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其章:《梅娘文集》里一条可疑的尾巴

文化   2024-08-16 09:03   天津  

最近碰到一件“树欲静而风不止”的烦心事,思来想去,决定不能吃闷亏,就写了下面这些心里话。

小文还有一个备用的题目《我与〈梅娘文集〉不得不说的废话》,后七个字是张爱玲与平襟亚因为“一千元灰钿”稿费争辩时的一个题目。

张爱玲于《不得不说的废话》(原载1945年1月《语林》杂志第一卷第二期)开头写道:“常常看到批评我的文章,有的夸奖,有的骂,虽然有时候把我刻划得很不堪的,我看了倒也感到一种特殊的兴趣。”结尾写道:“平常在报纸上发现有我有关的记载,没有根据的,我从来不加以辩白,但是这件事我认为有辩白的必要,因为有关我的职业道德。我不愿我与读者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不得不把这不愉快的故事重述一遍。占去《语林》宝贵的篇幅,真是万分抱歉。”

张爱玲所说的三点——“刻划得很不堪的”“有辩白的必要”和“不得不把这不愉快的故事重述一遍”,叫我在新鲜出炉的张泉主编兼策划的皇皇九卷《梅娘文集》(上海三联书店,2023年7月出版)之“附录卷”中的《“南玲北梅”现象》这一小节里领教个遍;所谓“可疑的尾巴”,即指这一小节。

张泉所论的“南玲北梅”现象,是修修补补了三十多年的陈词滥调,明眼人早已懒得与其理论。不过,这次他将“南玲北梅”塞进《梅娘文集》,事情的性质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年轻时的梅娘

我为什么对这条“可疑的尾巴”较其他人敏感且反应强烈,自有我的理由。张泉假《梅娘文集》之手,对我做一总清算,指名道姓地向我大泼脏水,企图将我置于无法声辩之地。幸亏他的“梅娘全集”计划未能实现,否则,倒要看看他如何处理梅娘获“第一届大东亚文学赏副赏”的《鱼》,和获“第二届大东亚文学赏”的《蟹》,以及出席在南京举办的“第三次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履历?

通过“一条可疑的尾巴”,我倒是弄明白了几个关键点。

那么多学者质疑“南玲北梅”,如止庵、刘琼、陈福康、郝啸野等,张泉为什么不跟他们争辩,而只跟学术圈素人的我没结没完、记恨如仇?答案也许是,我质疑“南玲北梅”的文章接三连四、没结没完,不留情面地直接揭穿了梅娘的谎言和梅张合谋的骗局——呵呵,素人自有素人的便利。

最早质疑“南玲北梅”的止庵,一直持温和的商榷态度。这回他读了张泉《“南玲北梅”现象》后,写了一段话:






张泉老师故意回避了“北京马德增书店与上海宇宙风书店联合评比”这一由梅娘自己提出的说法,而用“所谓‘南玲北梅’,系指近八十年前,在日本占领地区,据说有两位曾被并称过的知名女作家:南方的张爱玲,北方的梅娘”含混代之,确实令我失望。我认识张老师好多年了,第一次说“失望”。

我还搞明白了,所谓“南玲北梅”传言,与梅娘下面这个说法,实质是一个骗局耍的两个花样;所区别者,前者是骗局的口号,朗朗上口,后者是骗局的说明书,漏洞百出——






1942年末,北平的马德增书店和上海的宇宙风杂志联合筹办了一项读者调查“谁是最受欢迎的女作家”。结果,张爱玲和我双双名列榜首,从此,就有了“南玲北梅”之说。

——《梅娘近作及书简》第155页,同心出版社,2005年8月

《梅娘近作及书简》

张泉混淆了两者,大谈“口号”,不谈“说明书”。以前的张泉,还查查1940年代的旧报刊,如今却连这点儿功课也懒得做了。他颇得意于“说有易,说无难”这种诡辩术,其逻辑是:对“南玲北梅”,梅娘说“有”,这就够了;尔等说“无”,就需要穷尽当时和后来的所有相关材料。呵呵,碰到这样的学者,你还能够继续讲道理么?我以前说过,关于这场骗局,最好的方法是面对面的辩论;需要补充一点:大家都要讲逻辑,辩论才可能进行下去。

对于梅娘(现在发展到要加上张泉了)自编自导自演的“南玲北梅”,我已经写了四五篇辨析文章,以至于招惹朋友烦我,甚至说什么“十几年来没完没了地说一件事,这十几年算是白活了”。朋友的话当然要听,但要容我解释:

一、多数读者(包括搞现代文学研究的大小学者)不熟悉北京、上海沦陷时期文坛的具体情况,因此不明白、也不愿意去搞明白“南玲北梅”有啥可争论的。

二、我看不惯瞪眼说瞎话,难免技痒。我不但熟悉沦陷时期北京文坛的人物和报刊,而且熟悉上海的;两地的重要文学期刊杂志,寒舍均有存藏。梅娘领取“大东亚文学赏”及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照片,即由我首次披露。这些期刊杂志足以作为物证,揭穿梅娘围绕“南玲北梅”的一系列谎话。

三、我熟悉张爱玲在上海沦陷时期的文学创作。张爱玲对“大东亚文学者大会”的邀请,答以“谨辞”,这种风骨,梅娘有一丝一毫吗?还好意思和张爱玲并称么?

关于第三点,不妨多展开一些;这些是张泉不知道,或故意无视的。梅娘如此热衷于“南玲北梅”,张泉如此热衷于为梅娘圆谎,你俩至少要了解一点儿“南玲”的品性吧。张爱玲在1946年11月上海山河图书公司出版《传奇》增订本时,曾写有《有几句话同读者说》:

我自己从来没有想到需要辩白,但最近一年来常常被人议论到,似乎被列为文化汉奸之一,自己也弄得莫名其妙。我所写的文章从来没有涉及政治,也没有拿过任何津贴。想想看我惟一的嫌疑要么就是所谓“大东亚文学者”第三届曾经叫我参加,报上登出的名单有我;虽然我写了辞函去,那封信我还记得,因为很短,仅只是:“承聘为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代表,谨辞,张爱玲。”

张泉主编的《梅娘文集》

恰恰是这第三届“大东亚文学者大会”,梅娘却作为北京代表参加了,而且还领取了“大东亚文学赏”。这些历史时刻,均巨细靡遗地记录在1944年12月的《杂志》第十四卷第三号上。寒舍存藏有两套《杂志》,张泉要借去看看吗?同时我替梅娘可惜,如果“南玲”不“谨辞”的话,您和张爱玲就能在南京会上见上一面,那么不论您四十多年后(1987年)怎么忽悠,我也绝不会纠缠不休,张泉也不必“缝缝补补”地忙乎不停。可惜呀,在大是大非上,张爱玲比您拎得清。

我写过三篇关于“南玲北梅”的小考证,说实话,倒不是跟梅娘过不去,而是冲着学者们去的:某些现代文学学者,怎么会如此轻易地相信了梅娘自编自演的这场“戏”?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从未发生过如此破绽百出的骗局,给它挂上“欺世盗名”的牌子,恐怕也很恰当吧。

1990年代,张爱玲再度名声大噪,而梅娘却早已文名不彰。作为1940年代北方名作家的梅娘,大概是心有不甘,才出此下策,这也属情有可原,只可怜那些中了圈套的学者们。张爱玲本就对所谓的“南玲北梅”毫不知情,其时又在万里之遥的美国,所以梅娘才敢上演这么一场闹剧。

梅娘伪造“南玲北梅”的证据,其实就在她自己的书《梅娘近作及书简》里。我以前写文章时,参考的就是这本,后来再写却找不到了,只好重新买一本,现在要用,又不知去向,只得再买第三本。重复买同一本书当然是一种浪费,可是这浪费却有意外收获。新买的这第三本有腰封,上面的宣传语令人喷饭:“北方有梅娘,可敌张爱玲。双峰曾并峙,梅香寄晚晴。”“‘南玲北梅’当年誉,‘梅’笔归来如故香。”如此露骨、肉麻的宣扬,以及该书多处掩饰历史问题的态度,曾引起刘琼女士的强烈反感。她发表了题为《从“南玲北梅”说起》(《人民日报》,2006年3月17日),其中这两段真可谓振聋发聩,一针见血——






如果说关于“南玲北梅”的疑问至多关涉个人小节,那么,梅娘对于其在1943年和1944年两度获得的“大东亚文学奖”的解释以及对其丈夫身份的描述,已经关涉民族历史的大义。根据梅娘在《梅娘近作及书简》一书中的解释,“大东亚文学奖”是纯文学性的,是日本不得已而为之的文化行为,“可能日帝已明白了当时军事上的败相,用老百姓认可的书来缓和一下情绪吧!”历史并不遥远,这一奖项的殖民文化性质早有定论,却突然冒出这样似是而非的说法,实在令人惊讶。





冷静回顾这次针对作家梅娘的热炒,大众传媒仿佛是集体无意识地忽略了一个基本的传播原则:对原始事实尤其是当事人口述事件加以核实的求是精神。作为一个作家,回忆得不准确,或者拿一些证据不确凿的民间说法粉饰自己不算新鲜事。关键是,面对“大东亚文学奖”的刻意装扮以及梅娘丈夫柳龙光供职的日伪报纸《武德报》性质的模糊,出版社和媒体的编辑审稿却缺乏起码的历史常识,把关不严,甚至毫不作为,以至发生重大历史错误。究其原因,无非是浮躁、不专业和急功近利作祟。浮躁使传媒不再下功夫做基本的采访调查。不专业包括两方面,一是编辑业务能力薄弱;一是许多出版社跨行业出书,专业背景不够。急功近利,以揭秘和猎奇迎合市场需求,不问青红皂白地炒作,利用占有的话语权,传播不准确的历史事件,在以讹传讹中渐渐篡改了历史的真相,是视听混淆至关重要的一个原因。

刘琼女士的这记重拳,打得梅娘失魂落魄。“记得2006年春天去拜访梅娘时,她情绪低落,拿出一篇文章来告诉我,有人指责她编造谎言,并批评她敷衍模糊了历史原则性问题。‘《人民日报》刊载的署名文章,可是有来头的呀。’她怏然地说,像似要大难临头了。”(大久保明男:《缅怀与梅娘交往的日子》,《新文学史料》2013年第4期

梅娘托人向一位最早发表文章质疑“南玲北梅”的学者央告别再提这事了。应该说,梅娘害怕了。可是张泉不能害怕,更不能退缩。梅娘是张泉的学术研究对象,梅娘立住了,张泉的北京沦陷区文学研究权威的地位才立得住。理顺了这条利益攸关的逻辑链,就理清了张泉为什么千方百计地为梅娘作证。说穿了,张泉和梅娘就是互相利用的关系!我也是懵懂了多少年,这次才恍然大悟:张泉为什么不直接向当事人梅娘求证“南玲北梅”的“口号”和“说明书”到底是咋回事?何必假装上穷碧落下黄泉、踏破铁鞋无觅处地寻觅“真相”呢?

晚年的梅娘

为自己的学术研究对象(尤其是沦陷时期大节有亏的作家)护短的学者,并非张泉一个,但张泉是最过分的一个,甚至是破了底线的一个。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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