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来读书，从都德短篇小说《磨坊文札》中读到两个譬喻，一曰“善良如面包”，一曰“爽朗似黄金”，颇觉有趣。和它们近似，还有鲁迅在杂文《谈所谓“大内档案”》中形容大学问家王国维的。鲁迅此文谈的是文物的处置。本事如下：此前，历史博物馆将清朝留下的大内档案卖给纸铺子，纸铺子转卖给罗振玉，罗转卖给日本人。这一事件引起纷纭物议。而王国维和老师罗振玉站在同一立场。鲁迅指他被弄成“夹广告”的三明治，“因为他老实到像火腿一般”。火腿之喻，从两片面包夹肉块的三明治而来，意思是他充当中间的“火腿”。
王国维先生
且分别看“老”和“实”。中年的王国维，身材瘦小，脸庞黑黄，八字须，瓜皮帽后拖一根小辫，活脱是前清遗老。他精通英、德、日文，对国学西学皆有深湛研究，且因破解殷墟出土的甲骨文，成为甲骨文研究的鼻祖。他呈于外的“老”和藏于内的“实”，若袭用迅翁的譬喻，国人想到的该是寰宇驰名的金华火腿。一只上等的金华火腿，动不动要卖数千元乃至上万元，着实奇货可居。
火腿诚然是奇货，老实人呢？不见得。苏东坡吃尽聪明所带来的苦头，儿子生日那天赋诗：“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愚笨、迟钝加健康，貌似苏门养子的“标准”，其实是反话，抒发积极用世者的怨愤而已。
像苏东坡那样“老实”的读书人，在《随园诗话》中俯拾皆是。楚人戴喻，多次科考，皆未考中进士，回到家后偏在屋子门楣上挂一块匾，上写：佳士轩。有人问他：你自诩为佳士吗？言下之意是，就凭你这资格，脸难道不红？戴喻说，不是。进而解释：“佳”字之所以没有成为“进”（进的繁体字“進”）字，不过是因为缺一个“走（辶）”罢了。这么说来，老实人除了“愚且鲁”，还有不在权势者前走动的缺陷。
袁枚著《随园诗话》
在许多人眼中，老实被视为“不中用”。但据我在国内生活的经历，我思考过一个问题：就普通百姓而言，偷奸耍滑和老实二者，哪一种属本能反应？相关事件，本人至少遇到三次。一次在市场买鱼，一次寄快递，一次理发，都是匆忙中多付了十来块钱。对方都不假思索地说，多了，随即退还。其中一次，我已走开老远，师傅气喘吁吁地追来，喊道：“先生，钱……”于是，我想，如果具备三个条件，一般人就不随“不老实”的大流：第一，生活上未遇到大麻烦，还没到“穷疯了”的地步；第二，没有“贪占抢”之类群体事件的即时刺激；第三，看重自身名誉。
从芸芸众生往上想，离“基础”越远可能越不老实。欺骗乃一些“升官发财”之辈的铁则。且回到火腿之喻，猪如具智能，愿变为“火腿”吗？不会，它要趁新鲜向上爬，要踏出一条升迁之路，才不肯接受诸般刑罚——成了火腿，升了值又不归它自己。
以机敏著称的香港人，从前以近于恶毒的语言“恭维”老实巴交者：担屎不偷吃。此语以屎划下道德底线，是否隐含聪明人“可能伺机偷吃”之意？难说。从实用着眼，虽只有极少人把屎当药物或食品，但是，担屎时做手脚，掺假，虚报重量和出处，则难以排除。这就是靠山吃山。
钱锺书将作品与作家的关系比喻为鸡蛋与母鸡，希望读者只关注“鸡蛋”，忽略“母鸡”。那么，读者是否应只专注于鸡蛋而不关心母鸡？我看未必。毕竟，知道作者本人多一些，会增加阅读的亲切感和趣味性。职是之故，我喜欢读鲁迅的朋友写鲁迅的文字。
抽烟的鲁迅，在郁达夫笔下是这样的：“鲁迅的烟瘾，一向是很大的。在北京的时候，他吸的，总是哈德门牌的拾枝装包。当他在人前吸烟的时候，他总探手进他那件灰布棉袄的袋去摸出一枝来吸，他似乎不喜欢将烟包先拿出来，然后再从烟包里抽出一枝，而再将烟包塞回袋里去。”
抽烟的鲁迅
在夏丏尊笔下是这样的：“周先生的吸卷烟，是那时已有名的。据我所知，他平日吸的都是廉价卷烟。这几年来，我在内山书店时常碰到他，见他所吸的总是金牌、品海牌一类的卷烟。他在杭州的时候，所吸的记得是强盗牌。那时他晚上总睡得很迟，强盗牌香烟、条头糕，这两件是他每夜必须的粮。服侍他的斋夫叫陈福。陈福对于他的任务，有一件就是每晚摇寝铃以前替他买好强盗牌香烟和条头糕。我每夜到他那里去闲谈，到摇寝铃的时候，总见陈福拿进强盗牌和条头糕来，星期六的夜里备得更富足。”
先说迅翁掏烟的动作，这是一种高难度的“盲掏”。烟包藏在棉袍内，只拿手指去夹一根烟出来。手探进口袋如碰的不是地方，卷烟非弯即断。如此掏烟，跟变魔术般，有相当难度。现实中，我从没见谁以这般怪诞手法掏烟。
他为什么这样做？郁达夫接下来写道：
“他这脾气，一直到了上海，仍没有改过，不晓是为了怕麻烦的原因呢，抑或为了怕人家看见他所吸的烟是什么牌？”
郁氏所举的两个可能，第一个可否定，因动作本身已够“麻烦”。第二条，怕人家看到牌子，可以成立。但不好穷追：看到牌子又如何？如果是低价烟，怕人讥笑乎？如果是高价烟，怕招妒还是怕被认定为大阔佬，迟早会遭绑票？或者，迅翁即将如此“盲掏”当成一种变魔术似的玩耍？不知诸君如何看。
此外，即觉鲁迅被侍候得太周到了。陈福每天兢兢业业，替他准备香烟和夜宵，确保“老烟枪”每天夜间源源不断地制造烟雾，同时有心爱的食物。迅翁是爱骂论敌为“资本家的走狗”乃至“乏走狗”的。陈福算不算他的仆人，至少半个？即使是，陈福拿到赏钱，两不亏欠，完全正当。
这么说来，朋友眼里的鲁迅，是可爱可亲的普通人。
2024年2月9日，完稿于京东果园南书坊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原刊文标题为《鲁迅的譬喻（外二则）》，本号做两篇推出。图片来自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