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诚龙:红包评论中的“弟线思维”

文摘   2024-07-23 11:02   天津  

稿费是文学的春药,红包是文学评论的伟哥。我这话被人大批:文学作品与文学评论,多是有稿费的,何以单言文学评论的红包?阁下别跟我急,且听我慢慢道来。文学作品是有稿费就呼万岁,文学评论,单是那几个豆腐块钱是不行的,还得被评之东家,掏个私包,给评论家压压箱,润润笔。

红包不仅是压箱的,而且是压泵的。钢笔种田,方格子田,旱了,你要给他压泵,他才给你掺水。钢笔里头是有水的,评论家都是有才的嘛,水泵不加压,水出不来。明人马怀德替人求字于祝枝山,问:“是见精神否?”(祝称润笔为“见精神”。)祝曰:“吾不与他计较,清物(青羊绒)也好。”当然,没得精神谁给写?

祝枝山像(自清代顾沅辑,道光九年刻本《吴郡名贤图传赞》)

当今的一些评论家很好地发扬了祝某人的这种“精神”。看到某大报上,某评论家给作家B写了一篇大评论,作家A心头急。这里所谓“大评论”,其实不过千余字,占地两块豆腐的样子,但人家店大,是大报,故,店大气人,急死作家A了。某评论家都给作家B评论了,作家A心头上火。作家A曾听说了,作文万篇等于零,若无评论家来几篇评论,等于不是作家队伍人。纵是作家队伍里的人,也是不入流的人,作品没人给到文学史定位呢。

作家作品,无评论家来评论,便不入流。这是谁家理论?评论家理论。喝了咱的酒啊,滋阴壮阳嘴不臭;喝了咱的酒啊,面子里子全都有。酒厂都是这么吆喝的。

没见“精神”,没得精神,百倍“精神“便精神百倍。评论家见了“精神”,精神来了。

磨洋工,你也带病坚持工作了,显出一副病恹恹脸色,让领导看着去;评论家他也带病坚持写作,却是一副健壮神态。你带病工作,是想评先进,他带病写作,是想树“精神”。这话说的是都南濠。都公是明朝评论家,不很出名是不?评论家把名声都给作家,唯独不考虑自己。嗯,这就是评论家精神。

评论家有“精神”便精神焕发,说的便是都公。都公写啊写啊写啊写,一年365天写写写。这么写,写出病来了,是脑溢血,还是头风病?我非医生,我不晓得。都公白天住院,吊完水就回家,“尝有疾,以帕裹头,强起坐书室中”。身边人让他休息,他回答说:“若不如此,则无人来求文字,(无法)索润笔矣。”——他要以毛巾把脑壳缠起,是脑壳受伤;脑壳有恙,得让脑壳敞风,不能捂着不透气。透气事小,透戏事大,都公患病若让作家们晓得了,作家怜惜他,都不请他做评论了。如此,一日不评论,三餐无精神。“人请其休息”,这样子了,是该好好养病了。不。都老是轻伤不下火线。

《坚瓠集》记述了都南濠先生的“光荣”事迹(点图下单)

这,就是评论家精神啊。

没讽刺。给你评论,你给红包,人家也是劳动所得。如都公,他没给你写,他不要你钱;他给你写了,他要你点钱,算是公平交易吧——如果作家与评论家,也划到生意经之列的话。

这事,在晚明到清初,还真不是写作伦理事。以前呢,码字者爱钱爱得哭,多半装起一副不吃牛肉样子,晚明清初文艺工作者们,观念更新了些,思想解放了点,把写作当成劳动之一种,按劳取酬,美或丑其名曰,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两个问题来了。一个是,你给我写文学评论,我给你润笔酬金,这放在两人之间,是没话说的,放到公众里头呢,不太好说了。比方说,金砖高处评论高。你把那厮捧得太高,惹得大家都去买他大著。买到手,挑灯夜读,越读越气,险气煞人家。评论家的欺骗性宣传,算不算谋人财、害人命?

这个话题有点大,我说不来。我要说的第二个:哥哥,姐姐,我是你老弟呢,认识不?博士啊,博士后啊,我是你发小呢;首席评论家啊,作家协会会长啊,我是你小学老师,也记不起?贵人不是这么忘事的。大家都来攀亲,都一个意思:出了一本书,要请动他老人家,美言几句。

郑板桥可不给你套近乎的机会,直接开门见山:“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也。”

大幅中幅小幅,各有斤两,这个不是事。明码标价,非暗箱操作,人称郑老是良心价。恼火的是后面两句,“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也”,一点情谊也不讲。兄弟我请呢,也等同别个,一分钱都不少么。郑老,咱们人情社会呢,良心价外,也是人情活嘛。师生情、兄弟情、哥们情、闺蜜情,郑老都不领情,好是没人情。

我们都不喜欢郑板桥,我们都喜欢桑思玄。桑公是江苏常熟人,书法好,评论好,作家们喜欢他。作家更喜欢自负其文,欲取定于桑公;又舍不得买点赞,一个劲地话旧论交接。本是作家不好意思的,弄得评论家难为情了。作家在那叔啊伯伯,爷啊姥爷,您记得我吧?当年我坐往北京的高铁,您坐往南京的高铁,高铁错身而过,我俩有一面之缘的。桑公经不起作家一顿话旧论交接,答应给写评论了。

苏曼殊要画画了,灵感上不来,如何是了?请美女来,请美女着胭脂于唇,苏僧取笔沾唇上胭脂,顿时间,走笔如飞。某诗人要作诗了,情绪提不起,如何是了?请美女来,左边一美女,右边美女一,呀,呀呀,呀呀呀,诗句与激情,没有先来后来,都一起来,如黄河之水天上来。兄弟也不例外,你作画,他作诗,我做鹞子叫,要红袖添香,要美人磨墨。

跟桑公叙了那么久,桑公答应写,奈何精神气上不来。桑公便说:“平生未尝白作文字。最败兴。你可暂将银一锭四五两,置吾前,发兴后,待作完,仍还汝可也。”兄弟啊,你喊我兄弟没用。见兄弟你,我只有气恼;要见兄弟“精神”,我才来精神。好咧,什么一锭四五两,小看我是不?我拿十锭四五十两都可以。可以“仍还汝”的,莫说十锭,百锭千锭,都没问题。

与郑板桥老先生比,我更喜欢桑思玄老大哥。郑老全是“兄线思维”(孔方兄),有谊无钱莫进来;桑哥却有“弟线思维”(兄弟们),钱也是要的,要钱来振作精神;兄弟感情也是要的,钱会还你的。这样蛮好,与我们所见的红包评论,划清了界限。

用某AI生成的与“润笔”有关的图片

此事若真操作了,将有一奇一怪。作家钱送了,真拿回,奇葩;要钱时难退更难,评论家真退,奇怪。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3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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