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南:用文学打开心灵之门

文化   2024-09-14 08:48   天津  

曾经,我们的心灵封闭了很久。

改革开放一声春雷,震开了作家与国人的心灵之门,我们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五彩斑斓又千变万化的心灵世界。

打开心灵之门,这是时代的呼唤,更是文学的呼唤。中国当代作家要回应这种呼唤,为中国与世界留下珍贵的心灵档案。

文学发展的新趋势

对处于二十一世纪的人类来说,我们虽然已经创造了许多物质的和文化的奇迹,开始了对于宇宙空间与外星人的探索,然而,对于自身仍缺乏深入的认识。特别是人的心灵领域,因其神秘性、隐蔽性和多变性,使人难以把握,尚有无数的心灵密码有待人们破译,而作家,正是人类心灵的探险者与表达者。

早在新时期之初的1980年,王蒙就明确提出:“我们在继续面向生活的同时,我们要特别强调面向人,面向人的心灵。”(《漫谈文学的对象与功能》,《延河》1980年第4期)

作家王蒙

19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与深化,以及国外文学作品、文学论著的大量引进,中国当代文学(当时称为“新时期文学”)出现许多新气象:刻画人物复杂意绪的心态小说,揭示“生活溶解在心灵中的秘密”的朦胧诗,把人物心理外化为动作与场景的心理剧,都是文学内向化、心灵化的具体体现。王蒙、汪曾祺、宗璞、张洁、谌容、王安忆、张辛欣、张抗抗、李陀等人的作品,一般不再把结构情节跌宕的故事、刻画性格鲜明的人物作为主要追求,而是以大量篇幅写人的心灵世界,写人的感觉、印象、情绪、幻觉、联想、内心独白、潜意识等,真实地再现了人物心灵搏动的音响和意识流动的轨迹。我曾把这种现象称作“心理现实主义”。(参见拙著《现实主义文学在当代中国》,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年)

1986年,文艺理论家、文学批评家刘再复提出文学的主体性及“内宇宙”的问题。他在论述“小说历史进化的一般轮廓”时,将小说艺术的进化划分为三个阶段,即:生活故事化的展示阶段,人物性格化的展示阶段,内心世界审美化的展示阶段。(《性格组合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年)

刘再复著《性格组合论》

1988年,作家、文艺理论家曹文轩提出“心理小说”的概念,认为“心理小说”要“突破时间与空间”,“写情绪,写人的内心活动,人的灵魂”。(《中国八十年代文学现象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

同年,文学批评家鲁枢元根据文学发展的新趋势,做出文学“向内转”的判断。他说:“作者都是在试图转变自己的艺术视角,从人物的内心感觉和体验来看外部世界,并以此构筑起作品的心理学意义的时间和空间。小说心灵化了,情绪化了,诗化了,音乐化了。”(《新时期文学的“向内转”》,1988年10月18日《文艺报》)

中国古代小说戏曲研究学者宁宗一说:“文学乃是人的心灵史,人的精神主体运动的历史。……文学作品尤其是其中的经典文本则是打开时代灵魂的心理学。”他大力倡导“建构审美化的心灵史”,从而拓展了文学与艺术的广阔视野(参见宁宗一:《戏曲史•心史•社会史》,《社会科学战线》1988年第1期)

1980年代以来,从文学理论的阐释到文学创作的实践都证明了:走进心灵,已成为文学发展的新趋势。

探索通向心灵的多元之径

毫无疑问,通向心灵的第一条大道是传统现实主义的叙事。然而,改革开放后从国外引进的新的创作手法,同样可作为通向心灵之路的多种选择

之一:由感觉、印象、联想,感受心灵的律动

新时期最早在小说中运用感觉、印象、联想等意识流手法的是王蒙。他的《夜的眼》写一个刚从边疆回到北京的人的感觉,从路灯“一下子全亮了”所引起的感觉写起,写到主人公陈杲所感觉到的大都市夜晚的各种声音、色彩、气味、印象,以及他遇到的人和事所引起的种种感觉、联想。

《布礼》写年轻有为的干部钟亦诚突然被打成“右派分子”后的特殊感觉。在39度高温下,自己的身体却是冰凉的,心也是冷的,似乎一切都“冻结了”。这是一个突遭厄运的人对客观环境产生的变态性的感觉。

《春之声》写联想。刚从西德考察回国的工程物理学家岳之峰坐闷罐子车回家过春节,他由车身轻轻地颤抖、人们轻轻地摇摆,联想到童年的摇篮——故乡的母亲——母亲的坟墓和正在走向坟墓的父亲。后来,车轮的滚动声和录音机播放的《春之声圆舞曲》,使他又想起在西德看到的莱茵河和高速公路、法兰克福的孩子、解放前北平的平津学生大联欢,以及解放后的北京,早春二月的北海和自己的初恋……通过这一系列的城市与乡村、现实与历史、中国与外国的联想,传递出一种春天的旋律:“如今每个角落的生活都在出现转机,都是有趣的、有希望的和永远不应该忘怀的。”

王蒙说:感觉(艺术直觉)是“人们对于世界,对于生活,对于对象的第一瞬间的反映”,它就像“小槌子敲到心灵这架琴上发出的第一个声音”,或多或少、或深或浅地反映着感觉者的内心世界(心灵)。(《关于“意识流”的通信》)

之二:由幻觉、梦幻,窥视心灵的震颤

谌容的《人到中年》中,眼科大夫陆文婷因劳累过度,在回家的路上突然晕倒,入院抢救。小说从陆文婷躺在病床上的幻觉写起: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在班上连续做的三个手术,想起她曾经治疗过的一双双眼睛,想起她与家杰甜蜜的初恋与迟到的爱情……她甚至产生了濒死般的幻觉。小说以陆文婷的幻觉为中心,几乎把她的职业生涯、家庭亲情、私人生活都连缀在一起了。

电影《人到中年》剧照

宗璞的《我是谁?》写的是特殊情景中的幻觉。“文革”中的一天早晨,大学教师韦弥看见丈夫吊死在暖气管道上,精神受到强烈刺激和沉重打击。这时,她想到自己被无辜打成“特务”后的处境,昏昏沉沉地进入一种幻觉状态:我究竟是谁?自己热爱祖国,却被打成帝国主义的“特务”;是“灵魂工程师”,却被斥为毒害青年的“狗”;是女人,却被剃了阴阳头,像条虫一样任人侮辱与践踏。自己是“好人”还是“坏人”?是人还是鬼?她望着黑色的天空中一群大雁组成的明亮的“人”字,感到自己变成一只迷途的孤雁,在黑暗的天空中哭泣……最后,她精神崩溃,跳湖自杀。在那样一个疯狂的年代,许多善良的人被打成了“虫”“狗”“牛鬼蛇神”。韦弥的幻觉,正是对那个荒诞年代的真实写照。

李陀的《七奶奶》中,七奶奶因惧怕煤气罐爆炸而产生的幻觉;《自由落体》中,天车工陈冀由于恐高症而害怕自己像纸烟盒一样从高空摔下所产生的幻觉,都写得微妙微肖。

之三:由鲜活的个人体验,呈现真实的心灵与生命状态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了一批以原生态的形式书写人生体验的小说。

林白、陈染的“私化小说”是真诚、坦率的女性欲望(身体的与意识的欲望)书写。不论是《一个人的战争》中的林多米,还是《私人生活》中的倪拗拗,均是敢于自己去体验并完成青春和生命成长过程的新女性。她们的创作是女性探索自我、认识自我、开发自我的精神自传。

池莉、方方、刘震云的“新写实小说”重点写的也是生活重压下个人与小家庭的体验。像《烦恼人生》中的工人印家厚,《不谈爱情》中的庄建非与吉玲,《太阳出世》中的赵胜天和李小兰,《一地鸡毛》《单位》中的小林夫妇……这些小说表现了主人公们平凡普通的“日子”,写出了现实中人们的七情六欲、柴米油盐、吵吵闹闹的“原滋原味”的生活。不论是生活场景还是人的内心世界,都有一种“毛茸茸的生活质感”。

池莉著《烦恼人生》(包括作者的“人生三部曲”:《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太阳出世》)

再看北京一批作家的“新体验小说”。毕淑敏的《预约死亡》,作者深入一家临终关怀医院,以一个“患者”的身份,躺在死过无数人的病床上,去观察人生完结的瞬间,体验死者心灵最后的搏动。袁一强的《“祥子”的后人》,是作者从车行租了辆客运三轮,当了数日“板儿爷”,写出的“新体验小说”,对三轮车夫说的“‘打的’烧的是汽油,我们烧的是人血”有了切身的体验。

个人体验是仅属于“这一个”人的,不可复制、不可取代的对生活的感受与认知。个人体验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是不再去精心营造民族史、群体史,而更倾注于个人的记忆与书写,私人生活、私人体验成为主要叙述对象,作品因而具有更多的私人性——私性。

之四:内省,是心灵的一面镜子

王蒙的小说《蝴蝶》具有双层的反思意味。八路军老干部张思远,解放后历任高官,养尊处优;“文革”时,被打为“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下放农村劳动,成为普普通通的“老张头”;“文革”后,又升为省委副书记。这庄周梦蝶一般的经历,使他懂得了一个最简单又最重要的道理:作为一位高级领导人,心上要有人民,要为人民做好事,这样才能架起一座“永远与人民相通的桥”。

张思远的另一层反思是私生活的。他过早地占有了当时才16岁的中学生海云的爱情。由于满脑袋的“左”的思想,他把爱情、婚姻、家庭都涂抹上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并不从生活上、情感上去关心、呵护海云。海云被打为“右派分子”,在“文革”中再次受到政治迫害,自杀身亡。对于海云的悲剧命运,张思远充满了深深的自责与悔恨。他对往事的回忆,变成了无情的自我解剖与道德审判。

张弦的《记忆》,讲了电影放映员方丽茹的故事。在一次放电影时,她不小心把片子放倒了,被指为侮辱了伟大领袖的形象,而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遭到批斗,开除公职,送农村监督改造。后来,当年负责处理方丽茹事件的宣传部长秦慕平,“文革”中也因无意间用印有领袖照片的报纸包鞋,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文革”后,方丽茹找秦慕平平反。看到十多年前的美丽姑娘,已变成苍老的农村妇女,秦慕平由于愧疚而产生一种沉重的负罪感。“她不过在几秒钟之内颠倒了影片,而我们十多年来颠倒了一个人!”他说,“应当永远把自己对人民犯下的过错、造成的损失,牢牢地铭刻在记忆里,千万不要忘记!”

王安忆的《流逝》写一个资本家少奶奶变为一个普通劳动者的故事。大学生欧阳端丽,嫁给一户资本家的大儿子,成为一位花钱如流水的阔太太。“文革”中,家被抄,生活逼迫她过一种清贫的日子。她亲自操持家务,困窘时靠典当度日。“文革”后落实政策,补回了好多钱,家里又重新过起了纸醉金迷的日子,笙歌宴饮,逛街购物……对此,欧阳端丽反而感到苦闷和厌倦,她想:“生活难道就是完完全全地恢复?”她从十年生活中悟出了“自食其力”四个字。在自食其力的劳动中,她发现自己过去沉睡着的生活本领,从而肯定了自己的价值。于是她毅然决然地走出小家庭,参与街道工厂的劳动。对于欧阳端丽来讲,流逝的生活不仅仅是一种记忆,而且是岁月之河流过自己的心灵所留下的创痛和启示。

之五:体现人心灵本真的潜意识细节

所谓潜意识细节,是指那些不为行为主体察觉的细微的心理活动,它具有行为主体对自我行为及行为动因的无感知性、行为心理内涵的绝对私密性、行为的细微性与短暂性等特点。潜意识细节彻底撕破了人的伪装,体现了人的本真。弗洛伊德称它们是“幽深的”“黑暗的”“地窖般的”某种东西,是人的“真正的心理”。

王蒙《蝴蝶》中的主人公张思远,正在农村下放劳动,接到省委组织部的任职通知书,要他立即动身到省里报到。这时,他下意识地对来接他的人说:“这个……”小说中写道:“他把‘个’字拉长了声音,声音拉得长短和职务的高低常常成正比。……当明天具有了向昨天靠拢的希望的时候,他的声音立即拉长了,完全并非有意。他的脸刷的一红……”盖着大红印章的通知书,向他行军礼的战士,专程来接他赴任的汽车,这一切,使张思远“想起了昨天,想起了他有过的秘书和司机,想起了他的党龄和职业”,埋藏了多年的“官意识”以及拉长声的说话习惯,突然被唤醒了

还有,王安忆《小城之恋》中,那个年轻男演员躺在地板、靠在墙壁练功时留下的身体印痕,引起了年轻女演员的遐想和意淫;林染《私人生活》中,倪拗拗看到T先生那“栗色的公马的腿”所引发的青春骚动;贾平凹《废都》中,刚嫁给市长残疾儿子的小保姆柳月,蹴下身子与保姆小菊一起择韭菜,让小菊包虾皮饺子,都无遮拦地显示出她低贱成性的习惯,而完全忘记了自己“贵夫人”的身份;苏童《妻妾成群》中,四姨太颂莲在为她恨之入骨的二姨太卓云剪发时“无意中”剪伤了卓云的耳朵……

潜意识细节所表现的,是未浮到意识层面的心理,是没有任何矫饰与伪装的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因而能更全面、更深刻,更彻底地再现人的心理真实、祼现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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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历史的书写有两种形式:一是事件的历史,那是历史事实的叙述,说明一个个历史事件的来龙去脉;一是心灵的历史,描绘每个历史时期中历史英雄与历史主体(人民)的心灵状态。从心灵史可以了解每个时代最鲜活的历史真相,查找到时代兴替的基本心理动因。文学义不容辞地担负着撰写心灵史的使命。当代中国作家对中国人心灵的真实记录,是我们民族也是全人类最辉煌的精神遗产的一部分。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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