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荣:文林外传

文化   2024-09-06 09:19   天津  

在孔夫子旧书网购得二十年前出版的一部长篇小说《所谓作家》。著者王家达用调侃的语言“致高贵读者”道,他在书中“用一支秃笔记述了边陲小城一群可爱的绅士和淑女高雅而富于刺激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种种美德”。这些“绅士和淑女”,就是一群“所谓作家”。

王家达著《所谓作家》

王家达如此的“一支笔”,可能并不“秃”,逗起我对“所谓作家”的极大兴趣,促我往下读这本书。我想这些作家可能台面上人五人六,背地里乱七八糟。我年轻时,常会因为一部优秀文学作品而喜爱一位作家,进一步去了解这作家的底细,却发现他很多不堪之事,心想:“怎会是这样呢?”我已经照着书中正面人物的模范榜样去践行了,塑造这人物的作家,却如此不靠谱——不有“文如其人”一说吗?一个作家的“文”褒扬真善美、鞭挞假恶丑,他的“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的“人”跟他的文,“如”吗?王家达所写的这些边陲小人物,大约就是这样一群“所谓作家”。

这现象也发生在古今中外大作家身上。比如为民代言的伟大诗人白居易,曾作《琵琶行》,为沦落的琵琶女痛哭:“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他写《上阳白发人》,更替白发宫女哀叹:“上阳人,苦最多。少亦苦,老亦苦,少苦老苦两如何!”但据说,他晚年却过起了“左顾短红袖,右命小青娥”的荒淫生活,得意洋洋于“追欢逐乐少闲时”,遗憾于“补贴平生得事迟”,乃至于现代作家舒芜先生称他是一个“老流氓”。

《羊脂球》誉满全球。作者莫泊桑塑造的妓女羊脂球牺牲自己,使跟她同行的资产阶级老爷太太得以脱离险境,但是后者非但不感激这位可怜的姑娘,反而避且远之。莫泊桑对羊脂球的同情、怜悯,和对老爷太太的谴责、痛恨,溢于字里行间,他也因此成为炙手可热的大作家。可是据说,这位风流老兄自己公然蓄养着几名妓女,还跟她们育了几个私生子。生活中莫泊桑享受着出卖肉身的妓女的美色,以填欲壑;书中他痛斥资产阶级老爷太太鄙视、辱骂并背叛妓女的言行的卑劣,似乎自己清雅高尚得很——这算不算人格分裂呢?这样的例子,不胜其多。好在,诸如白居易或者莫泊桑们,有伟大作品加身,人们在欣赏其大作之时,对作者敬佩有加,往往忽略或者说干脆就不想知道他们生活中的龌龊事儿。即使人们读作家传记之类,知道了传主的一些糗事,也因其作品的伟大,选择了原谅他们,并不认为他们是“所谓作家”。

作家莫泊桑

我不是说作家有了伟大作品,便有了放浪形骸的“资本”;我是说,像王家达小说中没有过硬作品的所谓作家们,就更不堪,更令人不可谅解了。咱们瞧瞧王家达笔下的作家吧:发表豆腐块出身、爱当着人面扣脚趾缝的市作协领导,以身为“六品绿豆官”而沾沾自喜;《文艺春秋》杂志主编成天吞云吐雾,不屑于当官;浪漫诗人“怪蛋”以“嫖风”为荣,一顿喝一斤二斤酒没有问题;小说家“皮蛋”,没写什么作品,却已花钱跻身于多种“名人词典”,名片上名头密密麻麻;剧作家“操蛋”擅长将别人作品改头换面变成自己的影视剧上映,常用捞得的钱陪着“小蜜”逍遥。

“四大名蛋”之外,还有一位叫“胡球然”的才子。他下乡采风,当天就“采”到了漂亮寡妇的肚子上;他给青年女作家改稿,把那风骚女人“改”到自己的牙床上;他看上小地方秦腔女演员美丽而功夫尚好,就通过种种关节把人家调到市剧团,同时也将她“调”进自己怀抱里。那位写文章狗屁不通的“青年女作家”,不但以窈窕身材和巧盼媚眼“搞定”了文学杂志编辑、出版社总编,还傍上了大款和市领导,并以此换来了作品的出版以及拍电视剧的巨额投资,乃至一跃而成为当地最火的名人……诸位看官先生明鉴:这一群可爱的“绅士”和“淑女”的“种种美德”,够不够刺激?这样一群人渣,会创作出什么高尚作品?

作家张弛透露,《所谓作家》当年在王家达所在的“边陲小城”文艺圈引起不小争议。“对号入座者”和“被对号入座者”纷至沓来,嚷嚷着似乎要向王家达“问罪”,一时间颇为热闹,有点儿像《阿Q正传》问世之际的景象,却没有一个人敢于明着宣布:王家达所写的某个人“就是我”或者“就是他”。

有人问王家达到底写的是何许人,他回答:“生活原型和艺术形象不是一回事。”话虽如此,但是人们私下里“对号入座”或“被对号入座”,总不是没有缘由的。确实,被誉为“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很多作家,曾几何时竟变成了这般模样!据说这是适应“市场化”的结果。过去,人们把文学看作是神圣的,作家当然也同时神圣。进入了商品时代,钱成了人们追逐的目标,所谓文学,也变成了捞取名利的工具,作家的“商人化”也就难免了。有了钱,便能买来名;名大了,又带来更多的钱。

《所谓作家》里的作家们是虚构的人物,但是,查找一下当年的媒体报道,我们就会发现,在真实的文坛中,确实就有一些张扬“下半身写作”,叫嚷着“我爱美元”“我是妓女”“有了快感你就喊”这样的作家。他们勇敢、率直、痛快。他们之于王家达笔下的“所谓作家”,有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作家从事的,毕竟不是一般工作。我说“不一般”,不是说它比别的工作高贵多少,而是说作家不像厨房大师傅那样,单单做一顿餐食供人果腹即可。作家的“产品”,是要影响读者的思想和行为的。大师傅的“大餐”要保证食客吃饱吃好,不能吃得拉稀,甚至吃死。他们只要把饭菜做得色香味洁四全,就具有了职业品位和职业道德。如果说大师傅要经过职业技术和职业道德的考核才能掌勺,那么,一些既没有道德底线,更不具备创作才能的社会混混,仅凭着狗苟蝇营,就可以混迹于文坛、任性而为吗?

好在,王家达说了:“如果《所谓作家》的续集产生,那必将是一首悦耳动听的赞歌。”我一直盼着王家达的续集,然而似乎没有出现。不过,几乎与《所谓作家》同时期出版的贾平凹的《废都》,也主要是写堕落作家,倒有点儿《所谓作家》“续集”的意味。《废都》故事的发生地是大名鼎鼎的古都西京——这“古都”,其摩登、靓丽和繁荣,与王家达的“边陲小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主人公庄之蝶,也不是边城“四大名蛋”之类土得掉渣的欺世盗名者,而是享誉古都文艺界甚至“全都”的“四大名人”之首。他游刃有余地行走于与几个美丽女人的“爱情”“吊膀子”或曰“性事”上,特别地“黄”,以至于迫使贾平凹弃却汉字,用方框去表示他们的隐秘活动。庄之蝶颓废却甚为洋气,贾平凹并不把他写得特别令人厌恶。《废都》是一首挽歌,它凄美悲凉,悦耳动听,却没有赞美什么。

贾平凹著《废都》

近二十年来,现实中作家群里的怪人怪事,除了像王家达写的“四大名蛋”,以及如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之流,还有什么呢?我感觉是所谓“大作家”的自我肥胖、自我表扬——他们才瞧不上什么“四大名蛋”这些所谓的作家呢!他们更不屑于用“下三滥”的伎俩去追名逐利,而是变着法儿自封为“大师”。一位作家被不知什么机构封为“大师”,引起人们质疑。这作家说:“我想,比‘大’字等级更高的是‘老’字——一个人先成‘大人’,才能成为‘老人’。既然我已经做了大半辈子‘老师’,那后退一步叫叫‘大师’也可以吧。”是吗?这作家在巧言令色、偷换概念、故作幽默、不知羞耻方面,还真是一个“超级大师”呀。

还有一类,擅于拉大旗作虎皮,给自己的“国学水平”和“拙文”背书。某作家说:“据某某某、某某等师友及钱老女儿钱瑗转达,拙文荷蒙钱老垂青称赞。众所周知,‘学术昆仑’钱锺书平生不作溢美奉称。在我心目中,难得钱老破例一赞,胜由人际关系交织的纸糊奖状,镀金奖牌。”这作家能赢得学问大师钱锺书的“破例”“垂青称赞”,至少也称得上是“亚昆仑”“亚师”吧?至于“众所周知”之说,“众”者何其多也。鄙人当是此“众”之一,我咋不知钱老有此“破例一赞”?“奉”一般指下对上而言,“奉称”这个自造词,是“奉承”的别种说法吗?这倒颇显“超大师”风貌呢。

仅此小小两例,可窥世风、文坛风之一斑。作家写圈子里的事儿,方能勾画出真章。盼有比王家达和贾平凹更高超的大作家,去塑造那些过着更其“刺激”生活的“巨擘”的美好形象。

本篇题曰“外传”。外传者,点点滴滴,非正传,更非全传也。到此为止吧。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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