚之姿,翁方綱在這裏强調“密理與縱横”,正是在追求方整渾厚之姿的前提下提出的。翁方綱的篆隸觀念是在“崇古尚樸”風尚下形成的,目的是爲了矯正當時帖學柔媚的弊病。此外,這一時期伴隨着清代篆隸復興的是“真草篆隸一體”的傾向。如楊賓認爲:“悟得篆、籀、隸、楷一貫之道,方可學書。”陳奕禧從書體發展演變的角度認爲:“大篆、籀而降爲小篆,又降而爲漢隸、八分,又降而爲正隸,又降而爲行、草,書道至此,變窮化極矣。……果能追源溯流,明其理,悉其情,會其通,合其法,不必求精,自然矩度雍容,神明頓蕩,推倒一世也。”翁方綱認爲“二王”書法成就卓犖,一方面是因爲去古未遠,“二王”書風新變是建立在對古法的深入學習上的推陳出新;另一方面,王羲之書論中也有對于篆籀重要性的認識。王羲之《筆勢論》中論述:“窮研篆籀,功省而易成,纂集精專,形彰而勢顯。”清初篆書貴瘦,尤以玉箸篆風靡一時,陳陳因襲。翁方綱在《阮伯元學使寄拓琅玡臺秦篆》一詩中叙及此時情境:“近時嗜篆王與吴,秦碑具拓琅玡無。”王澍、吴山夫因未見琅玡臺秦篆拓本,以爲篆書一味瘦勁,方爲正途。“嘗見虚舟作篆,雖至逕數寸外之字,亦以細瘦爲主。夫所謂行筆如蠶吐絲者,惟古刀布文有之,後人摹印,有鐵綫一種,即其遺法。若《鐘鼎款識》所摹漢器,亦有字展大而仍用鐵綫者,此學篆學希古之式,學者不可不知,然必以此爲篆書之定式則非也。”翁方綱批評當時習篆者不知變通,字迹展大,筆畫不知加粗加重。“始知畫肥與體稱,體亦周鼓修加粗。”翁方綱在獲得《秦琅玡臺》篆書精拓後,“以今衣工尺度之,則《石鼓》畫寬一分,琅玡畫寬一分二三厘”。又比較《汝帖》中所收録之雖經重摹多次的《之罘》篆,得出“亦約寬一分五厘許”的結論,徐鄭輩重書亦不可比。翁方綱認爲:“字則愈大則畫因之加肥,章章明矣。必無專執細瘦以爲式者也。”王澍的篆書觀念則認爲:“篆書有三要,一曰圓,二曰瘦,三曰參差。圓乃勁,瘦乃腴,參差乃整齊。三者失其一,奴書耳。”可見王澍主張以瘦勁爲上。宋代書寫篆書已有束筆作篆,至王澍更是無所不用其極。剪燒筆毫,使其平整,以期追求起訖無痕,光滑如一的效果。翁方綱對此頗有質疑:“新出精拓之《琅玡臺篆》……而書痕亦極明白可辨,及此先秦書家真影披露之時,得以詳考古人篆勢。”翁方綱從篆書用筆、筆畫肥細、篆勢三個角度對當時以王澍爲代表的玉箸篆提出了質疑,這在當時無疑是具有先知的。這一觀點經過鄧石如的實踐終于使清代篆書得以衝破玉箸篆藩籬。張宗祥在其《書學源流論》中説:“篆書用筆至鄧石如而一變,起筆收筆及轉折處,皆使人有形迹可尋,此實創千古未有之局,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鄧石如是清代篆書的開拓者,在篆書用筆上拓展出了區别于玉箸篆的新的路徑。除此之外,翁方綱認爲“棗木傳刻肥失真”中的“失真”并非僅僅是筆畫的肥瘦問題,失真之處還有字法的訛誤。翁方綱曾得到朝鮮學者金進士寄贈的《嶧山碑》拓本,據翁言:“日本國所重刻,云相傳爲棗木傳刻以前本。”翁氏言“昔吾友錢辛楣據《説文》,《嶧山》‘ ’字,疑徐本之誤,然《説文》徐所校訂,豈有不知其秦刻從水者?而徐本乃作‘攸’,亦正與此本同,則可驗唐以後重刻《嶧山碑》‘攸’字皆從 ,不從水矣。許慎所見《嶧山石刻》,‘攸’字作‘ ’,是必秦刻古文如此,則杜云‘肥失真’者,未必盡以字肥之失言之。”“杜以肥瘦辨今古,之罘摹更肥甚焉。”翁方綱在跋《永樂大典本嶧山碑》中説:“……若‘强’‘號’‘獻’‘流’諸字,中間牽連竟不成字,而世人流傳不以爲怪,所謂有功字學者安在哉?”歷代篆書存在字法“妄作無法”的現象。唐大曆年間,李陽冰曾刊定《説文解字》,根據自己的理解對《説文解字》進行訂正,對其中的篆法加以改動,其中有不少謬誤之處。徐鉉在肯定李陽冰“篆迹殊絶,獨冠古今”的同時批評李陽冰擅意改動古法,“夫以師心之獨見,破先儒之祖述,豈聖人之意乎”?黄庭堅《跋李伯時所藏篆戟文》中反映了宋初字學凋敝之情形。“龍眠道人于市人處得金銅戟,漢製也。泥金六字,字家不能讀,蟲書妙絶,于今諸家未見此一種。乃知唐玄度、僧夢英皆妄作耳。”可見宋初篆書字法上存在“妄作無法”的弊病。明際,傅山等作篆經常出于己意,詭譎怪誕,不合古法。翁方綱對字法的重視,無疑與此時的文字學興盛相呼應。翁方綱秉承“古人于學匪玩物,事事造極窮源流”的原則,對于書學的認識突出的一個特點是“溯源意識”。這一意識受當時金石學昌盛風氣、帖學弊端顯現的影響,書家開始將視角轉向“二王”之前更古樸的書迹。溯源意識其實在某種意義上,也就是“古質今妍”問題。時代越早的書迹越古樸,隨着時代的發展,妍美之勢便愈發顯現。翁方綱的“溯源意識”與當時尚古的時代風尚是相呼應的。翁方綱在詩作中多次提到“溯源”問題。如“山陰楷即鍾張隸,滂喜悠悠本一源”“後學問津源,如何審位置”“日量石鼓叩篆法,此帖孰自尋源津”“醴泉化度試尋源,孰是先河第一義”。《跋圉令趙君碑》:“是碑隸法在漢碑中爲字最大者,方中帶圓。後來北齊梁恭之《孝堂山碑》,唐褚遂良《伊闕三龕記》,皆此筆意啓之。”翁方綱在詩中也有談及:“齊梁參軍唐褚令,筆法一二差可求。”翁方綱學書主張由唐溯晋。于此之外,翁方綱從書體發展的角度探究隸書的藝術成就。如對《鄭固碑》推崇備至的原因之一就是《鄭固碑》具有承前啓後的作用。“既見建武泉範,益得上追《岐鼓》,下量《化度》,與右軍棐幾同原。”甚至認爲《鄭固碑》:“此漢隸之定品,推此意也。可以品定古今書法矣。”《鄭固碑》處于書體發展的關鍵時期,由《鄭固碑》可以上追篆書,下溯楷書,于此可以品定古今書法,可見翁方綱重視書體發展的脉絡關係。翁方綱多從書體發展的角度品評漢碑。如其《跋魏君元丕碑》曰:“是碑樸質蒼勁,微似《張遷碑》,而加之流逸,又間出以參差錯落之致,漢隸能品也。後題四行,竟類《韓敕禮器碑》,而又有下開唐隸處。”在《跋漢圉令趙君碑》中云:“是碑隸法在漢碑中爲字最大者,方中帶圓。後來北齊梁恭之《孝堂山碑》,唐褚遂良《伊闕三龕記》,皆此筆意啓之。”翁方綱從筆意、方圓體勢角度闡述了北碑《孝堂山碑》、楷書《伊闕三龕記》對漢隸《漢圉令趙君碑》的承襲。翁方綱于隸書主張溯源,也即要溯至篆書。“晋唐以上有獨詣,誰縱遠目追秋鷹。坡公論書似不爾,調和肥瘦疑模棱。八分小篆本一貫,較量何至蟲與冰。二家取義各有謂,千古一是吾誰憑。”在《重刻〈隸韵〉序》中,翁方綱云:“隸雖一藝,然不可不知要也,其知要何在?曰戒嗜欲而已。學者自幼正楷,其能者或喜涉隸以通于篆,此正路也。然書必衷于法,而法必准六書。六書者,篆也。”可見翁方綱不僅主張學隸要本于篆書,楷書也要溯源通于篆,方是正路。在重視書體發展脉絡的同時,關于取法對象上,翁方綱提出“易見非最至”的觀點,也就是易于明其源流的漢碑,藝術水準不一定是最高的。“易見非最至”的觀點是針對《華嶽廟碑》提出的。關于《華嶽廟碑》,翁方綱和朱彝尊的看法不一致。“竹垞云:‘兼諸碑之長,爲漢隸第一。’愚謂兼諸碑之長則然矣,至若《禮器》《百石卒史》二碑之渾古蒼樸,更無復楷、隸之蹤。此碑上通篆,下通楷,藉以觀前後變割之所以然,則于書道源流,最易見也。夫使人易見者,非其最至者也。”這裏涉及“易見”與“最至”問題的探討,顯然翁方綱認爲《華嶽廟碑》字體中易于看到篆、隸、楷書源流發展之軌迹,故易于臨摹學習,而《禮器》《乙瑛》渾融無迹,故難以窺測端倪,因此在書法藝術上的成就遠非《華嶽廟碑》所能比肩。翁方綱評論詩亦秉承“溯源意識”。《又題詩境石本三首》有:“即境始能超境想,詩家到處是尋源。”“漢後爲文唐後詩,東坡山谷兩兼之。果然竟委窮源後,復古商量未是遲。”翁方綱在臨摹上主張勿以己意爲之。無論是何種書體,最好按照原書迹的大小格局、行次位置來臨摹。不僅關照到了章法,還將視野聚焦在具體筆畫之間的關係上,“平直、闊狹、疏密、濃淡”臨摹時最好都要依照原書迹的體勢。如其《致鐵保》手札所論:“惟是臨寫舊帖與自作書法不同,昔日嘗與尊大人詳言之,大約鄙見臨帖無論真行草各體,皆宜確依其原本之大小格局、行次位置,以及筆畫之平直、闊狹、疏密、濃淡,悉照原勢,差少無異,而後運以神骨,是爲傳古人精神,亦所以發自己功候耳。”翁方綱重視雙鈎法,并以得到“墨筆不出字外者也”的方法而怡然自得。翁方綱詩作中關于臨摹觀的有:“神似形似辨毫髮,汪臨董臨孰蹄筌。”“半晌追摹未一行,金針尚恐乞旋亡。向來芒角誇神似,涉獵區區笑太忙。”由此可見翁方綱嚴謹的臨摹態度。翁方綱臨摹追求精准的態度,源自翁方綱考據的精謹,考據方法影響到了臨摹觀。翁方綱擅長考據,將考據的方法用到臨摹中去,一方面是爲了考訂碑版,另一方面是爲了區分臨摹範本的優劣。如翁方綱對比《孔子廟堂碑》拓本,得出:“陝本最精腴,而每以欹側失其平正,又失在右肩圓滑,撇頂尖纖,捺脚笨鈍。城武本清健矣,又失枯瘠。”在《跋蘭亭》趙子固藏五字未損本云:“今得揚州鮑氏寄來内府石刻《落水蘭亭》,是從此卷雙鈎鎸石者。行間位置、題詠、印記皆無異也,然細對帖中之字,則鎸工笨鈍,遠不若東陽、國學之得神。”翁方綱嚴謹的態度是一以貫之的。這種態度還表現在對于碑版的鑒定上。如關于《虞恭公碑》,翁方綱認爲工人惜紙,不能盡拓整幅,“自篆額至行末,通許高八尺二寸,闊三尺,自宋時拓工已惜全碑之紙,僅就其上截拓廿字許”。針對這種情况,如果條件允許,翁方綱親自訪拓原碑。翁方綱曾親拓《孔子廟堂碑》,“方綱嘗手自模拓此碑前後陰側”。不便親自訪拓的,則請托友人、學生洗碑重拓。翁方綱校《禮器碑》記提道:“今以舊本審視,仍是‘萬’字。蓋虚舟偶得舊拓一本,便以爲是,而不知舊拓本亦時有墨法紙質之不同,不可以概論也。方綱今日審定此碑,凡以舊拓三本、新拓之洗石精椎者四本,凡七本,逐字合驗而後定之。”以洗碑之後拓本與舊拓逐一對照,從而明其優劣。由此我們可以窺探翁方綱鑒賞碑帖嚴謹有據的態度,而嚴謹的臨摹觀正是建立在此基礎之上的。翁方綱對于技法的審視,更多地關注形而下的技法層面。運筆之法,要在執筆及用腕。其關于執筆的認識,將撥燈與執筆相比較,形象地描述了執筆的要領。翁方綱《撥鐙法贊》云:“炷火以爲鐙,撥鐙實撥火。不聞發的時,手或礙于笴。不聞撇舟時,手或牽于舵。火燭爲之樞,以指爲關鎖。山谷論亦云,病右常豐左。似欹實乃正,争上非偏頗。或云逆筆是,逆亦非由我。所以東坡云,守駿莫如跛。”翁方綱除了執筆,更多地關注腕的運用,涉及用腕與姿媚的關係;懸腕與骨力的妙用、用腕與用筆的配合問題等。如《群玉堂米帖歌》:“退翁晚悟作草法,巧爾運腕媚以遒。”《集瘦銅舍人齋觀吕廷振春禽圖分得功字》:“宋人折捺正如此,書法力在懸腕中。是日因論董書迹,外平淡者由中充。”《蘇文忠别功甫帖墨迹》:“枯株蒼茫亘天地,此腕氣可回山川。”《寶晋齋研山歌》:“何人腕力可勝此,北窗異氣横江天。”《臨放翁手牘贈青儕》:“此腕一揮可尋丈,此際巧算争毫厘。”《伊墨卿得邪子願與謝在杭手牘云後五日當與墨卿周旋也異哉爲題此》:“新詩續補小草堂,腕懸正借來禽法。”《書樂毅論舊本後》:“天臺紫真援筆訣,腕指斡運杓衡懸。”翁方綱關于執筆與用腕的技法觀與這一時期“心能轉腕,手能轉筆”的心手關係的認知是有密切聯繫的。翁方綱對形給予了足够的關注,甚至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如批評趙孟頫所臨《蘭亭》:“諸如蟹爪針眼丁形之類,皆全不依本帖,其他隨手伸縮,不准原迹者,不可枚舉。”但是在形神關係問題上,翁方綱并非完全拘泥于追求形的畢肖。如《大令昨遂帖》:“古人論篆勢,以神不以形。秦漢刻雖渺,猶寓于真行。山陰祖周鼓,傳神乃蘭亭。”《得借廟堂碑唐本以校舊拓城武本因論虞書三詩》:“反及寧形似,癡于説篠驂。”《偶爲兒子説漁洋詩附書焦山鼎歌後非敢云改定也》:“篆文既久蝕,摹形乖字原。”《岱頂秦篆殘拓本》:“摹形漸失去漸遠,此獨河海從昆侖。”《商丘宋氏舊藏廟堂碑城武本二首》:“自是神圓豈貌圓,真形故在陝碑前。”《群玉堂米帖殘本歌》:“右軍晩年悟篆籀,蘭亭其髓非形模。”《鈍夫要予臨瘞鶴銘縮本先以此詩索和》:“神似形似辨毫髮,汪臨董臨孰蹄筌。”《旬日以來寢食坐卧臨得化度寺碑一遍偶然成句凡六首》:“晋帖唐臨豈易言,歐碑宋搨尚重翻。精微之至非形似,質厚爲師即妙門。”翁方綱雖然追求臨摹的精准,甚至到了極爲苛刻的境地。“愚最不服,臨古帖以不似爲得神,形之不似,神于何似,若不取似,則馮承素輩,可不依繭紙之樣。即定武原石,先不可信也。舍坦途弗率,而侈言凌邋,此今日之學者之大患也,豈止書法哉?”但是翁方綱認爲臨摹精準衹是形似,形似不是書法的真諦所在,真正要追求的仍然是“質厚”,可見翁方綱論書祈尚,所謂“質厚爲師即妙門”。翁方綱認爲篆籀因爲去古已久,泐損尤甚,學習時衹要抓住其“含渾質厚”的精髓即可,摹形衹會徒增訛誤,去法愈遠。“古人論篆勢,以神不以形。”米芾在《海嶽名言》裏也談道“篆籀各隨字形大小”,篆籀在章法與結體上的天真縱逸,結構開張,是篆籀質厚古樸之所在,也是書家所要領會之處。在行書上,翁方綱也追求質厚的意味,翁方綱初臨《定武蘭亭》,“余臨之五易紙,猶未肖其仿佛,信《定武》爲天下妙也”。又認爲從《定武蘭亭》求晋法,衹是從“皮相”上着手,未能深入“質厚”的真諦。“日日蘭亭求晋法,須知定武本歐臨。醴泉朗暢真皮相,化度淳微實嗣音。無酒太羮非近味,高山流水聽瑶琴。笑予枉向虚舟辨,丹素區區苦用心。”故翁方綱關于形神關係問題的認識,不是一味拘泥于形似,可從跋《碎錦帖》吴雲壑臨米元章書中窺見:“雲壑日臨古帖,而與米老帖尤爲精熟。此蓋其背臨《天馬賦》,隨所觸記書之,非對臨也,然已離形得髓矣。”翁方綱于詩拈出“肌理”二字,主張以學問入詩,將考據引入詩作當中的做法,對當時及後世詩壇均産生了一定的影響。桂馥與翁方綱相與友善,亦以“學問”入詩,寫有不少金石、題圖、題硯之作,頗見學問。如《漢敦煌太守碑歌》:“古來邊患無時無,羈縻守禦徒區區。中國有土不能守,乃與荒服争錙銖。漢家永初罷都護,專制西域北匈奴。玉門陽關日夜閉,索班兒戲屯伊吾。兵臨車師重圍急,敦煌太守馳兵符。勒山一戰漢軍走,呼衍聲振伊吾廬。永和改元岑始至,誰其叛者吾當誅。克敵郡兵三千耳,紀功大書而特書。吾聞兵機貴神速,君命不受言非誣。朝廷日掣將帥肘,兩人牽羊躓路衢。用當其才一已足,司馬都尉空奔趨。任尚段禧不曉事,邊隙一開十年餘。中原疲敝白骨朽,縱收其地屋一隅。安得岑也守嚴徼,瘡痍休息長無虞。”與翁方綱同時代的李文藻,詩作風格頗似翁方綱。李文藻(1730—1778)字素伯,號南澗,又號茝畹,著有《嶺南詩集》。如《西湖山尋石刻》:“潮州城北路,金薤滿岩阿。本作千秋計,其如易泐何。龜螭經火斷,狗馬紀年訛。誰似韓夫子,江山與不磨。”翁方綱門人馮敏昌、劉臺拱、凌廷堪等亦承襲翁氏“肌理”之風。尤以凌廷堪較爲突出,著有《校禮堂詩集》。如《題汪處士印譜》:“先秦繆篆易以石,此法始自王元章。多君筆如莫邪利,能使字作珊瑚光。壽承雪漁非駿足,李斯史游真雁行。他日摩厓需巨手,不容更作善刀藏。”阮元詩作雖仍以學問入詩,但能兼收“格調”“神韵”“性靈”之長,體現出了詩壇在這一時期調和的趨勢。翁方綱與阮元多有交游,阮元也寫過不少關于金石考訂的詩作,故《晚晴簃詩話》評其“不因考據傷格,兼覃溪之長而祛其弊”。如《登嶧山》一詩:“絡繹群山勢,兹山定一尊。排天雲作嶂,入地石連根。魯柝邾相近,秦碑魂不存。衹今游攬處,不必到書門。”隸書取法漢碑,乾嘉時就已形成共識,漢碑的歷史地位也已初步確立,而爲世人所矚目的碑學思想,就是在乾嘉樸學“尚樸”基礎上提出的。乾嘉隸書觀念的轉變,爲北碑思想的提出提供了思想資源和直接參照。至阮元,碑學理論正式確立,進一步强化了漢碑的書史地位,這一書史現象與翁方綱等乾嘉金石書家的推動密不可分。翁方綱儼然已有奉漢隸古法爲圭臬的趨勢。翁方綱認爲《鄭固碑》爲漢隸的標杆,甚至可以據此評定古今書法的優劣,將漢碑的地位推崇到至高無上的地位。其跋《范式碑》曰:“後來歐陽率更書法之秘,筆筆皆從此碑得之,非深求漢唐之接續者,未易語也。”直欲以“二王”一脉之外,另立漢碑古法之地位。早在清初,陳奕禧和何焯對北碑就已有所關注,陳奕禧認爲北碑是“二王”之外書法另一條發展路徑,何焯則贊美了北碑“落落自得”的自然之趣。翁方綱于北碑認識上超越前人,以隸書觀念爲根柢,基于溯源的認識,從書體發展角度出發,揭示了唐楷與北碑的關係,認爲歐、虞、褚對北碑有所取法,意欲爲北碑在書法史中尋找地位。翁方綱從書體發展的角度一再肯定北碑承前啓後的作用。阮元在《南北書派論》中論及書法流派關係:“書法遷變,流派混淆,非溯其源,曷返于古。”“守歐、褚之舊規,尋魏、齊之墜業,庶幾漢、魏古法不爲俗書所掩。”“而其書碑也,必有波磔雜以隸意,古人遺法猶多存者,重隸故也。”阮元上溯的古法并非以“二王”爲核心的晋人古法,而是漢、魏古法。而翁方綱在評論隸書藝術特色時兼及法脉源流,推崇漢碑、認可北碑,可以説開阮氏之先河。王博哲:首都師範大學中國書法文化研究院、内蒙古科技大學包頭師郵箱:shufayanjiu2015@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