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提要: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王蒙《柳橋漁唱圖卷》後有宇文公諒、楊維楨、韓性、王冕等八位元人題咏。王蒙畫僞,致使此卷長期被束之高閣,但卷後諸元人題咏均可驗證爲真迹。尤其是楊維楨、王冕《柳橋漁唱題咏》,無論内容、書風和鈐印皆無可懷疑,且都是他們存世最早書迹,意義重大。這卷墨迹的發現延長了楊、王二人的書風鏈條,顯示其早期書法面貌,證明了楊維楨書法也曾深受趙孟頫的影響。
關鍵詞:
在藝術史研究中,名家早期作品具有重要的價值,因爲它能够展現其師承路徑和風格起點。但是,這些早期作品産生于作者未成名之時,往往不被收藏者重視而逐漸消逝于歷史長河中,難尋其蹤影。筆者多年關注元代書法史,對于元末重要的書法家楊維楨(1297—1370),很多人都會困擾于這樣的問題:楊維楨跌宕奇崛、迥異時流的書風從何而來?他的書法與元代書壇盟主趙孟頫有無關聯?
楊維楨存世墨迹數量不多,早期墨迹僅知有至正初年所作《題馬琬〈春水樓船圖軸〉》(美國賽克勒博物館藏)、《煮字窩銘》(故宫博物院藏),此時他年近五十,個性書風初步呈現。除此之外,世間是否還有楊維楨更早的墨迹呢?
在搜尋楊維楨書迹圖版的過程中,筆者十多年前在日本鈴木敬主編《中國繪畫總合圖録》第三卷見王蒙《柳橋漁唱圖卷》黑白小圖,拖尾題跋中似有楊維楨題字,但看不清楚。隨後聯繫了收藏單位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得知這件作品數十年前就被該館研究員定爲僞作,館中衹有當年拍攝的黑白底片。所幸該館應允筆者請求,專門拍攝了全卷高清彩色照片以供研究。
元王蒙(款)《柳桥渔唱图卷》(左,局部)
與王蒙《溪山風雨圖册》(右,局部)對比
筆者2013年完成博士論文《楊維楨藝術活動研究》,首次提及這件楊維楨最早墨迹。2014年筆者在全國第十届書學討論會上發表《鐵笛奇聲絶人世——楊維楨獨特書風的生成邏輯》一文,首次公開了楊維楨《題柳橋漁唱圖卷》圖像。隨後,該文本被孫小力收入《楊維禎全集校箋》“佚文編”,稱爲《題柳橋漁唱圖卷》,但筆者認爲楊維楨題咏與《柳橋漁唱圖》無直接關聯,題咏時間可能更在作畫之前。
這件王蒙(款)《柳橋漁唱圖卷》,畫心縱24.5厘米,横159.1厘米,紙本淡設色。拖尾有宇文公諒、楊維楨、韓性、葉恒、孫鼎、王冕等八人題咏。著録于原田謹次郎《日本所在中國繪畫目録(博物館編)》、鈴木敬主編《中國繪畫總合圖録》和周積寅《中國歷代畫目大典(遼至元代卷)》。
王蒙(約1308—1385)是趙孟頫外孫、元末四大畫家之一,生平記載模糊不清。至正初年隱居杭州北郊的黄鶴山,至正後期受聘在蘇州張士誠麾下任職,明初出任泰安知府,受胡惟庸案牽連死于獄中。這幅《柳橋漁唱圖卷》右側畫柳堤長橋,中部是茅屋高士、漁船作業,左側是水岸遠山,篆書題款“至正三年癸未三月寫柳橋漁唱圖,似中立先生清玩,黄鶴山樵王蒙”。畫面布局疏朗,著色淡雅,多用淡墨渴筆勾勒山石樹木屋舍,林木、人物特徵接近王蒙早期畫法,但筆力孱弱,與公認的王蒙早期作品《溪山風雨圖册》(故宫博物院藏)、《丹山瀛海圖卷》(上海博物館藏)完全不可比擬,顯然并非真迹。畫中所鈐“王蒙”“叔明”二印也非已知的王蒙用印。另外,王蒙早期作品署款都用楷書,尚未用篆書。所以,《柳橋漁唱圖卷》是僞造的王蒙早期畫作,但是署款却用了後期常見的别號和書體。
《柳橋漁唱圖》中“兩峰烟水間”印
《柳橋漁唱圖》中 “□蓮花□水”印
同心而離居 明吴迥刻
《柳橋漁唱圖》中“幻庵社”印
明李士達用印
《柳橋漁唱圖》中
“冰蘖齋”印
從鑒藏印章來看,在《柳橋漁唱圖卷》的前端鈐有“兩峰烟水間”“□蓮花□水”“疏狂客”三印,後端鈐有“幻庵社”印,均非王蒙印章,且印泥較薄。宋元以來鈐蓋鑒藏印的位置,首選畫心的右下角、左下角,以减小對畫面的影響。此四印的鈐蓋位置和印風都屬較早的時代。其中“兩峰烟水間”和“□蓮花□水”五字印,印面分爲六格,中間一格均留空;“幻庵社”印左下一格留空。就篆刻史資料所見,這種笨拙且俗套的章法具有時代性,是明代印人嘗試的印面章法形式之一,後來印人遇到這種情况,總會把字形拉長以填滿空間,不再機械地留出空地。據此推測此四印的時間下限爲明末清初,這也是僞造王蒙《柳橋漁唱圖》的時間下限。
然而在畫心後面,贉尾第三、四紙接縫處鈐蓋的“柳橋漁者”白文方印,筆者認爲這可能是元代印章。原因有三:一,此印内容與畫卷題咏主旨相關,“柳橋漁者”當指畫卷主人黄中立;二,此印鈐蓋于接紙處,目的是保證元人題咏的完整性和前後銜接;三,此印風格是元代白文印常見的仿漢印風格,鈐蓋效果逼似銅印。除此之外,騎縫印章還有“冰蘖齋”朱文長方印,使用了兩次,雖然明初詩人丁鶴年有此齋號,但此印風恐怕到不了明初,是清代風格。清代鑒藏印還有伍元蕙的“伍氏澄觀閣書畫之印”“伍元蕙儷荃甫評書讀畫之印”,潘仕成的“德畬”“子韶過眼”,潘延齡的“潘延齡印”“潘健盦圖書印”“臣潘延齡”“曾藏潘健盦處”,孔廣陶的“少唐審定”等,他們都是廣東人,説明這個卷子曾經長時間在廣東藏家手中傳遞。後隔水還有道光二十七年(1847)廣州進士羅天池觀款。
《柳橋漁唱圖卷》是如何傳入日本的呢?據王國維《丙辰日記》,1916年春節(2月3日)王國維在日本即將回國,做客京都羅振玉寓所,“韞公(即羅振玉)出郭河陽《寒山行旅》、黄子久《江山幽興》、王叔明《柳橋漁唱》三卷相賞”,可知《柳橋漁唱圖卷》當時是羅振玉篋中物。辛亥革命後,羅振玉懼禍東渡日本,携去大量圖書和書畫文物,運輸逾月乃竟。《柳橋漁唱圖卷》也在其中,然該卷未載于羅振玉《宸翰樓所藏書畫目録》《雪堂書畫隅録》,可能是羅氏覺得此卷在其收藏中并不重要,抑或許旋即售出。後由文物收藏家上野精一捐贈給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
一、柳橋漁唱主題與題咏者的地域關聯
《柳橋漁唱圖卷》拖尾有元賢題咏四紙,紙張皆淺黄色,質地相近。第一紙爲宇文公諒《柳橋漁唱詩叙》,第二紙爲楊維楨題咏和宇文公諒題詩,第三紙爲韓性、葉恒、孫鼎題詩,第四紙爲陳眉壽、王冕、楊淵題詩。這八人都是浙籍,且生平互有交集。
宇文公諒(湖州人)、楊維楨(紹興諸暨人)、韓性(紹興人)、王冕(紹興諸暨人)都是元代文化史上大名鼎鼎的人物。另四人,葉恒,字敬常,鄞縣人,曾任餘姚州判官、國子助教;孫鼎,字正父,齋名玉鉉齋;陳眉壽,字子長,天台人,曾任紹興路教諭;楊淵,字澂原,號本齋,紹興人。查阮元編《兩浙金石志》卷十七載《元(紹興路總管府)推官趙叔遜去思碑》,碑後有至正八年(1348)陳眉壽、孫鼎、楊淵等數十人題名,可知他們均活躍于紹興文化圈。
贉尾第一段《柳橋漁唱詩叙》的作者宇文公諒(1292—?),字子貞,元代文學家。其先成都人,父徙湖州,遂爲湖州人。元統元年(1333)二甲進士,官至江浙儒學提舉、嶺南廉訪司僉事,以疾請歸。著作《折桂集》《觀光集》《辟水集》《越中行稿》等皆佚。我們來看這篇文章,以瞭解“柳橋漁唱”之主題:
元宇文公諒行書《柳橋漁唱詩叙》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越城之東南隅,挹稽山鑒水之秀,晴光澄鮮,烟景浮動。夾岸官柳如雲,石橋横亘,宋名士陸放翁之題猶在也。友人黄中立所居,相去而近。讀書之暇,游目騁懷,于焉相羊。舟人漁子,清唱間發,聞之欣然,有得于心。若能遺外聲利,而樂其樂也。于是圖之以寓意焉,鄉先生及同志從而咏歌之,俾序其首。
……
雖然,中立年富志强,要當以丈夫功業自期,毋徒羡于彼爲也。誠能以道德爲綸竿、仁義爲鈎餌,投之天地,放諸湖海,則萬物之理孰非我有?如是而用行舍藏,隨所寓而得之者,皆吾樂也,又何羡于彼哉!揆予拙疏,無宜于用,且謀歸買扁舟具蓑笠,以自放于苕水弁峰之外,與漁童樵青相爾汝。他日中立幸于此訪我,有延緣葦間扣舷一曲而歌《欸乃》者,皆吾徒也。中立信以爲能樂其樂也夫!
至正三年龍集癸未九月廿又五日,京兆宇文公諒序。
由文章可知,柳橋爲越城紹興東南之名勝,畫卷主人黄中立在此讀書閑居,時聞漁唱。作者論漁人之樂、漁德之彰,并希望黄中立“當以丈夫功業自期,毋徒羡于彼爲也”。黄中立生平不詳,所與游者多爲名士。曾寓居紹興的劉基(字伯温,青田人。與宇文公諒同年進士,後成爲朱元璋的重要謀臣)不但爲他作《柳橋漁唱》詩,還撰《尚節亭記》:“會稽黄中立好植竹,取其節也。故爲亭竹間,而名之曰尚節之亭,以爲讀書游藝之所,澹乎無營乎外之心也。予觀而喜之……”又見浙籍著名詩人李孝光有《柳橋漁唱》詩云:“楊柳橋頭楊柳青,西邊即是越王城。城中大官聽艷曲,半是美人腸斷聲。”稱柳橋在“越王城”之東,與宇文公諒《柳橋漁唱詩叙》所言“越城之東南隅”基本一致,可知此詩亦是贈黄中立。
“柳橋”的具體位置,在今紹興沈園南側、“柳橋下”道路北端,橋已不存。《(乾隆)紹興府志》卷八“建置志二”載:“柳橋,在府東南三里,明王毓蓍殉節處,有碑。”舊時,此處有一條東西向河道,兩岸柳樹成蔭,河上架有一座石橋,爲古人折柳贈别之地,故稱“柳橋”。南宋詩人陸游寫過多首有關“柳橋”的詩,如《柳橋》詩云:“村路初晴雪作泥,經旬不到小橋西。出門頓覺春來早,柳染輕黄已蘸溪。”明代紹興文人徐渭也在詩中描述:“六樹梨花打百毬,昔年曾記柳橋頭……”説明“柳橋”在紹興是歷史悠久的景點。楊維楨、王冕作爲紹興諸暨人,多次往來,對柳橋不會陌生。
楊維楨《柳橋漁唱題咏》在明代被録入《(弘治)嘉興府志》卷十,附于劉基《柳橋漁唱》詩後,文字與墨迹本相同,只是删除了末句“鐵崖楊維楨書于錢清之優學堂”。紹興與嘉興南北相距二百里,中間還隔着一條寬闊的錢塘江,爲何《嘉興府志》要收録該詩呢?清沈季友編《槜李詩繫》卷三十九亦載劉基《柳橋漁唱》詩,并解釋道:“附考:柳橋在郡城東八里白蓮寺旁,俗名常豐橋,元季劉基嘗館于此,作《漁唱》詩。楊鐵崖題其卷云……”顯而易見,《(弘治)嘉興府志》和《槜李詩繫》編者没有看到這個詩畫合卷,孤立地根據詩稿認爲劉基所咏柳橋在嘉興,故有此失誤。
二、宇文公諒與楊維楨墨迹在同一張紙上
卷中有宇文公諒兩段墨迹:《六言絶句二首》和《柳橋漁唱詩叙》。楊維楨《柳橋漁唱題咏》與宇文公諒《六言絶句二首》寫在同一張紙上,兩者一真俱真,一僞俱僞,可相互印證。
宇文公諒與楊維楨同爲浙籍進士,年紀稍長而中進士稍晚。楊維楨早年在京參加會試後,曾與三位閩籍進士論詩,因被譏兩浙無詩,深以爲恨。後來楊維楨對浙籍詩人頗爲留心,至正初年他在杭州發起的《西湖竹枝詞》唱和,就邀請了很多浙籍詩人參與,其中也包括宇文公諒。至正八年(1348)刊印的楊維楨編《西湖竹枝集》收宇文公諒詩一首。
宇文公諒的生平經歷没有詳細記載。《元史·儒學傳》稱宇文公諒“至順四年(1333)登進士第,授徽州同知婺源州事。丁内艱,改同知餘姚州事……攝會稽縣,申明冤滯,所活者衆……遷高郵府推官,未幾,除國子助教”。我們試着把他婺源、餘姚、會稽、高郵這幾段任職經歷梳理一下:據阮元編《兩浙金石志》卷十七收録《元湖州路重修府治碑》,至正六年三月刻石,“前進士、承務郎、高郵府推官京兆宇文公諒記”,知宇文公諒至正六年(1346)在高郵做官。由《元史》“未幾”二字可判斷他任職高郵的時間不長。則他“攝會稽縣”約在至正四年至至正五年(1344—1345),而任餘姚州同知當再向前推數年。
約在至正十年(1350)之後,宇文公諒在國子監助教任上,“調應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誥兼國史院編修官,以病得告”。國史院編修官是很多文人夢想的清華之職,謝絶這一任職,實非常人能够做到,故王冕有詩《送宇文子貞》:“郊居暫輟簿書勞,尚植忠良翊聖朝。風月一壇光灧灧,天人三策錦飄飄。清聲足重江湖望,直筆寧辭館閣招。洛下諸郎競才俊,豈能無意説漁樵。”病休後,宇文公諒再次受召,出任國子監丞,具體時間可從周伯琦《説文字原》書中得知——該書有至正十五年(1355)三月宇文公諒序,自署職務爲“奉直大夫、國子監丞”。他後來又任江浙儒學提舉,改嶺南廉訪司僉事,以疾告歸。可見在宇文公諒一生中,先後兩次稱病告歸,與官場是時常疏離的。而宇文公諒這篇《柳橋漁唱詩叙》,早在至正三年(1343)就説“揆予拙疏,無宜于用,且謀歸買扁舟具蓑笠,以自放于苕水弁峰之外”,距他考中進士僅十年。元代文人隱逸風氣盛行,與艱難兇險的官場生態有着莫大的關係。
《柳橋漁唱詩叙》中“于是圖之以寓意焉,鄉先生及同志從而咏歌之,俾序其首”這句話,揭示了畫、詩和詩叙誰先誰後的問題。畫卷中現存八人題咏,除了宇文公諒是湖州人,其他都是紹興及紹興附近人,與“鄉先生及同志從而咏歌之”記載吻合。但是畫的作者是誰,宇文公諒并未言明,或許是年紀尚輕的王蒙,或許另有其人亦未可知。由于諸元人題咏未署歲月,宇文氏撰序的至正三年(1343)九月可以作爲時間參考節點,即原配繪畫和諸家詩咏的時間大致不晚于該年(不排除個别題詩是後來增補的)。
元宇文公諒行書《六言絶句二首》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元宇文公諒行書跋司馬光《資治 通鑒殘稿》
中國國家圖書館藏
卷中另一件宇文公諒墨迹是《六言絶句二首》:“橋外波光澹澹,城南柳色沈沈。一曲滄浪妙唱,前年韶濩遺音。黄子宅前柳暗,賀公湖上春多。安得扁舟載酒,扣舷同唱吴歌。蜀宇文公諒。”這兩首六言絶句緊扣柳橋漁唱之主題,結合寫景、咏史和抒情,甚有韵味。或問,兩件宇文公諒墨迹,署名前面爲何一稱“京兆”一稱“蜀”呢?這是因爲宇文公諒祖上是成都雙流人,其父徙湖州,占籍歸安,而宇文氏的郡望是京兆(今西安),故他自稱蜀人或京兆人都是符合古人習慣的。
《六言絶句二首》和《柳橋漁唱詩叙》的書法,近似于元代流行的趙孟頫風格,但同中有異,應屬宇文公諒不同時期的作品,前者筆力稍嫌稚嫩。宇文公諒傳世墨迹甚少,宋人司馬光《資治通鑒殘稿》(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後面有宇文公諒題跋六行,字迹可供比對。因宇文公諒跋文前面是至正元年(1341)四月黄溍跋,後面是至正三年(1343)十月朱德潤跋,故宇文題跋時間應在1341年至1343年間,大致與《柳橋漁唱詩叙》時間相仿。《柳橋漁唱詩叙》與《跋資治通鑒殘稿》兩件墨迹的書風極爲接近,很多字如出一轍。簽名四字中“文”字最大而“公”字最小,這一特點完全相同。兩件墨迹後面都鈐蓋了“京兆宇文公諒子貞章”朱文長方印,經過比對,完全重合,也可證明《柳橋漁唱詩叙》墨迹的真實性。
宇文公諒一生中僅有兩段在浙東任職,即餘姚州同知、攝會稽縣尹。他認識紹興黄中立并爲之題詩、撰序可能就在此時。《柳橋漁唱詩叙》作于至正三年(1343)九月,大致對應宇文公諒“攝會稽縣”時期;《六言絶句二首》書風稚嫩,時間當更早幾年,大致對應“同知餘姚州”時期,兩者書風差異也就有了合理的解釋。
三、紹興名士韓性、王冕書法與印章比對
《柳橋漁唱圖卷》題咏八人中,以理學名家韓性年資最高。韓性(1266—1341),字明善,紹興人,祖籍安陽。黄溍爲韓性撰《安陽韓先生墓志銘》稱其自幼聰敏,日記萬言,“既弱冠,博綜群籍,自經史至諸子百家,靡不極其津涯,究其根柢。而于近世儒先性理之説,尤深造其閫域……延祐初,有詔以科目取士,四方學者,不遠千里,負笈而來,以文法爲請”。韓性在當時浙東地區有很大影響,弟子衆多。他一生未仕,薦爲慈湖書院山長,亦不就。
韓性有書論傳世,他爲趙䶵彙編《書則》撰序:“蓋書者聚一以成形,形質既具,性情見焉。異者其體,同者其理也,能盡其理,可以爲則矣……秦漢而下,以書名者何可勝數,盡書之理者,惟鍾元常、王逸少數人而已……下至黄太史、米南宫,書體縱肆而法度極森嚴……今承旨趙公,以翰墨爲天下倡,學者翕然而景從。趙君仲德,嘗請書法之要,公謂當則古,無徒取法于今人也。”可見,韓性的書法觀是把理、法置于性情之上的,總體上與元代文壇的復古思潮相一致。
韓性是楊維楨的前輩。據吴復輯《鐵崖先生古樂府》卷六載陳敢《楊佛子行》詩小注,韓性曾爲楊維楨的曾祖楊文修撰《楊佛子傳》。明弘治刊本《鐵崖文集》卷三所載《楊佛子傳》,孫小力懷疑此文作者即韓性。楊文修乃南宋名醫,好善嗜義,人稱楊佛子,壽至九十九。《楊佛子傳》及楊維楨《夢游海棠城詩》均提到楊佛子刲股醫母、移瘤在背的傳奇故事。陳敢《楊佛子行》詩小注説楊佛子生于宋淳熙、光宗朝,即公元1190年前後。壽至九十九,則其去世在1290年前後。楊佛子去世時,韓性年僅二十五歲左右,未必能有直接交往。韓性撰《楊佛子傳》,更大可能是因爲楊維楨的請托。
韓性品題書畫不少,在南宋龔開《中山出游圖》(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元趙孟頫《竹石幽蘭圖》(美國克利夫蘭美術館藏)、趙孟頫《浴馬圖》(遼寧省博物館藏)後面都有韓性題跋,可與《柳橋漁唱圖卷》韓性題詩比對。作爲理學大儒,韓性書法不追求個性張揚,字形結構長期保持穩定,常用字如 “畫”“意”“萬”“可”“安”以及簽名寫法都高度一致。當然也有年齡造成的筆迹差異:《竹石幽蘭圖》題字瀟灑俊逸,有趙孟頫筆意,時間估計較早;而《中山出游圖》《浴馬圖》與《柳橋漁唱圖》題字敦厚沉穩、筆意遲緩,應屬晚年之筆,真迹可信。
元韓性行書題趙孟頫 《竹石幽蘭圖》 美國 克利夫蘭美術館藏
元韓性行書題龔開《中山出游 圖》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元韓性行書題趙孟頫《飲馬圖》 遼寧省博物館藏
王冕(1310—1359)是韓性最著名的弟子。他字元章,紹興諸暨人。自幼好讀書,才氣縱横,又擅畫梅,能刻印,著《竹齋詩集》。屢應進士舉,不中,乃游歷淮楚、燕都,于元末戰亂前返回紹興隱居。元秘書卿泰不華和農民軍首領朱元璋先後邀請他出來做官,王冕都拒絶了。清代吴敬梓《儒林外史》開篇即以近七千字的篇幅寫了王冕的傳奇故事,這部小説使王冕的儒生形象深入人心。
王冕一生中有四次遠行。最後一次是在至正七年(1347),由金陵北上燕薊,次年返越途中,經停吴門,與楊維楨相會。二人都是諸暨楓橋人,一個鄉鎮能同時産生兩位名垂青史的文藝大家,着實難得;明代大畫家陳洪綬也誕生于此。元人記載:“(王冕)東游吴,吴人雅聞君名,君又善寫梅花竹石,士大夫皆争走館下。縑素山積,君援筆立揮,千花萬蕊成于俄頃。每畫竟,則自題其上,皆假圖以見意。”現存王冕的梅花圖中,并没有看到與楊維楨的合作,但在文獻中有多首楊維楨題王冕墨梅圖詩,如:“君家萬樹玉差差,只愛華光落筆時。坐見半窗明月上,香痕一幅印横枝。”又如:“山陰老王腹似蟆,時吐墨汁寫梅花。夜半月明眠不得,一支顛影上窗紗。”還有:“舊時月色有誰歌,拔劍王郎鬢已皤。惆悵東風舊詞筆,南枝香少北枝多。”由“拔劍王郎鬢已皤”之句説明當時王冕已近中年,鬢髮花白。
儘管王冕比楊維楨小十幾歲,楊維楨對他甚爲看重。其《命説贈夫容子》文中向他人推薦:“子游東州,金華有鹿皮子(指陳樵),武夷有清碧君(指杜本),會稽有梅梁道人(指王冕),皆窶而有隱德……子往見之。”而王冕有《穎語次楊廉夫進士古聲韵》五言長詩,以物喻人,借毛筆(即“穎”)來感慨楊維楨的不遇:“窮年豈無爲?棄置如敝帚。玉杯漸消磨,含默甘老醜……空餘五色夢,幻入歌奴手。世乏昌黎才,誰能傳其後……”二人惺惺相惜之意,表露無遺。
性格孤高的王冕,在元末亂世并没有找到施展身手的舞臺。他拒絶了一些出仕機會,在殘酷的社會現實之下主動選擇退避。儘管如此,王冕仍然英年早逝,死因撲朔迷離。除了文學才華,王冕是元代少有的書畫印兼擅的藝術家。他在畫史上以畫梅著稱,在印史上以花藥石刻印開風氣之先,至于書法,沙孟海先生曾經評價:“元代真行草書,有能擺脱趙孟頫的樊籬而自闢蹊徑者,主要有楊維楨之恣肆,倪瓚、王冕之古拙。”
總體來説,王冕的文藝觀念受到韓性、趙孟頫等人影響,“尚古”是大致基調。其書法以楷行書爲主,結構方正,棱角分明,有唐人歐陽詢遺意。然筆勢之精巧回環,似得之右軍;横向取勢求寬博古拙之意,又有鍾繇的影響。不過,由于王冕書法存世不多,尤其是帶有年款的書迹極少,給深入研究造成了難度。
《柳橋漁唱圖卷》中王冕題詩墨迹,紙墨如新,保存狀况極好,點畫細節清晰可辨,經與王冕其他存世墨迹比對,可以確信爲真迹。以下着重談談王冕鈐蓋的四方印章:“王元章”“竹齋圖書”“文王子孫”“會稽佳山水”。
古代没有照相製版技術,無法對印章做到高度精准的複製。如果仿刻名家印章,手工描摹和鎸刻不可能與原印完全一致。但是對于没有印章資料庫的古代鑒藏家,他們腦海裏即便對前代名家用印有一些印象,也無法分辨細微的差異。其實,就同一方印章而言,無論鈐蓋手法、印泥厚薄造成綫條粗細多麽不同,也無論印章在使用過程中殘損造成哪些局部被破壞,它每一根綫條的相對位置是固定的。根據這個原理,衹要印迹較爲清晰、不變形,都可以利用電腦技術來比對相似印蜕之間的綫條位置差異,僞印是容易辨别的。
《柳橋漁唱圖卷》諸家題咏均爲紙本,鈐印非常清晰。其中王冕題詩所鈐印迹,比王冕其他存世作品中的印迹更加清晰,是十分珍貴的樣本。經對比,王冕《柳橋漁唱詩》鈐印均爲真印。(見下表)
印章在長期使用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磨損和撞擊,根據印蜕痕迹差異可以區分印章的不同使用階段,以及書畫作品年份的早晚。王冕的存世書畫大多未署年款,然根據印蜕形態,可以爲王冕部分作品進行繫年,以便研究其書風的變化軌迹。例如,“王元章”白文印:初期“王”字首横上面有兩處很小破損(《柳橋漁唱詩》),然後變成兩段明顯破損(題鄭思肖《墨蘭圖》),再後來“王”字首横上面幾乎全部殘缺(《洗硯池墨梅圖》)。再如,“會稽佳山水”白文印:印面劃痕明顯,如果蘸印泥較厚,則掩蓋劃痕,印蜕綫條也變細。此印右邊緣不規則,最上部原有一段直綫(《柳橋漁唱詩》),後來殘缺爲斜綫(題鄭思肖《墨蘭圖》和《瑪瑙坡墨梅圖》)。
竹齋圖書(王冕用印)
本齋圖書(楊淵用印)
篆刻史上一般把王冕視作文人刻印的鼻祖。王冕印章是否都是自己刻的呢?不一定。古代印章的主流材質是銅,經久耐用,而王冕嘗試以石材刻印。明初紹興人鎦績《霏雪録》記載:“初無人以花藥石刻印者,自山農(即王冕)始也。山農用漢制刻圖書,印甚古。”花藥石可能是産于浙東的某種硬度較低的石材,但没有量産,後世也罕有人用之。
王冕所用印章,有朱文,有白文,大致呈現兩種風格類型:一類是精工的,一類是粗率的。鑒于銅印製作技術在秦漢時代就已高度成熟,而文人如果親自刻印,技術手段恐難一蹴而就。倘若不經過大量練習,即便找到易于受刀的石材,也很難刻出精美的印章。按照常理推測,文人初步涉獵篆刻,刻白文比朱文容易,刻古拙比精工容易,“山農用漢制刻圖書,印甚古”這一記載也能傳達出相應的資訊。在王冕《柳橋漁唱詩》鈐蓋四印中,刻製粗率、邊緣殘破的印章如“會稽佳山水”可能是王冕的石印作品,而相對嚴整的“竹齋圖書”可能是印工製作的銅印。無獨有偶,《柳橋漁唱圖卷》有紹興人楊淵題詩,鈐蓋了“本齋圖書”朱文印,其印面長寬、文字布局與王冕所用“竹齋圖書”如出一轍。才子王冕會這樣“抄襲”自己的作品嗎?筆者相信這兩方朱文印同出一位印工之手,但作者絶不是王冕。
依據上述王冕印章在不同時期的鈐蓋效果,筆者嘗試給存世的部分王冕書畫作品排列先後,并歸納不同時期的筆迹特點。王冕書法早期取法唐人歐陽詢父子,字形縱長,轉折方峻,撇捺舒展;後來上溯鍾繇,字形漸寬,求古拙之意,對轉折和撇捺、竪彎鈎都不再刻意强調。而《柳橋漁唱詩》無論從書風還是鈐印來看,與鄭思肖《墨蘭圖》(日本大阪市立美術館藏)後面的王冕題跋相當接近,在王冕所有存世書法裏面屬于最早期,體現出王冕青年時期的書風。這兩件墨迹可并列于王冕書法軌迹的最前端,顯示了歐體書法對王冕的深刻影響。
王冕《柳橋漁唱詩》所鈐蓋的四方印章十分清晰,爲研究元代文人篆刻提供了重要資訊。比如説,王冕什麽時候開始用花藥石刻印?是年輕時候,還是兵亂隱居時期?這個從未有人提及。根據宇文公諒《柳橋漁唱詩叙》撰書于至正三年(1343)九月,已有“鄉先生及同志從而咏歌之”,則王冕作《柳橋漁唱詩》當在此之前。該墨迹鈐蓋“會稽佳山水”白文印屬王冕自刻印章,時間必也在至正三年之前,王冕時年三十出頭。從王冕一生留下的畫作來看,他的常用印章數量并不多,“會稽佳山水”“方外司馬”等印章一直伴隨到老。這些情况似可説明,王冕刻印數量也不會太多,他僅僅是才氣外溢、偶一爲之,并没有把它作爲長期興趣。然而,王冕無意中的一小步,却是篆刻史的一大步,其後蔚然成風的明清文人篆刻,實濫觴于此。
四、楊維楨早期書風之來源
楊維楨與畫卷主人黄中立都是紹興人,正合宇文公諒所謂“鄉先生及同志從而咏歌之”。楊維楨《柳橋漁唱題咏》内容如下:
渭水、莊灘,此周、漢第一流漁父也,而未聞漁唱。江上丈人誦《滄浪曲》,已落第二義。矧又淫其《欸乃》,以爲韶鈞乎?《欸乃》淫而漁德始衰矣。嘻,直鈎來歸,天下不以爲釣貪;披裘終往,天下不以爲釣廉。圖柳橋者爲我問之,其來爲渭水乎,將終往爲莊灘乎?鐵崖楊維楨書于錢清之優學堂。
在這段題咏中,楊維楨表述了三層意思。第一層,他用“渭水”代指幫助西周開國的姜尚(垂釣于渭水之濱,西伯侯姬昌拜爲太師),用“莊灘”代指東漢初年謝絶徵召的隱士嚴光(嚴光本姓莊,垂釣于桐廬七里灘)。他認爲歷史上第一流漁父應該是這樣的傑出人物,而不是以漁爲業的江上漁父。第二層,“直鈎來歸”,天下不以爲貪,“披裘終往”,天下不以爲廉,成就功過并不在釣魚這件事。第三層是一個設問,“其來爲渭水乎,將終往爲莊灘乎?”你能像姜子牙那樣爲國建功,再像嚴光那樣歸隱山林嗎?顯然,這纔是楊維楨推崇的人生境界。短短百字,表述層層遞進,文學功力着實了得。
前文説到,宇文公諒《柳橋漁唱詩叙》書于至正三年(1343)“攝會稽縣”時期,《六言絶句二首》可能書于後至元年間(1335—1340)任餘姚州同知期間。而楊維楨題咏與宇文公諒《六言絶句二首》寫在同一紙上且位置靠前,則時間應當更早。迄今爲止,尚未發現楊維楨書于1340年以前的作品。
元楊維楨行書《柳橋漁唱題咏》 日本京都國立博物館藏
元楊維楨行草書跋張雨《自書詩册》 吉林省博物院藏
落款稱“鐵崖楊維楨書于錢清之優學堂”,這是判斷該作品書寫時間的關鍵綫索。錢清(今紹興柯橋區錢清鎮)在紹興山陰縣西北、杭州灣南岸,宋初在此開設鹽場,受杭州鹽司管轄。楊維楨曾于元統三年(1335)貶官錢清場鹽司令,“領職五年,以父憂去”,時在後至元五年(1339)七月,此後行蹤再未至錢清。故《柳橋漁唱題咏》應當是楊維楨在錢清任職期間所作,即書于1335年至1339年間,爲楊維楨現存最早墨迹!
《柳橋漁唱題咏》鈐蓋“楊氏維楨”“水南山丘”兩方朱文印,細邊細文,典型的銅鑄印風格,在他後來的書迹中再未出現。更换印章不足爲怪,但是印文内容值得注意。楊維楨又寫作楊維禎,他本人長期并用這兩種寫法,但何爲本名,一直争議不斷。孫小力、黄仁生主張以“維禎”爲本名,主要依據就是楊氏姓名印章皆作“維禎”。但是這件鐵崖最早墨迹,印章赫然是“楊氏維楨”!所以“維楨”也有可能就是鐵崖本名。
楊維楨《柳橋漁唱題咏》的書法面目,或許有人看了將信將疑。其用筆、結體與常見的鐵崖成熟期書風(如楊維楨跋張雨《自書詩册》)差異很大,而與元代流行的趙孟頫書風頗爲接近。筆者認爲,歷代書法家的風格有一以貫之者,也有中晚年變法者,未能一概而論。不過,一個人的字迹如同他的相貌,從少年到老年無論生活經歷如何,必有相似貫通之處。衹要有較多數量的樣本,一定可以體現出不同時期風格的内在聯繫和承續關係。《柳橋漁唱題咏》書寫自然生動,無拖沓猶豫之態,運筆、字形雖然與晚年楊維楨書迹差異較大,但是與其中年作品有一脉相承的關係,絶非作僞者所能臆造。八位元人題咏無論書風、鈐印均無破綻,紙張相互關聯,皆屬真迹;至于字形結構和書風上的差異,是不同年齡所導致,對研究者來説具有重要的價值。
下面以楊維楨《柳橋漁唱題咏》中十二個字爲例,與趙孟頫、楊維楨字迹對比,就可以看出《柳橋漁唱題咏》的字形恰好介于趙孟頫書法與楊維楨中年作品之間。儘管楊維楨從未言及他的書法師承,但這件早年墨迹,足可彌補楊維楨書風鏈條前端的缺失,揭示楊維楨早期書風深受趙孟頫影響的事實。
幾百年來,楊維楨被視爲元代獨具個性的詩人和書法家。不過,他個性鮮明的書風并非與生俱來,必有一個從學習前人到表現自我的過程。《柳橋漁唱題咏》揭示了楊維楨的早期書風來源,這正是它彌足珍貴之處。楊仁愷曾説:“元代的許多書法家間或有少數人如倪瓚、楊維楨之流,表面上似與趙氏、鮮于兩家有别,實則都没有擺脱二人的影響。”《柳橋漁唱題咏》墨迹提供了極好的例證,也讓我們欽佩楊仁愷的洞見。它再次説明趙孟頫在元代書壇的巨大影響力,年輕時期的楊維楨也不能出其籠罩。但是後來,楊維楨的坎坷經歷、桀驁個性改造了他的書法,破繭化蝶,最終建立起深入古典又特立獨行的書法語言,豐富和深化了元代書法史的内涵,其藝術才華令人驚嘆。
這件《柳橋漁唱圖卷》,爲何王蒙畫僞而元季八人九段題咏俱真?筆者推測,可能是明初王蒙捲入胡惟庸案而死于獄中,藏家爲避禍而將其畫作裁下,使畫、跋分離。到了明代後期王蒙被推崇爲“元四家”之後,有人根據元代諸家題咏“還原”了這件王蒙畫作,年款定在宇文公諒撰寫《柳橋漁唱詩叙》的至正三年(1343)而月份稍早,并與題跋重新裱爲一卷。
王蒙畫作遭到割裂的命運不是孤例。現存王蒙作品如《青卞隱居圖》(上海博物館藏)、《秋山草堂圖》(臺北故宫博物院藏)、《西郊草堂圖》(故宫博物院藏)都被挖去受畫人名款,顯然也是爲了避禍。更奇的是,王蒙《惠麓小隱圖卷》(美國印第安那州波利斯美術館藏)後面原有楊維楨、吴克恭、倪瓚、柳貫、柯九思、錢良右等十餘位元人題咏,畫、跋不幸被裁割分離。至明末,張丑《清河書畫舫》記載:
王叔明《惠麓小隱圖卷》,是晚歲筆。後人中分爲兩,其前半圖上有叔明字款及重題詩,畫法極古。惜後名人題咏并一手隸古,録附于後。其名人原寫詩篇,却在後半圖卷。二本雖屬真筆,而各有缺陷……今前半圖卷尚藏太原王氏,予曾再閲。第後半圖卷,不知流落何所。
此圖之割裂當在明初,或係藏家孟氏子孫所爲,方能以隸書從容謄録諸元人題咏。如今,王蒙《惠麓小隱圖卷》保存下來,而後半卷即楊維楨等元人題咏早已失傳。這件王蒙畫與跋的命運,與《柳橋漁唱圖卷》恰好相反,足堪唏嘘。
顧工:蘇州市公共文化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