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外:李建纲与干校文学

文化   2024-08-19 10:37   天津  

中国之大,与李建纲重名的人一定不少。我现在要诚心点赞的这位李老,今年已九十岁了,应算得上目前湖北文坛年纪最长的老作家;如果再补上一句“身材最高”(近一米九),更称得上“没有之一,只有唯一”。

李建纲先生近影

近日,有位文友得知我长期从事“五七”干校研究,于是成人之美,转赠一套砖头般厚重的六卷本《李建纲文存》,我不禁喜出望外。多年来,各地友人的赠书与日俱增,我大都无暇及时拜读,对这套书却破例先睹为快,还不时在我的“向阳轩”佐以美味佳肴,浮一大白,连呼痛快。

这套书让我眼前一亮的原因,自然是它一下子收入了多篇关于“五七”干校题材的小说,如《打倒贾威》《走运的左龟连》,等等。尤其是前者,还添加了“附录”《打倒贾威和五七干校》。重温名篇,仍然倍感亲切。

我依稀还记得当知青时,每每收工后在鄂南的一家茶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打倒贾威》的情形。那时,这篇小说让我这个年方十八岁的文学爱好者捉摸起“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同时分析起贾威这个名字是否寓意“狐假虎威”,进而开始关注特殊年代“五七”干校的历史来。

在此前后,我还从《人民日报》《长江文艺》《北京文艺》《十月》《安徽文学》等报刊上读到臧克家、郭小川、韦君宜及崔道怡等名家有关“五七”干校的诗文,尤其是《上海文学》(1979年1月)上发表的姚雪垠《关于忆向阳诗集的意见——给臧克家同志的一封信》,方知向阳湖就地处我所生长的咸宁,更是颇感兴奋,从而逐渐走上了研究干校文学之路,一干就是三十年。

回过头来重读李建纲先生有关“文革”和“五七”干校题材的小说,我不得不佩服他当年的开风气之先的勇气。要知道,《打倒贾威》可是创作于国务院发出停办“五七”干校的通知(1979年2月)之前,发表在《长江文艺》(1979年4月5月合刊)上,而此种题材的小说,连《人民文学》都未曾发表过。李建纲的独特优势在于,他曾下放武钢“五七”干校,在那里经历过学习与批判,饱受个中滋味,对其中人事了如指掌,写起来自然游刃有余。李建纲的小说,无疑是亿万受“四人帮”迫害的人民的吼声,是最早声讨妖孽的檄文!值得一提的是,小说中还借“左派”人物真真之口,提到文化部向阳湖五七干校:“你们听说没?离咱们这里不远的咸宁,有个大干校,集中了六七千人哩。我说这话不怕你们生气,个个都是大名鼎鼎,大作家大文化人。比你们大多了,你们是厂一级的,人家可是国家一级的。要把我发配到咸宁去就更好了,我喜欢文艺哩!”所幸者,《新华文摘》不久便转载了《打倒贾威》,它还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说连播”选中,作了为期一年之久“地毯式轰炸”。《打倒贾威》影响之广,可想而知。作者李建纲身不由己,不想出名恐怕也难。自然啰,也难免招来平庸之辈的羡慕嫉妒恨。

不仅如此,他同一时期发表的小说《三个李——献给全国科学大会》《走运的左龟连》,也在文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和好评。《三个李》还入选《1977—1978.9短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12月),李建纲与26位作家同时“露脸”,为湖北作家唯一入选者。

其时,李建纲的身份是《武钢文艺》主编,还肩负《武钢建设史话》《武钢工人家史》编纂重担。人怕出名,他被“伯乐”骆文发现,骆文想把他“挖”到省作协。作家徐迟(报告文学《哥德巴赫猜想》的作者)得知李建纲将调入省城,并没有“衷心祝贺”,而是写了封信给他,表示了“同情”:

建纲同志:

得信大喜,我也是因为不知你在天涯何方,总在惦念。电影剧本难写,当初要是我在,不会赞成你去,自讨苦吃,不过你也因此得到了普陀,不胜艳羡!

调作协之事,我替你想了想,最好还是不离开你的生活基地,如果你今后想搞创作的话,还需要深深地扎根于人民群众之中。我仔细看了你的几篇作品,是很有创作能力的!到了作协,就怕“一入侯门深似海”,他们当然要你工作,杂事就多了,你太单纯,应付不了许多人事关系。这样,调成功了,就去报到,调不成功也不妨碍。这些意见,供你参考。

你写我的文章,我不赞成,但也不“生气”,就是不要再写了。应当“惜墨如金”,我这个人是不值得写的。《落雪》已经看到。《蔡希陶和植物园》可否寄来看看,《明媚的边疆》也想看看。我看过就可以寄回给你,便于你保存它们。

《打倒贾威》可发(不必担心),如此写“文革”的不多,你是第一篇!

我的《哥德巴赫猜想》其实也是写“文革”的,“文革”是不得人心的!不过,你这样的小说,也不可多写,还要顾全大局。《长江文艺》和《长江日报》发表给我平反的文章,事先都没有和我商量,也不给我看稿,已经发表了,我才看到。我如果事先知道,也要顾全大局,不同意发的,但已经发了,也就发了。

我们4月24日飞法国,5月13日往回飞,还可以收到你的一封信吧?紧紧地握手,问你爱人孩子好!

                                             徐  迟

1979年4月10日

后来李建纲调入省作协,任专职副主席兼秘书长,不仅被行政事务搅得焦头烂额,创作受到影响,还陷入“湖北文坛第一冤”……凡此种种际遇,足以证明老前辈的先见之明。此是后话。

1980年代,李建纲和徐迟(左)在乌蒙山

好在他骨子里是个文人,先公后私,殚精竭虑搞好作协工作是前提,个人的创作只好放一放。别的暂且不表,他和曾下放向阳湖五七干校的沈从文先生的交往便值得称道。

主编《长江》丛刊不久,李建纲便进京,向“出土文物”沈先生上门约稿,受到他和夫人张兆和(也曾是向阳湖“五七战士”)的热情接待。李建纲提出,请沈先生提供一部自己认为合适的旧作。沈先生还是犹豫,却情不自禁转移话题,谈起一部大书——《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说这是周总理给他的任务,花了他多年心血。“文革”时,他把书稿带到咸宁干校,白天劳动改造,晚上在茅屋里油灯下,膝盖上架起小硬纸板坚持写,眼睛都写坏了,钢笔都写岔了。周围人起先以为他是在写检查交代,便由他写,后来发现是写这东西,就把灯都给他踢了,甚至说:到干校来,就要老老实实劳动改造!写了一辈子,把自己写成了反动分子,到这里来还偷着写,真是花岗岩脑袋!也有好心人帮助他打掩护。后来大家才知道这是国家的一项重大任务,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李建纲听罢,表示能理解,称自己也是干校过来的,在武钢干校,只能写交代材料,如写别的,一律被看成写黑材料,马上组织批斗。沈先生便笑道,天下干校都差不多哩!接着说,在中央领导的关怀下,这本书快要出版了!

话甚投机,更因为同是“五七”战士,亦甚投缘。很快,沈从文旧作《长河》在《长江》丛刊1981年第12期全文发表,立马引起轰动。1982年1月31日,李建纲有幸得到沈从文回信——

建纲先生:惠书及长江丛刊稿酬,先后收到,谢谢。稿酬觉得偏高,40年前旧作,算得是过时作品,似不必如此逾格优待。照片效果不甚好(李注:先生赠我一张照片),拾出比较有意思的一张奉寄。因为这个美国友人(李注:此美国友人金介甫,沈学专家,因研究沈从文获博士学位),照此相后不久,就得特许,到湘西凤凰一游,且十分热情整理我旧作,收集到作品达千来种。正因为见得较多,谈问题时也客观得多,作品长处和弱点得失明确。并复候著安!沈从文八二年春节后第四天。

1982年,沈从文写给李建纲的信

这也称得上李建纲和向阳湖文化名人交往的一段佳话。多年后,李建纲也成了老作家,踏上了寻访咸宁干校之路。2010年4月29日,省作协组织老作家采风团到向阳湖,他和洪洋、刘富道、曹建勋、王维洲、叶明山等,接受了当地媒体的采访。《南鄂晚报》以《向阳湖,沉重的历史记忆——湖北省老作家纵谈干校文化》为题,作了整版报道,其中请李老开了头炮——《向阳湖是一座干校的文化博物馆》:“在全国许多地方都可以找到文化人下放到基层的足迹,这段经历对于我国文化、文化人产生了多大影响?没有人去研究,唯独咸宁最重视。原址保留,资料系统整理,主办展览让人们去参观。可以称得上一个小小的博物馆,这对后辈人影响很大。如果说没有向阳湖的劳动改造,抑或那些文化人后来创作的诗文就不会那样厚重。”对此他深有体会,《打倒贾威》就是反映五七干校的小说,是文学作品中最早反映和“四人帮”作斗争的作品之一。这篇小说也为博物馆增添了内容,告诫我们一定要牢记历史,不让历史重演。

前不久,为表达四十多年前的读者和今天五七干校研究者的敬意,我拔通了李老的电话,联系采访事宜。他因年事已高身体欠佳而婉谢。但隔天还是发来了短信——

城外先生好!我想起来了,我的反映“文革”干校的小说,除《打倒贾威》《走运的左龟连》外,尚有《三个李》《牌》和一篇散文《耍猴者说》。《三个李》收入人民文学出版社粉碎“四人帮”后首次出版的“全国短篇小说选”(即《1977—1978.9短篇小说选》——引者注)中,是湖北唯一入选者;也选入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的《爱情小说选》中。《牌》则收入《小说月报》。一般评论认为《牌》最为深刻。《耍猴者说》则是一篇散文,发表于1986年广州《随笔》杂志,后收入2010年出版的《随笔三十年精选》中。此外还有一些作品也涉及“文革”,有的散失了……评论家少评,文学史不入,其原因不言自明。

李老谈到的“少评”和“不入”,令我关注。的确如此,经多方搜罗,我目前能找到的也只有姜弘的《阿Q没有死——评李建纲同志的〈牌〉〈打倒贾威〉》(《长江文艺》1981年第1期)和於可训的《独特的历史真实力量——读〈走运的左龟连〉》(《湖北日报》1983年5月28日)等。可叹的是,《中国当代文学编年史》等对《打倒贾威》却视而不见,只有《湖北文学通史》将作者、作品评为“湖北文坛的重要作家和重要收获”。

更令人不解的是,一方面,由省作协组编的《湖北文学通史》(长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肯定《打倒贾威》曾在全国读者和听众中获得极大的反响,另一方面,同样由省作协选编的《同行——湖北文学六十年(1949—2009)》(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创作卷”,却“有选择地遗忘”,省去了《打倒贾威》,导致述史与选本脱节。书名曰“同行”,却有意无意地让一位重要作家和一个文学形象走丢了。

如今弥补的方式,是尽我所能,将《李建纲干校题材小说选》列入在我主编的《中国五七干校研究参考资料书系》。该书系目前已推出《历史在这里沉思——咸宁向阳湖五七干校研究》《中央党校五七干校研究》等四种。向阳湖文化名人旧址作为五七干校中唯一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咸宁作为全国五七干校研究的发源地、人才库、联络站、资料馆和示范点,这套丛书的面世,将有力推动向阳湖文化和五七干校研究向纵深拓展。

《打倒贾威》(下排右一)列入中国五七干校研究参考资料书系

贾威“走丢”了,我得下力气把他找回来。这还有点儿侠气吧。组稿之余,我不禁要问,被选本错过的精品还有多少,被选家有意“枪毙”的作品还有多少?湖北文学曾经走向全国,如今渐渐式微,此风安可长?

我又读了李老的自传《文坛奇遇记》,更加深了对“文坛乃是非地”的认识。他以当年省作协领导兼文学院院长的身份,做过不少好事,培养了不少人(人家记不记得是另外一回事),同时,没有得罪人也是不可能的。关键是编史料者应从个人好恶中跳出来,方能体现公平公正,否则,是否有权威性,是否经得起历史检验,就得打问号了。难怪近些年不少现当代“文学失踪者”复出,有识之士呼吁重写文学史呢!

早在1996年5月,我进京采访国学大师任继愈先生,曾请教为何文坛有“知青文学”,而没有产生“干校文学”。事后,他收到我的赠书,回信云:“惠寄《向阳情结》《向阳湖文化人采风》收到,谢谢!后来人如写‘文化大革命’‘儒林传’,这是一批极珍贵的第一手资料。此种野史的真实性,或为正史所不及。如果不是你们的推动,这些内容的史料将自然无形地湮没,岂不可惜?”事在人为,后来“干校文学”渐成气候。我要忍不住地说,杨绛因写了《干校六记》,我曾尊她为干校文学的“祖师婆”;行文到此,我可要给李老封一个“祖师爷”之名,他应是当之无愧的。

纵观今日文坛,利用职权开作品座谈会或花钱请人写吹捧文章的“著名作家”太多了。若干年后,且看多少“正确的废话”被扫进字纸篓。因此,我要向不图功利,默默编写《穿越民国新中国——李建纲九十回叹》的杂文家朱健国致敬。其题记有云:问世于1934年5月26日的李建纲先生,至2023年10月,可谓九十春秋穿越两种体制:十五年在民国,七十四年居新中国。所遇皆苦恼多于快乐,冤事多于荣幸——民国时被阎锡山的“公民训育运动”定为斗争对象“伪装分子”,险在太原小学操场斗死;新中国时被反右、“文革”前后的“贾威”等视为“漏网右派”“傻大胆”,用夹带手法诬为“贪黩出书”,剥夺作家、编审职称评选资格,虽徐迟等国士相救冤依然。晚年只有边画花鸟边回叹:“九十冬寒风雨程,多才多艺多磨难。远离‘青词’忘朝市,风味依然一秀才。《牌》如劲铁笔一支,人来戟手犹骂贼。……”无疑称得上一部差点被埋没的“李建纲传”……该书“附录”还编有《湖北文联史》和《湖北省作家协会改革开放三十年大事记》,亦堪称民间“湖北文坛史记”,却是经得起时间检验的留得下的文字。

有道是,耐得天磨真铁汉,不招人忌是庸才。李建纲正如关汉卿散曲《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所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匾、炒不爆、响当当一粒铜碗豆”。他在省作协受到太多不公正待遇。这位22岁就出席全国青代会,因个子高而受到周总理接见时注目微笑的儒雅才子,革命一辈子,崇文一辈子,尽管属于著作等身的资深老作家,却由于某些弄权者打压,职称不给,职级不升。这样的际遇在文坛并非个案。当今社会,“打假”一词尽人皆知,可是《打倒贾威》有多少人重提?李建纲的作品不是人为能抹杀掉的。尤其是作为“打响反思干校第一枪”的作家,足以“秒杀”不少沽名钓誉的作家。这株“文坛不老松”自会带领笔下的贾威和左龟连等文学形象,雄赳赳走进将来的文学史(尤其是“文革”文学史、干校文学史)。我对此深信不疑。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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