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石山:讨得钱老信一封

文化   2024-08-14 10:21   天津  

此文的标题,原拟写作“钱锺书给我的一封信”;文中有一处也想好了,说得此信已有三十年,我从未在文章中提及,意在表明,我这个人多么的谦逊,多么的低调。然而,一想到《围城》里的一个情节,就意识到如此题名,多么的不妥了。

钱锺书先生

这个情节是,方鸿渐回国后,在苏文纨家里结识了几个文化界的朋友,有一个学哲学的叫褚慎明。此人有哲学家的盛誉,其声名之得来,全凭了手里有三四十封各国哲学家给他的回信。这些回信是怎么得来的呢?书中说,此人常翻看外国哲学杂志,查出世界大哲学家的通信处,写信过去,说自己如何爱读他们的书,将哲学杂志书评里赞美他们著作的话,改头换面算自己的意见。外国哲学家多是寂寞孤独的人,得到远在中国的崇拜者的信,没有不回的。就这样,褚慎明轻易弄得几十封回信,成了在国内学界可炫耀的资本。

我得到钱先生的回信,手段跟这位褚先生差不了多少,稍好也好不到哪儿。说是“钱先生给了我信”,其手段若叫人勘破,也会闹成褚慎明式的笑话。

说成“讨得钱老信一封”,就好多了。

也不能细想。给了知道钱先生脾气的人,马上就会问,你写了信去,钱先生就回了信来,说得也太轻巧了吧!

想想也是的。百般遮掩,不如一语洞穿,还是实话实说为好。固然事出有因,我也动了脑筋,才有此斩获的。

事出有因,是因为1994年春天,我正在写《李健吾传》,关涉到《包法利夫人》里的一个注,李说是钱提供的。情形稍为复杂,一下子弄不清楚,而李已去世,要弄清只有问钱了。手边没有李译《包法利夫人》,幸好我的《李健吾传》里说到此事。只有说清了才会知道,何以我的叩问,比褚慎明的叩问,在品质上稍好一些。

韩石山著《李健吾传》(点图下单)

《李健吾传》书里,《蛰伏中的译述》一节,说到上海沦陷后,李健吾常是白天演戏,晚上从事译述;陆续译成了福楼拜的几个长篇小说,其中《包法利夫人》的翻译尤为成功。

翻译中,最为愉快的一件事是,原著里包法利给妻子立碑一节,有一个需注释的地方,寻觅了半年不得其解,最后还是钱锺书无意中发现,写了个短笺告诉他的,这个短笺让他欢跃了一下午。怎样一个注释呢?查李译《包法利夫人》,最后一章里,两处提到立碑事,均有注释。笔者曾就此事请教钱先生,蒙钱先生作复。

——韩著《李健吾传》,山西人民出版社,第216页

真要这么简单,也就没有多少话可说了。事情的复杂在于,此时钱先生正在病中。

为写《李健吾传》,1994年春夏间,我曾两次赴京,一方面去北图查资料,一方面去李先生在东单东罗圈胡同的家里,与他的遗孀尤淑芬和女儿李维永交谈。此前我已做足了功课,想问钱先生的不止此一事。问尤老师,可否请她联系一下,我去三里河钱家新居拜访一次。尤老师说,钱先生前两年大病一次,基本不见客,她不能做这样的介绍。又说你写信去问李健吾的事,或许他会回复,把握也不是很大。

她这一说,真教我作难了,可也燃起新的希望。较之见一面,我更想得到钱先生的一封信,那是手泽啊。

起了贼心,就会有贼点子,一想又想到《围城》上的一个办法。

书中写到,孙柔嘉在三闾大学当助教,已与方鸿渐相恋。打她主意的,还有历史系教授陆子潇。陆子潇求婚的方法很有文化,就是不停地写信;见孙柔嘉不理睬,就玩起了新花样,书上借了孙柔嘉对方鸿渐的倾诉,是这样写的:


“他这人真是神经病,还是来信,愈写愈不成话。先一封信说,省得我回信麻烦,附一张纸,纸头上写着一个问题——”她脸又红晕——“这个问题不用管它,他说假使我对这个问题答案是——是肯定的,写个算学里的加号,把纸寄还他,否则写个减号。最近一封信,索性把加减都写好,我只要划掉一个就行。你瞧,这不是又好气又好笑么?”说时,她眼睛里含笑,嘴撅着。

——《围城》通行本,第256—257页

好,就用这个办法。

我用这个办法,只是想让钱先生觉得好笑而不是好气。我明确说,这是体谅他有病,不愿他握管劳累,想到他在《围城》说过的这个办法,且还诸其人之身。对大学者,不能太谦恭;太谦恭了,他反而会拿你不当一回事。我也想好了,以李健吾对他的情义,例如他的《围城》是李经手刊发的,李家有书库(楼下平房),他住东罗圈胡同时,不时会去借书等等,对一个为李写传者,又是如此有趣的垂询,钱先生会握管作复的。

我将《包法利夫人》上的两个注抄在纸上,去信说明,只要在他提供的那个注上打个对号就行了。

过了几天,回信来了,欢喜之余,略微失望的是,他老人家没有“握管”——用毛笔写,用的是蓝墨水的钢笔写的。原信为:






石山先生:

来书奉悉。衰病之身,前尘如梦,所询之事全不记得。想来是最后一处的拉丁文,承健兄道及,既感且怆。柳为垂涕之象征,法文:Saule pleureur;英文为:Weeping Willow,皆与中国垂杨垂柳涵义相反。古希腊诗人荷马史诗Odyssey,X,510-12写杨柳植于赴地狱(Hades)之路。盖不仅为浪漫主义之观念而已。老朽所言多误,请鉴原。匆复不成字,恕之。即颂

编安

钱锺书上 杨绛同候

(1994年)5月24日

钱锺书复韩石山信(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钱先生说了,是后一注,且解释了法文柳、英文柳与中文杨柳涵意的不同,并未涉及碑文的内容。李健吾在他的《答友人书》中说:钱锺书短笺提供的注,即“行人止步,勿践吾妻”,拉丁文原文是“Sta viator, amabilem conjugem calcas”,完全抄袭法国十七世纪初叶麦尔席(Francois Merey)将军的墓志铭:“行人止步,勿践英雄。”(Sta viator, heroem celcas)韩著《李健吾传》第216页

未得墨笔字,是当时的一个小小的遗憾,也是我好长时间未将此信示人的一个原因。随着时间的推移,尤其是钱先生逝世后,他的病情逐渐披露,我的感觉也随之起了变化,不再是小小的遗憾,而是深深的自责了。

钱锺书复韩石山函信封(图片由本文作者提供

起初知道的是,钱先生1994年住进医院,直到1998年去世,再也没出来。不知月份,总以为该是年底才住的院吧。复我信是在5月份,精神尚好,写封短信,该不会怎样劳神。及至2017年,看到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书中的一篇文章,方知钱先生住院是在几月,复我的这封信的写出,是如何的不易

吴泰昌书中的这篇文章名为《在三里河,最后一次看望钱老》。文中说,1994年2月3日晚上,杨绛给他电话,邀他近日过来坐坐,说锺书和她都在家。过去他去钱家,都是他先去电话问方便不方便,这次是杨绛约他去,就预感会有什么事。去了交谈之下,吴泰昌方知钱先生病况不佳,而且又是送书又是合影,还问吴有无其赠字(知道有,便未再赠),有点告别挚友的意思。接下来的一篇名为《病中探望》,说的是1994年夏他去钱府探望的情形。去了是杨绛接待的,送他一本《写在人生边上》精装本,笑着说,她代锺书盖章。正说着,钱先生从里屋来到客厅,对夫人说你别动,还是他来签字,说着用圆珠笔在扉页上写了“泰昌贤友览存,钱锺书敬奉”。也就是说,钱先生病后,已不用毛笔签名了。书中还有照片,上面是吴与钱夫妇三人,下面的说明文字是:“这是笔者和钱锺书杨绛夫妇最后的合影。时间是1994年2月4日下午。四个月后钱锺书住院,再也没有回到三里河家中。”吴泰昌《我认识的钱锺书》第95页

若吴泰昌的计数是准确的话,那么可以说四个月后的日子该是6月4日,而钱先生给我的信是同年5月24日。抱病勉力为之,不用说了,更可骇异的是,距他入院仅仅相隔十天!

想到此,我真的为我的精心设计、实为无端打扰感到羞愧了。早知钱先生病成这样,且十天后入院再也没有出来,我就是再想得到他老的手泽,也不会出此下策的。

末了,还是顺了钱先生的性情,说句让他泉下听了也会破颜一笑的话吧——

钱先生爱看旧小说。这件事若给了旧小说作家,写成章回小说,这一回的回目,可拟为这样的对句:

小作家亏心施巧计,

老学者抱病赐回函。

2024年4月5日,甲辰清明后一日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未注明来源的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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