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端平:求疵比求美更重要

文化   2024-10-15 09:00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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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国文学评论家阿尔贝·蒂博代在《六说文学批评》(又译《批评生理学》)中,把文学评论分为两种:“求美”的评论和“求疵”的评论。这种划分法其实蛮简单,也很粗糙、粗暴,然而却被中国评论界经常引用,并作为指出问题或是“剜烂苹果”的理论依据,同时也被作成“文艺表扬”的借口。其实,鲁迅对评论家的四个要求,已经作出比蒂博代两分法更确切的表述。所谓“求美”:无疑是表扬好的,在没有好的时,发现并表扬较好的。所谓“求疵”,无疑是发现并批评不好的,如果还没有“穿心烂”,就剜掉烂了的部分(剜烂苹果)。现在很多评论家喜欢将简单的事情说得复杂,以便显示他们的功夫;而鲁迅,将复杂的事情说得简单,通俗易懂。孰高孰低,一目了然。

某AI生成的“剜烂苹果”图片

“求美”的评论主要是写给读者看的,帮助读者尽快找到好的读本(减少阅读风险和成本),深入理解作品的内容和好处(防止误解)。如果“求美”的评论变成了为作者装裱和PS、美化或歌功颂德,就是舍本求末、误入歧途。“求疵”的评论,有评论家认为主要针对作者(使其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以便改进),其实不然,它是同时针对作者和读者,似乎对读者的作用大一些(防止误读和消除坏影响)。要通过指出问题改变一个作者很难,因为需要其自身意识到问题,并有改进的意愿。但要改变读者相对容易得多,这世界上似乎没有蠢到迷信作者、作品而以丑为美的读者——某些吹鼓手例外,他们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读者,而是没有立场的评论者。可是,摆在我们面前的是,说人家好话容易,谈人家毛病难。对于作者和读者来说,“求疵”的评论比“求美”的评论更显重要、更显需要。刘川鄂认为“求疵”的评论是“向名家开刀”:在何满子、袁良骏、李建军、王彬彬、吴俊、王兆胜、赵勇、王春林等评论家的评论实践中,较为成功地运用了向名家开刀的评论策略;针对当前一些小说反映出部分作家(尤其是名家)的低级趣味、混乱道德、良知失位等人格缺陷,作了坚定而集中的批评,受到广泛的关注和较多的肯定。批评名家有三个方面:就是批评由他们所代表的种种不良的文学倾向,批评由他们所代表的种种不良的文化现象,同时也是对大众审美趣味的挑战。“在借媒体发言或被媒体‘再生产’后,为交流表达的有效性起见,在篇名的设计上,在行文风格上,淡化了‘学术性’,加强了生动性,加强了批评的锋芒,但内在的学理支撑仍在。我认为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正常现象,是在文学边缘化、文学传媒化时代的批评策略。”“所谓‘酷评’,就是‘求疵’的批评。当然也有某些‘酷评’是不负责任地乱评。故弄玄虚、颐指气使、用语夸张、故作惊人,以达到出名、出风头,泄私愤,搅乱批评秩序等目的。但被斥为‘酷评’的大都属于严肃的批评,是批评家基于良知、基于学理,对批评对象的客观评价,当然有时也可能是严厉的。”(刘川鄂:《新世纪文学批评的新策略——批评名家的理由》,2005年第6期《甘肃社会科学》)刘川鄂的这篇文章发表很多年了,预见了一些问题,而这些问题,至今尚未解决。

在对名家“求疵”时,“剜烂苹果”的评论家遭受的反批评异常激烈,受到的压力也特别大。以唐小林批评贾平凹、贾浅浅为例,反批评主要来自两个阵营。首先,体制内权威的反制,因为权威能够调动体制内资源,站在一个权威的平台上,所以显得力量特别巨大、影响也特别深远。如唐小林在《文学报》上发表了批评贾平凹的评论文章后,程永新声称“再也不读《文学报》”。这对“剜烂苹果”之类评论家的伤害极大,以致评论家每剜一个“烂苹果”,都有点朝不保夕的感觉(担心被一些纯文学报纸杂志联合起来“封杀”)。其次,对名家的“求疵”评论的不当反批评更多来自被批评者自己的阵营,如为贾浅浅辩护的“丰阳玢子”所代表的“商洛作家圈”,他们在网络上以人身攻击的方式围攻唐小林,想想都觉得毛骨悚然。另外,那些被“求疵”的评论击中过,以声援被评论者的方式进行反击者,也可以临时划入贾氏的阵营,如臧棣以极其不具学者风范的言词对唐小林进行反击,被认为是报被批评过的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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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当下,求疵的评论比求美的评论显得更重要。这不是说求疵的评论总体比求美的评论写得好,而是当下文艺评论的生态更需要求疵的评论,或者说,是时代在呼唤。在相当一段时间里,中国的文艺评论生态并不值得恭维。某些所谓主流文艺评论家丧失评论精神而成为表扬家、总结家或广告工作者。真正的评论特别是尖锐的争鸣,往往不容于所谓“主流”,并被粗暴的语言横扫。所谓“主流”评论很容易走极端——曾几何时,因为政治的影响,意识形态评论独步舞台,“革命”几乎成为唯一关键词;在这种语境里,批判性意见被绞杀,某些评论甚至违背了文艺规律,阻碍了文学健康发展。而后,学院派引进西方评论理论和方法,但许多所谓的专家未经消化即全盘西化。上世纪90年代以来,文艺评论存在明显的重理论轻文本的倾向。其后果是文艺评论基本一个模式,批量生产甚至沦为评职称、评奖的工具。滑稽的是,长期以来,体制内评论习惯于以众声喧哗方式来确定评论的正当与否,有时也按声音(权势)大小来判定,就好像以啦啦队的规模或主办方的意愿来决定绿茵场上的胜负。因为话语权被垄断,真正的评论很难突破重重阻碍而有所成长。我们应该有肚量容纳评论意见,认识到皆大欢喜、一团和气对文艺创作并无裨益,甚至有害。纵观中国文学史,几乎每个文化繁荣的时期都是百家争鸣。真理越辩越明,文艺越批越有活力,评论要成为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德国启蒙运动时期剧作家、美学家、文艺评论家莱辛在《汉堡剧评》中坦承,他较晚的作品中那些可取之处完全是通过评论得来的,他从评论中得到了一些类似天才的东西。(见莱辛著、杨业治译:《〈汉堡剧评〉选译》,1961年第10期《世界文学》)可以肯定的是,莱辛所称的评论绝对不是掌声和喝彩,不是庸俗吹捧、阿谀奉承,不是红包能够买来的。

莱辛著《汉堡剧评》

真正的评论往往被当成偏见,这种“偏见”应该来得多一点,来得更猛烈一些。其实评论家喜欢谁不喜欢谁,与其说心中有杆秤,不如说存在这种所谓“偏见”,美国中国文学研究家刘若愚甚至称:“一个批评家如果没有偏见,就等于没有文学上的趣味。”真正的评论不是见谁红就灭谁,或者拿着棍子乱舞一通,而是不媚俗、不唯上、不趋时。鲁迅总立于风口浪尖,使用评论武器与“正统”战斗不已,因而受到强烈的反批评。能够在评论史上留下一笔的车尔尼雪夫斯基、别林斯基、勃兰兑斯等无不如此。自古以来,几乎所有批评界的大师都不是掌声塑造出来的,相反,他们往往得益于持有“偏见”,并被各种“偏见”砥砺。而那些受到普遍欢迎、四平八稳的评论家、表扬家们,往往朽于当世。历史是个勤奋的清洁工,每时每刻都在忙着将鞭炮炸裂后的碎屑扫进垃圾桶。那么评论是否也有标准或者底线呢?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要符合评论伦理,最直观的标准是要有好说好、有坏说坏,即不违背真诚和真相。建国以来我国出版过多部现代小说史,但大都会在文学史上昙花一现,因为没有自己的真知灼见,也欠缺客观公正的评价,甚至成为政治的传声筒。而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英文版于1961年由耶鲁大学出版社出版)可能会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受到重视,该著并非无可挑剔,但有两个明显的贡献或优点:一是发掘了几乎被大陆学界湮没的张爱玲等作家,二是虽然作者对大陆主流作家存在“偏见”,但“偏见”丝毫不影响他对现代作家的评价,他充分肯定了鲁迅的经典地位,同样也没有抹杀其他左翼作家,如茅盾、丁玲、萧军、沙汀、艾芜、欧阳山、周立波等的成就。“偏见”产出是真诚的善意的锐利的评论,起到鲁迅倡导的“剜烂苹果”的作用,体现文艺评论的丰富性和伟大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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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年,中国文艺评论界发生了许多大事。5月初,中宣部在北京举办200余人参加的全国文艺评论工作培训班;5月30日,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成立;10月15日,习近平总书记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提出:“文艺评论是文艺创作的一面镜子、一剂良药,是引导创作、多出精品、提高审美、引领风尚的重要力量。”习近平总书记在讲话中六次提到鲁迅,高度认可并强调要“剜烂苹果”:“文艺批评就要褒优贬劣、激浊扬清,像鲁迅所说的那样,批评家要做‘剜烂苹果’的工作,‘把烂的剜掉,把好的留下来吃’。不能因为彼此是朋友,低头不见抬头见,抹不开面子,就不敢批评。作家艺术家要敢于面对批评自己作品短处的批评家,以敬重之心待之,乐于接受批评。”

剜烂苹果,是鲁迅《关于翻译(下)》(最初发表于1933年9月14日《申报·自由谈》)中的一个比喻。据何立波《毛泽东与鲁迅神交往事》(2007年第5期《党史纵览》)记载,在1975年8月的一天,毛泽东曾让身边的工作人员给他读《鲁迅全集》中的《关于翻译(下)》一文。当工作人员读到鲁迅用“剜烂苹果”的比喻,主张正确批评,反对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时,毛泽东非常高兴,连声说:“写得好!写得好!”

鲁迅先生

“剜烂苹果”在当下非常重要,许子东认为:“现在中国,有名作家名艺术家间的严肃批评吗?有不同文艺流派风格的论争吗?我觉得,这种文艺批评的空白寂静是一百年来中国文坛所没有的。这跟我们文艺创作至少在数量上的空前繁荣形成非常强烈的对照。所以我觉得习主席讲了很多方面,但是为什么这个剜烂苹果的比喻大家特别有共鸣,因为大家可能都觉得批评的缺失。”(许子东、于一爽:《复兴文艺先要敢于批评》,2014年10月20日第97期凤凰网“洞见”)长期以来,我们有太多的文艺“烂苹果”,但评论家缺位,没有将部分烂处剜掉,也没有将“穿心烂”的拿出“筐”。在《为翻译辩护》(1933年8月20日《自由谈》)一文中,鲁迅写道:“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在《关于翻译(下)》一文中,他又指出评论界对翻译作品的评论方法简单粗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他认为:“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于是,他“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综合两篇文章,鲁迅希望评论家做四件事: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在没有好的可以奖励时)奖励较好的、剜掉苹果烂的部分(使之可以吃)。

不管是哪一类评论家,都应自觉履行鲁迅所说的四个职责。可是,某些体制内评论家最乐于做、做得最多的是:“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如果只顾着奖励好的和较好的,甚至也奖励不好的,而放弃另两类职责,那就是习近平总书记所批评的:“一点批评精神都没有,都是表扬和自我表扬、吹捧和自我吹捧、造势和自我造势相结合,那就不是文艺批评了!”习近平总书记在《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批评了八种文艺怪象,那是句句到肉、针针见血。第一种,有数量缺质量:机械化生产、快餐式消费;第二种,低俗泛滥:把作品当“摇钱树”、当“摇头丸”;第三种,浮躁之风:不能及时兑换成人民币,不值得,也不划算;第四种,作风漂浮:走马观花、蜻蜓点水下基层;第五种,价值观缺失:什么缺德的勾当都敢做;第六种,崇洋媚外:把作品在国外获奖作为最高追求;第七种,钻进钱眼:成为市场的奴隶,沾满了铜臭气;第八种,吹捧奉承:红包厚度等于评论高度。这八种怪象中,第八种为文艺评论专有,红包即是腐败,“红包厚度=评论高度”,这是很恐怖的一个等式。但前七种怪象,文艺评论也或多或少都存在。随着中国反腐不断进入深水区,文艺界反腐一定会持续加大力度。文艺评论反腐不仅要落实到打击违法犯罪、惩治违纪违规层面,还要挺进“灰色”地带,清理、改良学术环境和资源,清查学术上的腐败。据耳闻:中国大陆有数百家大学学报,很多是同行都不看的,因为里面的东西没有分量,但在里面发表文章则被认为有分量;在某些文艺报刊上发稿,需要版面费或打点编辑;很多研讨会只是走个过场,车马费吸引许多评论家欣然前往……学术腐败真是不一而足。囿于资源、经验和见识,本文无法对此展开分析,只能呼吁多一些“剜烂苹果”的文艺评论,通过百家争鸣以遏制文艺评论方面的学术腐败。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5期。图片来自网络。识别下图中的“码上订”二维码,订阅2025年《文学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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