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潇潇:当代“杂文”,查无此人?

文化   2024-09-29 09:01   天津  

第六、七、八连续三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杂文奖”里没有一篇杂文获奖。也就是说,2010年至今,杂文被干净彻底地踢出了“散文杂文奖”这个品类。既然如此,这个品类的名字大可直接改为“散文奖”,然而似乎仍旧不妥,因为在这个品类之上,是以“鲁迅”冠名的文学奖,而众所周知,《鲁迅全集》里的文字一大半正是杂文!鲁迅文学奖里没有杂文,就是没了大半个“鲁迅”,这可真叫领了这奖的人睡不好觉。

花城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全集》

“锋利而切实”的杂文在当代文坛查无此人,它到底是如何被嫌弃、排挤、清除,让非常注重“点缀”“平衡”及“安抚”的“老于世故”的大奖甚至都容不得它“偶有出现”?“杂文”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它到底是受害者还是嫌疑人?它是已经死了,还是在某处幸存?

一、侦破“鲁奖‘杂文’消失案”

鲁迅写杂文的时候,反感的人也多,首当其冲就是“第三种人”,然而鲁迅实在没有把他们“微弱的哭诉”放在眼里,偶尔闲笔嘲讽两句,只怕用力一猛,他们咳血

时过境迁,这些主张中立、纯粹、永恒、超然、“为艺术而艺术”的孱弱派,有幸步入官僚系统及高校学科体系,在被圈养的好饲料的追肥下,不仅治好了风雅的咳嗽,竟欣欣然地发展壮大起来。以骄矜自怜著称的他们变身为评委、教授或编辑(“C刊”“国刊”“省刊”“文学核心期刊”),有了桂冠和权力,他们越来越“权威”,越来越“专业”。一派精英,全面垄断,相当纯正。

掌控主流话语权的“纯文学”觑了一眼“杂文”,厌恶,鄙夷,疾首蹙额。杂文之“杂”就是原罪,它本就是规范分类之外冒出来的玩意儿,是山花、野草,“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某AI将诗句“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生成的图片

只需回头看看几十年前还在频繁获奖的那些“杂文”作家,就能十分鲜明地感受“杂文”的性格。他们大多出身平凡,学历不高却又经历丰富,许多是新闻记者,有的甚至上过战场;他们本身的创作也不拘一格,明明在小说、诗歌或报告文学领域已颇有建树,赫赫有名,不正襟危坐地去当大师,却津津有味写起了“杂文”;他们积极地关心时事、关注当下,理所当然地认为文学可以针砭时弊、遏恶扬善;或者,仅仅是贪玩好奇的猴性作祟,就足以让他们走出书斋,拎起“杂文”,舞刀弄枪,坦白襟怀……

这种乱嚷嚷的架势足以冒犯“不谙世事”的“纯文学”。作为好学生的他们正在逐条背诵文学史或一笔一划模仿着西方现代主义催眠术。鲜花杂草各美其美,以竞争为动力百花齐放,就能生态健康。然而纵使手握权力,孱弱的“纯文学”也治不好自己的“被害妄想症”(“手握权杖的孱弱者依旧孱弱,就像没有盔甲的战士仍是战士”)。历史亏欠了他们,现实局限了他们,“杂文”这种“也照秽水,也看脓汁”的脏玩意儿妨碍了他们的好心情。

按说阳春白雪的“纯文学”不会轻易弹什么剑拔弩张的广陵散,怪就怪“杂文”实在碍眼,它的即时性、入世的热忱、驳杂的体态和爱憎分明的气质,与“纯文学”诉求的所谓永恒性、超然的冷静、精炼的智性和中立的作风针锋相对,简直是格格不入,于是实在是相看两厌。既然“杂文”如此野、小、短,又和“散文”归于一处,于是咬牙切齿,拔了它了事。

而正是这一招疏忽,露了破绽。侦破“鲁奖‘杂文’消失案”,其实无意间破了十几年来“大奖公信力看跌”“文学阐释力式微”“‘纯文学’读者流失”的连环案。顺着“消失的杂文”往里看,很快就会明白,十几年来被踢出鲁奖的绝不只是“杂文”。许多和杂文同样脾性的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不像“杂文”——风格和文体紧密相连,踢走了风格,就踢掉了文体)在被筛选的过程中,在文体的遮蔽下被悄无声息地排挤,是不易察觉的;再辅以“点缀”“平衡”及“安抚”的掩护,不在话下。“纯而又纯”的所谓“纯文学”,已经逐渐挥别火热广阔的现实生活。

我们这才发现,对待文学圈内所谓抑或他们认为的持异见者,这些哭哭啼啼的家伙们原来也不是不可以杀伐决断,不过是更加阴柔,细腻,长袖善舞。“纯文学”将文学关进了“小世界”。既然一门学科的定义是其内容可以考学生,对于“怎样才能使文学令人不愉快到足以有资格成为一项合适的学术研究”,“纯文学”天赋异禀。洋气十足的批评话语和审美范式,琳琅满目的现代主义流派,制定规则,解释规则,执行规则,精致耐心地构筑一套自给自足的发表、摘选及评奖体系,形成完美的闭环。相较创作风格上的凌虚蹈空,超凡脱俗,在作家的成名之路上,“纯文学”倒是相当地圆滑、世故,入乡随俗,“你这样写不行!你得集中写出一批,然后在各大期刊遍地开花;你得和评论家认识认识,一鼓作气得个奖。你在某省?这是当地的几个评论家,这是当地大学里跟某协会联系紧密的,回去就赶紧联系啊……”近几年创意写作学科的蓬勃发展,让这套文学青年的成功路径又得提早谋划,最好高考之前就定好方向,因为大学的教授和他的朋友将会是你的导师、编辑及评委,对你进行全生命周期的关照。然而就算如此也未必奏效,你还得绕过密密匝匝的“文二代”,门阀和学阀的缠绵或争斗……这尚古的倒逆,还真有点风雅。

“纯文学”驱逐了腥臊泼辣的“杂文”,以曲折阴柔的手段。这案情看似凶险,然而自诩精英的他们不过是文学世界的遗老,虽梗着脖子傲慢,手里也不过破烂流丢几分地。“杂文”离开了小世界,未必没有容身之地。而火热广阔的真实世界,也正在发生剧变。

二、天地如此静谧

聪明的文学大佬绝不冒犯年轻人。更聪明的一些会跳出来说,不允许你们教训可怜的青年,如今的种种文学现状是之前的坏家伙们犯下的。聪明的大佬没有一点“爹味”,用甜蜜地口吻教唆:青年们不必上进,“劣币驱逐良币”,只需一点玫瑰色的妄想,就能享受被驱逐的快乐。

然而那文学大佬夸完青年,就回到他舒适的书房里去了。他的儿子未必就做了束手无策的“良币”。他认真当爹的时候,正一笔一划地教他“不要脸”,松弛而精准地奔赴文学业绩,而这“文学业绩”大概率不会包括既不能赚钱更无法讨好的杂文。

这些明晃晃的文学业绩,叫那些佯装躺平的青年见到了,赶紧有样学样,首当其冲就是“情绪稳定”。只有不谙世事的人才会恼火,会激愤,会浪费时间喜怒哀乐。乱七八糟的情绪是低能的表现,更不用说愤怒了。赶紧丢开这些“负面”的东西,沾染了它,简直会被穷鬼缠住,今生,下世,永不脱困!紧盯现实利益就能练就“情绪稳定”,务实,理性,抹干脸,来一份二手的“不要脸”,纠纠振奋地“向上社交”。越来越低龄的精明挂在某些文学青年的脸上,没有“爹味”烦他,网文或短视频也足以把脑子塞得满满当当。他们怎会不知道,生活从来就是逆水行舟,躺平就是撤退、坠落、随波逐流,不出意外,“成功学”会在每个洼地静候。于是他们确信着、功利着、衰老着,他们扮上“情绪稳定”的花脸,不想大笑,不会歌唱。他们的疲惫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天地如此静谧”,躺平的良币们或呆若木鸡,或讳莫如深,相互生吞一个无声的厌恶,高傲,独美,怀抱枯死的学养,变成一朵朵顾影自怜的花。

某AI生成的关于“顾影自怜的花”的图片

觉醒的劣币默默地精细地结交大佬、入世分赃。啊,还有一边孤芳自赏一边分赃的,在良币与劣币间悠忽转化,亦真亦假,如梦似幻,那份泰然自若,才是叹为观止、登峰造极的“平稳情绪”。

杂文被文学大佬以及文坛新贵们嫌弃几乎是注定的,因为最强大脑已切近电脑。总是快“人”一步的他们于是真的越来越远离“人”。灵魂被金属意志询唤,他们逐渐地“连梦也不会做”,因为梦无法带来实际利益;他们也不能爱,因为真正的爱不仅“低效”而且会缠绊他们的只争朝夕,因为所有无法兑现即时利益的创作,他们都会及时止损。

三、与“杂文”同行

只有文学心不在焉,不明就里,亘古不变地收留这些脏情绪。好奇和悲伤的天分,让她天然地和最卑微、最失败、最渺小的待在一起。那一群群孤寒种,如鬼如蜮,横眉瞪目,在现实的垃圾堆上侍弄那些没名堂的东西。情绪的泥沼里生出热泪、呐喊和奇迹。千秋万岁,恒河沙数的各色情绪在佛罗伦萨多棱镜里,在似水年华的追忆中,在李白或苏轼的酒里澄澄,漾漾。她在那一池从盘古开天而来的情绪池边漫步,不期而然地施展魔法,一动念间,唤醒流光溢彩的狂喜。

某AI生成的关于“流光溢彩”的图片

科技的迅疾发展、社会的深刻变革让人目不暇接、惊慌失措;与此同时,科技的崛起和社会的剧变也在持续消减金融资本的询唤力。来不及重写的教科书已经大半作废,精英们破防、崩溃,而现实仍在无情地没收他们的成绩单。“纯”的理论死在象牙塔,现实和文学却一定会幸存。

就像二十世纪以来被疑心病背刺、在书页上被拆卸的人类品格,在人类的真实生活中从未消失过一秒。总有杂的、野的、不被看见的东西猝不及防地悄然生长。这几乎正是文学最本质的力量。

于是这个时代比任何时候都更需要杂文,真挚地、灵敏地、辛辣地拥抱现实的杂文。把杂文找回来,就是把文学蹈励现实、改造社会的传统找回来,把让现代主义反胃了的那些古典品格——正直,勇敢,无私——找回来,恢复味觉,“让骨头重新生出肉来”,把属于人类的喜怒哀乐找回来。鲁迅及后继的杂文家们,都在杂文之外表现出了他们的丰盈才华,而他们仍旧拿起笔来写杂文,唯有杂文可以让他们径直走到读者面前,再近一点,再快一点,毫无防备地让读者“认得这个人”。因为他们不怕被误解、批评和嘲讽,他们甘愿把自己放进思想和情感的试验场,就像他们信任文学。

我们平凡如杂草,也还要努力发声。因为我们读书,写作,曾经通感过巨匠的微笑,哪怕一秒。杂文,你回来,来嚷嚷,来讨嫌,来引起某些文学圈内人的不适。“为了重新长上肉,他必须再活一遭”,来含沙射影,指桑骂槐,做情绪混乱的低能儿,躁动不安,或一往情深,醉生梦死,说些错漏腥臊的蠢话;来执拗地鲁莽地辩解、争吵,不厌其烦,让肺腑之言被嘲弄、诋毁、鞭挞,做一个不识趣的愤世嫉俗的贱种,一个真挚的蓝缕的破落户。潦倒的青山,嶙峋的风骨,“那夜似的好豆”。

初中《语文》中鲁迅名作《社戏》插图

文学流淌在现实之上,有缘人早已从象牙塔走出,他们牵着杂文的手,在中国大地用真诚的文字感受属于我们这个时代的奇迹。


作者自述

文学批评就是批评,而不是或大张旗鼓或浓墨重彩或争先恐后或拐弯抹角地表扬。勇敢,正直,坦率,担当,应该是一个文学批评家所应具有的素养。中外文学史都证明,文学批评是文学创作走向繁荣的重要条件。然而,对于当下的许多文学“名家”而言,他们可以接受无休无止的掌声,他们可以将所有的鲜花都收入自己囊中,他们可以不拒绝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文学利益及其衍生利益,却恰恰不能接受对他们作品哪怕分毫的文学质疑。形成此番局面的一条重要原因在于,靠给他们的作品“专业”进行表扬挣饭吃的所谓文学研究者在当下实在多于过江之鲫,甚至也多过牛毛。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5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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