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富强:在大塔儿巷,寻访“雨巷”

文摘   2024-07-24 09:36   天津  

诗人戴望舒家的老宅,在杭州大塔儿巷11号。这是一排平房,白墙黑瓦,光照不是很好,可以想象,主人的家境也一般。

诗人戴望舒

据说,大塔儿巷名字的来历,跟毗邻的觉苑寺有关。当时,寺内有城心塔(位居城市中心之意),巷也由此得名。事实上,这里的确地处杭州城中心。不过,现在已经找不到城心塔,只留下一条觉苑寺巷。沿着觉苑寺巷往里走,可见一幢民宅,作为杭州市不可移动文物古迹被保护下来。巷子的尽头,是解放路,有一座基督教堂思澄堂,立在市中心,十分显眼,保护得也很好,

戴望舒出生在大塔儿巷,在杭州读完小学和中学,然后去了上海读大学。在去上海前,戴望舒已经公开发表了他的第一篇小说《债》,并且与张天翼、施蛰存、叶秋源、李伊凉及马天骚等在杭州成立了兰社。张天翼和施蛰存都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作家,可见戴望舒虽年少,也已是“谈笑皆鸿儒”。特别是到上海后,他师从田汉,与施蛰存、杜衡等人创办《璎珞》旬刊,他的文学才华进一步显露。

在《璎珞》创办的第二年,即1927年,戴望舒创作并在次年发表了给他带来巨大声誉的诗歌《雨巷》。有一种普遍的说法,《雨巷》是戴望舒为恋人施绛年所写,但也有诗评家认为,它是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象征主义的朦胧诗,是大革命遭受挫折,诗人感到痛苦、彷徨,而又一时看不到前途、找不到出路的苦闷情绪的反映,象征了一代青年彷徨苦闷的心路历程。

戴望舒诗集《雨巷》(点图下单)

这个评价,比较切合诗人当时所处的时代背景。但是,说它是为施绛年所写,似乎更符合人们的期待。才子佳人,雨中的小巷,愁怨的意境,都是那个年代给予读者美好而略显忧伤的感受。事实上,施绛年在戴望舒的感情生活中,的确占有非常重要的一页。

有一种说法,因为施不接受戴的求爱,戴以跳楼相威胁,迫使施不得不同意与戴订婚。但她提出一个要求,要他出国留学,学成归国,有一份收入稳定的职业后再结婚。戴望舒接受了这个有些苛刻的要求。戴望舒乘坐邮轮抵达法国后,先后入读巴黎大学、里昂中法大学。令人意想不到的是,1935年春,戴望舒居然被里昂中法大学开除。开除的原因,一说是他一年多既不上课,也不按时交作业,连年终考试也不参加;另有一说是,戴望舒在西班牙旅游期间,参加反法西斯游行,法国警方通知中法大学,这个学生不能再留在法国。这两种说法,现在已无从考证,但从戴望舒的个人感情生活和他后来选择的道路来看,似乎都有可能。

戴望舒在法国期间,并不知道施绛年已另有所爱。他给她写了一封又一封炽热的情书,而她对这些信件已是冷处理了。(有说是她几乎不看他的信,又有一说是,戴收到的回信,有不少是她哥哥施蛰存写的。)戴望舒回国时,等待他的,并不是未婚妻温暖的拥抱,而是决绝的分离。戴望舒一气之下,当着众人的面,扇了施绛年一耳光;这一耳光,等于彻底撕碎了诗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戴望舒登报解除与施绛年的婚约后,施绛年也开始了自己选择的婚姻与人生。

对于戴、施之间这段没有结果的婚恋,我倒是觉得有可取之处,或者说,是利大于弊。从两人的交往看,戴望舒是真心爱好友的这个妹妹的,但她却只把他当作一个兄长,哥哥的一个朋友。以戴望舒的脾气,施绛年嫁给他,未必会幸福。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雨巷》的创作,如果与施绛年有些关联,也算是这段恋情对中国现代文学,尤其是现代派象征主义诗歌的贡献。

婚约的解除,对诗人显然是一个重大打击。据说,戴望舒为此操木棍暴打多条野狗,以此发泄内心的激愤。这时,戴望舒的好友、小说家穆时英想把他从伤痛中拉回生活正轨。有一天闲聊时,穆时英说:“你不要灰心,施蛰存的妹妹算什么,我妹妹不比她漂亮?我给你搭搭桥。”经过大哥的介绍,穆小妹认识了这位有才气的诗人。戴望舒第一眼看到穆丽娟时,仿佛见到了自己笔下《雨巷》中那个像丁香一样风清露愁的姑娘。丽娟的古典俊美,让他忘却了施绛年带给她的苦痛。1935年冬,戴望舒委托杜衡向穆丽娟的母亲提亲。1936年6月,两人在上海新亚饭店举行婚礼,19岁的穆丽娟嫁给了比自己大13岁的戴望舒;青年诗人徐迟担任傧相。二人婚后育有一女戴咏素,小名朵朵。

戴望舒与穆丽娟结婚照

然而,戴望舒的性格,再一次把自己的婚姻推向了悬崖。

1940年6月,穆时英在上海被刺身亡。由于政见不同,戴望舒不许穆丽娟回沪奔丧。同年,他又扣下了穆丽娟母亲的报丧电报。当不明情况的穆丽娟身着大红旗袍会见友人叶灵风之妻赵克臻,被笑说在热孝中还穿大红时,她才得知了母亲去世的噩耗。她再也不能忍受这个男人对他的欺骗。她当掉了母亲留给她的翡翠胸针,买了船票,带着女儿毅然决然地从香港回到上海。

这一年的冬天,性格脆弱又敏感的戴望舒在苦求穆丽娟无果后,写下了留给妻子的绝命书,服毒自杀,但被朋友所救。收到信后,穆丽娟通过律师办理了半年分居,以观后效;女儿则交给戴望舒抚养。戴望舒先后寄出两本日记和婚后无数张充满亲情的照片制成的相册,并附信:“丽娟,请你想到我和朵朵在等待你,不要忘记我们。”但穆丽娟始终没有回复。无奈与绝望之下,戴望舒终于在1943年1月寄出了离婚契约。

戴望舒最后一段婚姻是在1942年开始的。当时,戴望舒与同在香港大同图书印务局的抄写员杨静相识,并很快进入热恋。但21岁的年龄差,也为这段婚姻埋下隐患。婚后不久,两人便出现了感情上的裂痕,常常因生活上的琐事吵架。1948年末,杨静爱上了一位姓蔡的青年,并向戴望舒提出离婚。尽管戴望舒做出了种种努力希望挽回,然而杨静心意已决。戴望舒只得一直不在离婚协议上签字。无奈之下,杨静与蔡姓青年相偕出走。次年早春,戴、杨离婚。

戴望舒与杨静及孩子们合影

1950年2月28日,戴望舒在北京病逝,享年45岁。他被安葬于北京西山脚下的万安公墓,墓碑上有茅盾亲笔书写的“诗人戴望舒之墓”。

有意思的是,在法国里昂大学校园内,有一块戴望舒纪念碑牌。碑牌位于一丛丁香花旁,牌上用中文写着:纪念中国诗人戴望舒里昂中法大学学生。1932年至1934年,戴望舒在此学习和生活,但也因为不可言说的原因被校方开除。

我无数次经过杭州解放路,也无数次看见那个基督教堂,但从未停下脚步,去教堂边上的觉苑寺巷走走。穿过这条小巷,可以抵达大小塔儿巷。戴望舒因为这两条小巷和一个他热恋的女子,写下《雨巷》,而成为名扬天下的“雨巷诗人”。

终于,在一个酷热初秋,我去了大塔儿巷,希望能在那儿找见戴望舒生活写作留下的痕迹。

然而,我第一眼所见的大塔儿巷,肯定不是我想象中的样子——它已经不是巷子了,而是一条宽度十米开外的街道。大塔儿巷全长约二百多米,路两侧除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建的民宅,也建起两座现代化大楼,其中一幢是杭州退休职工大学,另一幢是一所知名幼儿园。在皮市巷入口处,有一个反映市井生活的雕塑,背景是一张杭州市井生活的老照片,四口水井似乎是原来就有,雕塑中的一男子正从井中打水,另有一位妇女在盆中搓洗衣服,一男孩则提着水桶给妈妈递水。从画面看,是三口之家,温馨而富有生活气息。正对着雕塑的,就是大塔儿巷。

我沿着巷子往前找,找到了10号、13号、15号,但就是没有11号。13号边上是一个冷库。我问一位正在搬运矿泉水的年轻人,你家边上是13号,你这间门面是不是就是11号?年轻人说,不是,我家是6号。我有些纳闷:13号怎么一下跳到了6号?理论上,门牌编号是分单双号的。我跑到巷子对面,找到了9号和10号,这才发现,这儿的编号似乎是不分单双的。

我又走到15号。这里是杭州退休干部职工大学,我问保安,11号是哪儿呢?他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我们这里是15号,11号应该就在边上。询问无果。我不死心,走到18号。这是一幢民宅,单元楼下有三位大妈在聊天,我觉得她们是本地人,且在此地生活了很久,应该知道11号在哪。结果,大妈们也是一脸茫然地看着我,接连反问:11号?11 号?其中一位大妈指着身旁的楼说,我们这里是18号。又指着对面的退休干部职工大学说,那里是15号,你再找找?

我又折回10号,那是一幢幼儿园。我来来回回行走询问,引起一位中年男子的注意。他一开口,就是纯正的杭州本地话,显然是土著。他主动问,你要找几号?我说11号。他指着幼儿园,11号应该就在这里,但那些老宅都拆了。我知道老宅拆了,但门牌号怎么也不见了呢?他也有些迷惑,重复我的话,是啊,老宅拆了,门牌号应该保留啊。我谢过中年男子,拐进小塔儿巷。这条巷子,比大塔儿巷要窄一些,有点从前的味道。不过,真正让我觉得像“雨巷”的,是觉苑寺巷。从小塔儿巷行百米左右,与小塔儿巷成丁字形的一条小巷,就是觉苑寺巷。

从我在现场看到的三条小巷来看,大小塔儿巷已经没有戴望舒写《雨巷》时的原貌,而觉苑寺巷更像是戴望舒笔下的雨巷。我之所以有这种感觉,是觉苑寺巷比大小塔儿巷都要狭窄,顶多两米左右;没有经过大规模整修,人间烟火气很重。一些人家,在窗台上种着盆载,有绿色植物悬垂下来;也有一些人家,在巷子两头,搭一根竹竿,衣物就挂在竹竿上,行人一抬头,就可见头顶是谁家的衣裤,有的刚晾晒出去,水滴答滴答往下掉,躲闪不及,就淋了一身的水。我想象在有雨的夜色里,灯光从住家的门缝、窗子里透出来,映照在湿滑的小巷地面上,一个撑着纸伞的年轻女子,走在这条巷子里的感觉,就是重现戴望舒的《雨巷》。

从小塔儿巷入觉苑寺巷,右侧是一幢民宅,门前的石碑说明它是不可移动文物。民宅对面,是一面白色的诗墙,大约有五六十米长,墙上的一部分,题刻着戴望舒的《雨巷》全文。在诗的结尾处,有一个抽象的撑着雨伞的年轻女子雕像,寥寥几笔,勾勒出诗人笔下那个丁香一般的江南女子。让人不免想起诗中的开头几句: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的

结着愁怨的姑娘

某AI程序生成的《雨巷》意向图

我在觉苑寺巷的诗墙前走了两个来回,然后朝前,拐了四个弯,就出巷了,那儿是车水马龙的主干道——解放路。从幽静的巷子里,一下进入喧嚣的大街,有静喧两重天之感。我折回觉苑寺巷,回到诗墙那儿,发现有一对年逾七旬的老夫妻在拍照。那位夫人穿着旗袍,撑着一把纸伞,正在民宅前作开门状,然后又在小巷里缓缓走动。老先生手持相机,随着女主身体的移动,不停地调整角度。我本想偷拍一张,但最后还是犹豫了。我觉得,打扰这对老年夫妻,似乎有些不厚道。显然,他们读过并喜欢《雨巷》;看得出来,他们也是经过多番寻访,才找到这里,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用诗歌和纸伞重温他们的青春。

走出大塔儿巷,突然有一束光照进我心里。那个消失的“大塔儿巷11号”门牌,会不会被雪藏?会不会是有人故意设置的悬念?在适当时候,他们将重建戴家老宅,然后,在墙上嵌入这个独一无二的门牌号,重现“雨巷”的时光……

我在微信发了个圈。意想不到的是,马上有一位钱姓同事给我私信。她说,这里是她出生、求学、长大的地方。我一时惊喜不已,让她问问钱家前辈,对戴家老宅还有没有印象。她问了,她大姑说,大塔儿巷变化太大了,变得陌生了。在同事大姑的记忆里,当年,这里是三尺窄的青石板路老巷。依稀记得,巷子细细而且弯弯曲曲,巷口望不见巷尾,显得悠长又寂静!那时,戴家住的是11号,而钱家住14号,钱家和戴家是隔壁邻居。只知道住在墙门里面的一家人,好像是开药店的,那个药店的女主人,她们都叫她阿庆嫂的奶奶。同事大姑说的那个开药店的,未必是戴家,极有可能房子已经易人,而那个阿庆嫂的奶奶,也跟戴家没有任何关系。不过,同事大姑关于戴家老宅的回忆,是准确的,也就是说,在没有拆除那片旧房之前,戴家老宅子一直是存在的。

我不禁叹息,戴家老宅没有留存下来,是一个不可弥补的遗憾。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一段可圈可点的实证,就这样被人为拆没了。

我的这位同事在微信里告诉我,她在这里有太多的记忆。她说:“老钱家最早住在大塔儿巷,后来搬到了官巷口,最早的景阳观酱菜店楼上,我在那里生活到5岁。后来爷爷奶奶搬到了皮市巷,我跟爸爸妈妈住在小营巷。爷爷时任小营巷街道主任,我在那里读的幼儿园、小学、初中,那一片是我长大的地方。”同事所说的小营巷街道,地理范围包括大小塔儿巷、觉苑寺巷和皮市巷。看到我拍的这组照片,一下子勾起她无穷的回忆。她说:“原来,我家和戴望舒家是邻居。”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3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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