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正:就鲁迅研究的一些问题答周实

文化   2024-08-12 14:26   天津  

鲁迅先生

周实:朱正先生,过去讲鲁迅、宣传鲁迅时,习惯突出鲁迅的“三家”形象(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现在说鲁迅,尤其在网上,不少人谈论的,是他的“好玩”,是他的饮食起居,稿费收入,休闲生活,服饰穿着,甚至他日记中写的“濯足”,也就是洗脚——不少研究者认为,鲁迅在日记中所记的洗脚,是他说性生活的一种代称。还有,他与他的第一任妻子朱安为何没有一个孩子,他与女作家萧红是不是有暗恋的关系,等等。对这种现象,不知您怎么看?这是不是也是研究鲁迅的一个新方向?或者说,鲁迅研究到了今天,再往前走已不容易,只能调整方向了?

:鲁迅当然是杰出的文学家,这有他的作品为证。说到思想,不会有毫无思想的文学家,不过如果用思想的独创性和自成体系的标准来看,鲁迅文学家的地位更高于他思想家的地位。鲁迅自己似乎从来不曾承认过自己是一个革命家。我不懂为什么现在有人专门“研究”鲁迅和女人的关系。我不认为这是研究鲁迅的一个新方向,也不佩服这种“研究”态度。比方说朱安,她是唯一和鲁迅举行过婚礼的妻子。现在参观鲁迅故居,知道他们是分居两室,而最初在洞房里是只能够同睡在一张床上的。如果有性生活,那是很正常的事情;如果没有性生活,那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情。除了当事人,旁人谁能够知道?而没有孩子并不能证明没有性生活。鲁迅很看好萧红和萧军,认为他们是很有才能的青年作家。至于说鲁迅和萧红是不是有暗恋的关系,假如有,难道许广平不会发现吗?难道许广平能够容忍吗?要知道,女人在这一方面都是非常敏感的。至于说鲁迅日记中所写的“濯足”是他说性生活的一种代称,完全是妄人妄说。我查阅了《鲁迅日记》,从1913年4月23日开始有“濯足”的记载,到1936年10月12日止,二十多年里有“濯足”的记载81次,其中,1927年和许广平定居上海以后是35次。假如“濯足”当真是性生活的代称,一年才有四五次,岂不是有一点性冷淡吗?

周实:当下学界热衷于谈论北大教授钱理群先生的“钱理群鲁迅”(我感觉是通过研究鲁迅来论说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史),北师大教授王富仁先生的“王富仁鲁迅”(我感觉是通过研究鲁迅来构建新国学)。我非常想听听您自己说说,您的研究与他们的研究有何差别,或者说“朱正鲁迅”有什么特点?

:钱理群先生和已故的王富仁先生对鲁迅的研究,我都很佩服。聂绀弩在《从沈从文笔下看鲁迅》一文中说:“怎样的人物笔下,只能写出怎样的鲁迅来。”他们写的是“钱理群鲁迅”“王富仁鲁迅”,当然各有特点。我不是科班出身,是一个学术界的野生动物。我写出的鲁迅,是想最多地显出鲁迅自己的特点,写出一个人们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鲁迅来。

钱理群著《鲁迅作品十五讲》(点图下单)

周实:关于鲁迅的作品,过去认为最重要的是他后十年的杂文。前些时候,又有人持完全不同的看法,认为鲁迅的早期作品最有价值,后来的文字都是误入迷途。现在又有人发现,鲁迅的很多文言论文实际上是编译。对于这些情况,您怎么看?

答:说“鲁迅的很多文言论文实际上是编译”,是合乎事实的。鲁迅在北京时期的文章很好,充满着对中国文化传统的批判精神。“左联”时期的文章,就有一些出了问题了——这话不是我说的,是王元化先生说的。他在《思辨随笔•鲁迅的曲折历程》中说:“从《二心集》开始,鲁迅虔诚地接受了被他认作是党的理论家如瞿秋白等的影响。这一时期,他的不少文字带有特定意义上的遵命文学色彩。例如,他对‘第三种人’的批判,对文艺自由的论争,对阶级性的分析以及对大众语和汉字拉丁化的意见等等,都留下了这样的痕迹。……在这几年中,纵使从鲁迅身上也可以看出当时的某些思想倾向的影响。早年,他经常提到的个性、人道、人的觉醒……在他的文字中消失了。直到他逝世前,才开始超脱‘左’的思潮,显示了不同于《二心集》以来的那种局限性,表现了精神上新的升华。他最后发表的那些文章:《我的第一个师父》《女吊》《死》《凯绥•珂勒惠支版画选集序目》等,写得既沉郁又隽永。《思辨随笔》上海文艺出版社1995年版,第334-335页

王元化著《思辨随笔》(点图下单)

如果我们读一读鲁迅的这几本杂文集,就不能不认为王元化先生的说法是符合鲁迅的实际的。人们看到,鲁迅后期写的那些文化批判、社会批判的杂文,有一些也和前期同样犀利、同样精彩。成问题的是政治方面的题材,这里不妨举一点例。像《我们不再受骗了》这一篇全面为苏联辩解的文章,就是轻信了苏联官方的欺骗宣传,又转过来帮同“欺骗”别人。其中作为例证的“实业党审判案”,现在人们已经从解密的苏联档案中知道,就是一宗假案和冤案,而鲁迅文中那些辩词也都是强词夺理不能成立的。又如1933年初北平古物南迁这事,如果真有一点辩证的观点,就应该想到,尽管政府当局做错了许多事,但是把珍贵文物抢运到安全地区以免遭到战争破坏这事,总是无可非议的;而鲁迅却为此写了《学生和玉佛》《崇实》等文章进行攻击(就文章技巧说,倒真是巧妙可喜的)。这里实在看不见辩证法。

周实:听说您主张把《答托洛斯基派的信》抽出《鲁迅全集》,理由是托派绝对不是汉奸,这封信又是冯雪峰执笔的。我知道您是很敬重冯雪峰的。您如何看待他对鲁迅的影响?

答:我是主张把现在《鲁迅全集》里瞿秋白写的《王道诗话》《伸冤》《曲的解放》《迎头经》《出卖灵魂的秘诀》《最艺术的国家》《内外》《透底》《大观园的人才》《关于女人》《真假堂吉诃德》和《中国文与中国人》等十二篇文章,以及冯雪峰写的《对于左翼作家联盟的意见》《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论现在我们的文学运动》等三篇文章抽出。理由很简单,就是《鲁迅全集》只收入鲁迅的作品,不收别人的作品。至于冯雪峰代笔写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确实没有写好。我在《重读署名鲁迅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原载上海《现代中文学刊》2017年第4期)一文中作了详细分析。这篇文章最后说:“冯先生是我敬仰的前辈。特别是1975年我有幸直接向他讨教之后,他更是对我爱护备至。我不能写对他不敬的文章。可是这封答托派的信,是鲁迅晚年一大公案,鲁迅研究者回避不得。如果我能够在冯先生生前写出这篇向他请教,当然最好。只是那时我看不到这许多相关材料,也就无法写这篇文章。这真是无可如何的事情。冯先生一生事迹和著作俱在,白璧微瑕,一篇没有写好的文章是无损于他日月之明的。

周实:在我的印象中,有人说,鲁迅是最早提出“立人”这个概念的(通过启蒙来立人),是不是这样?也有人说他提倡个人主义(追求思想自由)。不过,后来他加入“左联”“自由大同盟”“民保盟”等组织,基本上都是有党派背景的。鲁迅为何加入?特别是“左联”,他是不是像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有“领袖欲”,真的要当“盟主”?后来他跟“四条汉子”闹翻,公开反对周扬,跟这个有关系吗?他加入集体组织,是不是违背了“立人”的“个人主义”初衷呢?

答:现在的一些鲁迅研究者中,都认为鲁迅是最早提出“立人”这个概念的。我想这样说也可以吧。不过我看似乎也受到梁启超的影响。提到鲁迅参加三个有共产党背景的组织,应看到这是有分别的。1930年的“自由大同盟”和“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李立三搞的。1933年的“民权保障同盟”是共产国际为了营救被捕的苏联间谍牛兰而成立的,可以不择手段,用伪造的文件来进行政治斗争。参加这个组织绝不是鲁迅的光荣。“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是作家团体,鲁迅乐意参加的。在不了解情况的人看来,鲁迅是“左联”里面享有很高威望的领袖。可鲁迅虽然是个大作家,却是个非党人士。实际上领导“左联”的还有一个党组(当时不叫做“党组”,叫“党团”),就是周扬、夏衍这些党员作家,实际上领导“左联”的是他们,而这些党员作家就并不很看好鲁迅。可是鲁迅并不了解这个情况,因此后来他反对周扬、夏衍,反对“四条汉子”,都跟这个有关系。

周实:在二十世纪,对于苏联的态度,成了政治正确与否的分水岭。那时,帝国列强不说,国内从北洋政府到国民政府都是一概反苏的(国民党是一面反苏,一面接受苏联援助)。不过,令人奇怪的是,那个时代,尤其是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世界知识分子普遍出现向左转的情况,有的甚至到了五十年代仍然说苏联的好话;比如萨特,一直到“布拉格之春”才反苏。这是什么原因呢?鲁迅和萨特,本质上都是个人主义者,都是追求思想自由的,他们不可能接受官方或者外部强加给他们的结论,他们的立场和观点可以说完全是他们自己的自由选择。那么,他们为何都那么一致地拥护苏联?是受影响而跟风?是缺乏远见?是没有政治智慧?是什么因素决定了他们的政治倾向?有没有一个基本的政治观念从内心制约他们的选择?如果有,这个观念是什么?

答:鲁迅说过:“现在苏联的存在和成功,使我确切的相信无阶级社会一定要出现。”(《鲁迅全集》第六卷,第19页)不但中国哩,鲁迅还说:“在现在,英国的萧,法国的罗兰,也都成为苏联的朋友了。”(同上,第四卷,第475页)当时,不少有头脑、有正义感的知识分子,在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都相信了苏联。日子久了,苏联的真相渐渐为人们所知,一些追随者或迟或早不再相信谎言。英国的罗素、法国的纪德,到苏联旅行一回以后,就不再相信。你说到的萨特,是到了1968年的“布拉格之春”发生之后,才决然反苏。鲁迅1936年就去世了,没有能够看到苏联后来的变化,但是也不是毫无感觉。

法国哲学家萨特

胡愈之1972年12月25日应邀在北京鲁迅博物馆谈话,第三个问题谈的就是苏联邀请鲁迅前往访问这事。在严家炎教授所著《论鲁迅的复调小说》一书中引用了这篇讲话全文,其中说:






我到上海在北四川路一家饭馆约鲁迅见面,把苏联的邀请告诉他,并把去莫斯科的交通情况也说了。他说:“很感谢苏联朋友的好意,但是我不去。苏联朋友关心我无非为了我需要养病;另外国民党想搞我,处境有危险,到苏联安全。但我的想法不一样,我五十多岁了,人总要死的,死了也不算短命,病也没那么危险。我在上海住惯了,离开有困难。另外我在这儿,还要斗争,还有任务,去苏联就完不成我的任务。敌人是搞不掉我的。这场斗争看来我胜利了,他们失败了。他们对我没有别的办法,只有把我抓去杀掉,但我看还不会,因为我老了,杀掉我,对我没有什么损失,他们却损失不小,要负很大责任。敌人一天不杀我,我可以拿笔杆子斗一天。我不怕敌人,敌人怕我。我离开上海去莫斯科,只会使敌人高兴。请转告苏联朋友,谢谢他们的好意,我还是不去。”过了一会,鲁迅又说:“国民党,帝国主义都不可怕,最可憎恶的是自己营垒里的蛀虫。”鲁迅讲话时虽没点名道姓,显然是指当时党内出了一些叛徒,以及机会主义者,暗中在攻击鲁迅。再后他又说:“苏联国内情况怎么样,我也有些担心,是不是也是自己人发生问题?”鲁迅是指当时斯大林扩大肃反,西方报刊大肆宣传,他有些不放心。这也是他不想去苏联的一个原因。

——严家炎:《论鲁迅的复调小说》,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52页

从这里可以知道,鲁迅在和胡愈之的谈话中说到了苏联的“大肃反”,而以所谓“托洛茨基—季诺维也夫恐怖总部案”罪名处死季诺维也夫、加米涅夫等十六位老布尔什维克的第一次莫斯科大审判,是1936年8月23日的事,距离鲁迅去世不到两个月了。可知鲁迅最后对苏联已经有了自己的看法,不想去苏联了。

朱正著《鲁迅传》(点图下单)

还有一件事,鲁迅曾经花大力气翻译苏联的《文艺与批评》和《文艺政策》这些书,瞿秋白在《鲁迅杂感选集•序言》里对此作了很高的评价。可是鲁迅1936年2月19日答复青年读者夏传经的信中说:“我所译著的书,别纸录上,及编译的,惟《引玉集》《小约翰》《死魂灵》三种尚佳,别的皆较旧,失了时效,或不足观,其实是不必看的。”他自己认为《文艺与批评》和《文艺政策》这些书都是不必看的了。

周实:毛泽东对鲁迅说的“三个家”(文学家、思想家、革命家)“五个最”(最正确、最勇敢、最坚决、最忠实、最热忱)都是政治上的评价。对什么是“鲁迅精神”,到目前为止,似乎没有一个学术上的实质性总结。比如说“爱憎分明”“骨头最硬”等,这种说法换成另外一些战士型的作家或学者,好像也是可以的。不知您是否能说一下,鲁迅的人格和思想特质是什么?所谓“鲁迅精神”,实质上到底有哪几点?这些精神在今天是否还需要?是否已经像有些人说的那样过时了?

答:200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为出版《21世纪:鲁迅和我们》(2001年3月出版)一书,向我约稿,我即写了《必将保留的和不必保留的》一文,结语说:

鲁迅几百万字的遗著,其中很大一部分必将永远受到读者的喜爱,后世读者将以一种赞叹和欣赏的态度阅读它。有一部分时过境迁,不再使人感兴趣。更有若干篇在写作的当时就并不正确,就更只能作为一种研究资料保留下去了。比起文章来,更重要的是鲁迅这个人,他的入世的态度,他的爱国心和正义感,他对强暴的反抗和对弱者的同情,他为了中国进步不懈的努力,他身上那种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传统的骨气,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就是中国的脊梁”。他作为中国知识分子的楷模,这形象,这精神,必将永世长存。

朱正先生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本文原题为《答周实》,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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