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达:通读沈从文可以给现代文学祛魅

文摘   2024-07-30 12:12   天津  

读博士时,为了写论文,我草草翻阅了一遍沈从文、周作人、郁达夫等现代作家的大部分作品。多少个痛苦的日夜过后,我才发现读全集跟读选集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读选集时观感不错的作家,读完全集后多半会让人幻灭,所有的瑕疵、偏见、短板,在全集中往往展露无疑。中国现代作家群的文学成就和学问人品,大部分都经不起阅读全集的检验。鲁迅正好相反,我是读完全集之后,才发现他真是鹤立鸡群,在此之前,我还以为鲁迅只是偶有佳作,整体形象被过度神话了。回想起来,真是可叹又可笑。

通读沈氏全集后的幻灭感

在所有现代作家中,沈从文曾最让我充满期待,所以也最让我感到幻灭。

沈从文

他自己说,他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是失败的习作。一开始我以为这是谦辞,后来才发现,这是他少有的清醒流露。大部分时候,他对自己的作品并不谦虚。他肯定也发现了,多数中国现代小说家的作品,比他写的习作还糟糕,所以即使是失败的习作,他也有自傲的理由。

他天真善良,满怀柔情,是个有耐心的人。这样的人成熟慢,学徒期长,但能走很远。过了四十岁以后,也许他真能写出极好的大部头作品来。他说过,他的所有短篇小说,都是为长篇巨制在做练习。可惜,他的创作生涯戛然而止,永远停留在学徒期。

有的作家,如昆德拉,会将四十岁前写的东西全部销毁,不留痕迹。也有的作家,如鲁迅,三十八岁才“出道”,也不会留下太多青涩的少作。但沈从文没得选。他太年轻,又过于自尊,免不了唠唠叨叨,不停地写一些自我辩护的文字,而且写得混乱不堪。他的文学观本就天真,远未成熟,那种粗浅的浪漫主义说辞,绕来绕去地说,是很折磨人的。连他的妻子张兆和都直言不讳,指责他写起文论来简直没法卒读。他几乎总在抱怨读者,抱怨批评家。他说他们不理解自己,看不出他独有的特点。这个意思他说了那么多遍,真让人腻烦。他在文章里固执地给读者解读自己的作品。这跟今天很多顾影自怜的当代作家差不了太多。

沈从文与张兆和

跟周作人、朱光潜比起来,沈从文的文字是半生不熟的,有些句子几乎完全不通,文章的思路也很杂乱。朱光潜当年跟他在北京结伴逛古董铺,相交甚深。朱谈了那么多文学大家,却对沈的文字一字不提。朱的眼光很高,沈从文不在他的眼界之内。

有意思的是,沈从文用浪漫主义笔法写小说,却用现实功利主义来定义作品价值。他放不下“文以载道”的传统文人理想,总想以文学拯救世道人心,建立一个美好的、纯洁的社会。矛盾之处在于,他坚定认为美与真实不能兼容,而他选择美,放弃真实。他引用王尔德的话说:叙述美而不真之事物,乃艺术之正务。他说他要建造人性的希腊小庙,而实际上他所谓的人性,都是空中楼阁。他对真实人性的探索并无兴趣,却又指望自己的文字改善人性,实在有点自相矛盾。他眼中的人性,更多是一种贫困和简陋(刘永泰语),是原始野性和缺少反思的本能欲望的张扬,深度是谈不上的,重点全在抒情。所以研究沈从文的当代学者,弄出一个抒情传统的说法,使之与深广的诗教传统产生联系。这样的比附可谓用心良苦。与其说这是对沈从文作品的发掘,不如说是给文学研究的严肃性和合法性“贴金”——现代文学本已如此贫弱,不这样捣鼓一番,文学研究还有什么价值呢?

沈从文如何被经典化的

沈从文的经典化历程,充满戏剧性。一开始,在同代作家中他一直不受重视。建国后的几十年,他因政治原因被彻底遗忘。上世纪八十年代从海外刮来的汉学风,使他成为现代文学史上行情疯涨的文学传奇。

夏志清是最早将沈从文抬入经典地位的学者。但即使是夏志清,对沈从文的真实评价也实在不高。他说,沈从文艺术的成长在最初阶段缓慢得近乎痛苦,由于对现代短篇小说结构没有什么认识,沈从文的叙述方法都是传统性的。这本来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大概因缺少正统的训练之故,他常冒出一些奇怪的念头,在小说中往往不问情由地加插一大段散文式的按语和啰嗦描述。

夏志清引用苏雪林的话讽刺沈从文的文风:“用词造句,虽然力求短峭简练,描写却依然繁冗拖沓。有时累累数百言还不能达出‘中心思想’,有似老妪谈家常,叨叨絮絮,说了半天,听者尚茫然不知其命意之所在,又好像用软绵绵的拳头去打胖子,打不到他的痛处。”这也是我的真实阅读感受。读沈从文的很多作品,很像在给学生批改作业,区别在于批改学生作业不会这么累,因为当代中文系的学生很少有人会写得如此别扭。

奇怪的是,夏志清批评完沈从文的早期作品后,忽然开始猛夸其三十年代后的作品。没有读过沈从文全集的读者很容易被他蛊惑,以为沈从文的小说技艺后来取得了进步。实际上,就我的阅读观感来说,早期沈从文的毛病,后期几乎都没改掉。文字还那么啰嗦,想法仍那么突兀,观念也一如既往的缺少新意和深度。进步之处在于,谋篇布局偶见佳构。但其最好的文字仍不是习作小说,而是情真意切、自然为之的《湘行书简》和《湘行散记》。

沈从文代表作《边城》《湘行散记》(点图下单)

可惜夏志清只关注小说。他的小说鉴赏力如何,我不敢妄下结论,但我可以确定他的所有观念都深受意识形态的影响,而且他几乎无法从小说中感受到作者的情感。夏志清对自己的成就是洋洋得意的。他说:“要是没有我这本《中国现代小说史》,无论大陆还是台湾都要把沈从文忘记了。”有意思的是,今天沈从文公认的代表作是《边城》,而夏志清对《边城》没做任何评价,对这部小说毫不重视。既然他连沈从文的小说代表作都认不出来,为什么要这样抬高沈从文的地位呢?他自己说出了沈从文最特别的地方:“相比老舍,沈从文从不改造自己。”一语道破天机。夏志清对沈从文拒绝思想改造的高度赞扬,其实与王德威对沈从文抒情传统的体认,是一个思路,都是以政治立场充当文学标准。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对政治伦理的思索,是文学表达不可避免的一部分。说到底,文学圈的行情就如同股市,单只股票的涨跌往往还要看大盘。

夏志清著《中国现代小说史》(点图下单)

沈从文在那个年代确实很另类,很能代表一种不同的价值理念。他对城市文明的批评,对乡土社会的美化,以及他与众不同的人生经历,都为海外学者提供了绝好的、可供无限发挥的符号和素材。于是,他的天真和不成熟,被解读为文学殉道精神;他在后来被孤立、被遗忘的遭遇,完美代言了文学与政治之间不屈的博弈。这样一来,沈从文就成了现代作家中几乎唯一的存在,用时髦的学术话语来讲,沈从文顺理成章地成了一个隐喻,一个现代知识分子构建自身话语正当性的象征

电影《边城》剧照

竹内好的判断是对的。学术体制天然地反对真知灼见,文学话题本不该纳入学术话语。当你堂而皇之谈论文学的纯粹时,就已经站到了文学的反面。

沈从文在频繁自我解释的过程中,怀抱着纯真的文学理想主义,想象自己是庄子或歌德,相信历史和艺术是绝对公正的,终究会带给他应有的评价,给他不朽的认证。他并未意识到,真实的文学史究竟是由什么左右的。过去四十年,我们的批评家、读者、媒体集体参与了这场文学经典化的传奇,但很少有人看清楚那只看不见的手。

现代文学研究的“大概率”

阅读沈从文的过程,也是我不断反思文学价值的过程。在他身上,我仿佛看到了自己少年时代对文学的那股不切实际的热情,那种单纯的理想主义和奉献冲动。读完沈从文,我意识到自己已经无法再对文学和文学史产生更多的信任,这条路走到头了。跟那些真正重要的人文研究比起来,讨论这类现代作家的所谓文学价值,实在有些不痛不痒。在此期间,我需要不断拿起托尔斯泰、福楼拜、契诃夫的作品,以及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观》《娜塔莎之舞》《日本现代文学的起源》《诚与真》这样的著作,才能重新找到解读文学的热情,才能重新相信,文学研究也可以是一件重要而且贴近时代的事。

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整体上是贫乏的,幼稚的,而我们的文学家和文学研究者不愿承认这一点。他们在那堆已过度开采的矿石中埋头挖掘,只因为他们没有勇气再去寻找新的、更有价值的矿藏。他们无法承担开疆拓土的风险,只好守着一亩三分地自说自话。整个现代文学史,只有短短三十年,已经被言说得太多,消耗得太多,它真正的底色和质地,反而被层层掩盖,很难看清了。

其实,这个世界上并不缺少经典作品,如乔治•斯坦纳所言,这些作品像暴风一般,涤荡我们的心灵,掀开感知之门,动摇我们的信念,直入心灵深处。问题在于,我们的文学研究者认为,解读那些经典作家难有新意,不好发文章,兑换不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所以他们宁可在犄角旮旯里寻找所谓被忽视的作家作品,给它们镀金,把它们捧上神坛,自己也跟着鸡犬升天。

当然,解读不够经典的作家,其实也可以做出重要的学术成果。比如雷蒙德•威廉斯大量阅读英国近现代的报刊文章,写下不朽的著作《漫长的革命》,让我们清楚地看到媒体是如何变革社会和文化的。或者像以赛亚•伯林《浪漫主义的根源》那样,通过解读二流作者如哈曼等人,将文学现象与社会思想史融为一炉,清晰勾勒出浪漫主义的来龙去脉,让我们意识到个人如何被时代所塑造,人的观念又是如何跟社会整体发生互动。

以赛亚·伯林著《浪漫主义的根源》(点图下单)

但这样的研究,难度无疑更高,我们的学者一定觉得不划算。原本只要吹捧一个作家就可以了,现在却要深入研究思想史和社会学,要把作品当成历史档案,探讨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总结人类走过的岔路,启示未来——虽然,这样一来就做出真学问了;但是,当初不就怕累着自己,不想费这么大的劲去研究真问题,才来搞文学研究的吗?玩点文字游戏,搞点美化和抬高,就可以学术圈地,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

通读沈从文全集,我总疑心我们现代文学研究的“大概率”就是这么回事。

想想真令人唏嘘。两百年前,中国最有影响力的作家是梅曾亮、方东树,他们曾执文坛之牛耳,引领一代文风,而如今安在?两百年后的读者,想到今天有那么多的文人学者将毕生精力耗费在早已被他们遗忘的作家作品身上,会不会觉得荒谬和悲哀? 

我的这些批评和质疑,自然也可能成为笑话。库切说,拷问质疑经典,无论以一种多么敌对的态度,都是经典之历史的一部分,是不可避免的,甚至是很受欢迎的一部分。因为,只要经典娇弱到自己不能抵挡攻击,它就永远不可能证明自己是经典。

《沈从文作品全集》(点图下单)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沈从文,感谢那段阅读现代文学的岁月。对文学的理想主义情结幻灭之后,我才看清了文化场域、学术权力和大众审美的纠缠轨迹,才算走出了文学圈的话术魔障。那种感觉,就像一个长期高度近视的人,终于戴上了眼镜。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3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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