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小利:“旷野”的文化属性与柳青的文学传承

文化   2024-09-24 08:58   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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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长篇小说佚作《在旷野里》,在《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刊出,中国青年出版社于2024年1月以平装和精装两种形式出版了单行本。《在旷野里》是柳青于1953年写的,生前没有写完,也没有发表,如今,在创作70年后、作者去世46年后问世,引起文坛内外极大的关注。

柳青著《在旷野里》

这部佚作原来没有名字,名字是准备在《人民文学》刊出前,评论家李建军和我在电话中商定的。关于这个书名,我在《人民文学》2024年第1期刊发的《柳青长篇小说佚作〈在旷野里〉考述》中有一个说明:







手稿上没写书名,也未署作者名字。刘可风曾经给这部小说起名《县委书记》,见《柳青传》初稿;她和我通话和微信交谈时为了方便,也用过这个名字。2023年7月,在编辑筹划中的《柳青全集》时,李建军看了这部小说手稿的电子版,和我通话,谈了他的阅读感受,并建议用“在旷野里”作书名。我赞同此名,认为这个名字应该更准确和更理想。“在旷野里”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一个词汇,也是一个意象,如小说写县委书记朱明山和县委副书记赵振国骑着两辆自行车,“在旷野上月牙照耀下的公路上飞奔”,“在渭河平原上的旷野里是这样令人迷恋”。“在旷野里”,有象征性,蕴含丰富,意味深长,有小说所写年代的生活气息和时代特点,也有相当的现代性。柳青在小说前边特意并且单独引用了毛泽东的一段话:“……过去的工作只不过像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残余的敌人尚待我们扫灭。严重的经济建设任务摆在我们面前。我们熟习的东西有些快要闲起来了,我们不熟习的东西正在强迫我们去做。……”(注:引自毛泽东《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小说未注出处)这段引文显然是柳青精心选择的,表明小说创作的时代背景,新中国刚刚成立,“在旷野里”,方向,道路,包括工作的方式与方法,生活的取向与选择,都需要探索、思考和总结。

在这段话中,关于柳青这部长篇佚作的起名和为什么起“在旷野里”这个名字,应该讲清楚了。

《在旷野里》发表和出版后,有一次,我听到一位朋友转述一位学者看了《在旷野里》后的看法,说“旷野”这个词和“在旷野里”这个概念与《圣经》有关,《圣经》中有许多这样的词和概念;以柳青写《创业史》这样的乡村题材小说来看,《在旷野里》宜用《在田野里》或《在田野上》,更切近中国的乡村文化。朋友的转述,让我立即想起了秦兆阳的一部长篇小说《在田野上,前进!》,该作1956年3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与柳青的《创业史》题材一样,也是写上世纪五十年代合作化运动的一部长篇小说,但出版时间比《创业史》早。《创业史》第一部1959年由《延河》4月号至11月号连载,同年11月由《收获》发表了第一部全文的修改稿,1960年由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单行本。秦兆阳的书名用的就是“在田野上”。又有一次,我在微信朋友圈发了一个关于《在旷野里》研讨会的照片,一位做音乐研究的朋友留言说:旷野,在旷野里,是西方的词语和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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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久以前读过《圣经》,但没有注意过“旷野”和“在旷野里”这样的词或观念。我问一位熟悉基督教和《圣经》的学者,《圣经》中是不是有很多“旷野”和“在旷野里”这样的词和词语,答曰是的。

查了一下,《圣经》中出现“旷野”和“在旷野里”,有这样几处:

我们要往旷野去,走三天的路程,照着耶和华我们神所吩咐我们的祭祀他。(《出埃及记》第9章第27节)

现在你们要急速打发人去,告诉大卫说,今夜不可住在旷野的渡口,务要过河,免得王和跟随他的人都被吞灭。(《撒母耳记下》第17章第16节)


我也将你们从埃及地领上来,在旷野引导你们四十年,使你们得亚摩利人之地为业。(《阿摩司书》第2章第10节)

有一种观点说,“旷野”是基督徒的必经之路,初代以色列人在旷野漂流了四十年,未能到达迦南美地,连摩西也未能到达。耶稣在旷野抵挡过魔鬼的诸般试探,用五饼二鱼解除信众们的饥饿也是在旷野。根据《旧约》,以色列人当初在旷野里经过了四十二站,这就是基督徒的成长路。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在基督教观念里,“旷野”其实是世界的代名词。这种观点认为,受造为人,生活在这世界中,意味着有患难、病痛、忧虑、愁苦,更有试探、引诱与试验等各种环境。这一切都发生在旷野之上,然而旷野又是通往天国的必经之路,人不能飞越过去。

这就是说,在《旧约》中,“旷野”被赋予了自然意义之上的“属灵”意义和宗教意义

在中国文化中,“旷”是“空阔远大”,“野”是“原野”,“旷野”就是“空阔的原野”,并没有被赋予自然之外神奇的色彩或神性的意义。

作家柳青

先秦《诗·小雅·何草不黄》:“匪兕匪虎,率彼旷野。哀我征夫,朝夕不暇。”

魏晋阮籍《咏怀诗十七首》之十二:“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之十五:“登高望九州,悠悠分旷野。”

唐王昌龄《长歌行》:“旷野饶悲风,飕飕黄蒿草。”

唐贾岛《暮过山村》:“怪禽啼旷野,落日恐行人。”

元关汉卿《五侯宴》第二折:“眼见的无人把我来拦遮,我可便将孩儿直送到荒郊旷野。” 

元王实甫《西厢记·草桥惊梦》:“走荒郊旷野,把不住心娇怯,喘吁吁难将两气接。”

明刘基《如梦令》词:“昨夜五更风雨,吹尽一汀红树。旷野寂无人,漠漠淡烟荒楚。”

明李贽《代深有告文时深有游方在外》:“念本院诸僧虽居山林旷野,而将就度日,不免懒散苟延,心虽不敢以遂非,性或偏护而祗悔。”

明冯梦龙《东周列国志》第一回:“卖桑木弓的男子……知妻子已死。走到旷野无人之处,落了几点痛泪。”

清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三》:“相传明季有书生,独行丛莽间,闻书声琅琅。怪旷野那得有是,寻之,则一老翁坐墟墓间,旁有狐十余,各捧书蹲坐。老翁见而起迎,诸狐皆捧书人立。书生念既解读书,必不为祸。因与揖让,席地坐。问读书何为,老翁曰:吾辈皆修仙者也。”这则笔记虽然写了“狐仙”,“狐仙”也居于“丛莽间”之“旷野”,但这个“旷野”并不具备“灵异”之气,还是空阔的原野的意思。

当代杨沫《青春之歌》第二部第二章:“天刚亮道静就起来了。估计江华还在睡觉,她就一个人走到学校附近的旷野里,一边散步一边唱起歌来。”

又有写为“野旷”的,如唐代孟浩然《宿建德江》诗中有:“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

另外,“旷野”也是腹之别名。清代浙江慈溪人厉荃在其所编写的词汇类书《事物异名录·形貌·腹》中说:“《黄庭经》:‘腹为玉池。’注:‘腹为旷野。’” 

总的来看,“旷野”除了有腹之别名这个特殊例外,它在中国文化的语境和中国文学与文字的表达中,就是“空阔的原野”的意思,只是“旷野”这个词给人感觉有一种“雄浑壮阔”以及“苍茫”之感,多少有一些诗意,此外,并没有其他形而上的神性或灵性之意

柳青《在旷野里》出现的“旷野”“旷野里”和“在旷野上”,共有四处:






1.朱明山和赵振国“两个人在关中的黑焦土街道上骑上自行车”,“两辆自行车在旷野上月牙照耀下的公路上飞奔”。(第七节)







2.“有月亮的夏天晚上,在渭河平原上的旷野里是这样令人迷恋,以至于可以使你霎时忘记内心负担和失掉疲倦的感觉,而像一个娇儿一样接受祖国土地上自然母亲的爱抚。”(第八节)







3.“吴生亮、白生玉和小崔领着参观的人群出了村直端走”……“后来他们在离村远的旷野里分了三滩参观正在治的棉花地”。(第十九节)







4.老白(县政府建设科长白生玉)和小崔(渭阳区委书记崔浩田)“出了北张村,重新到旷野的路上。两个人沉默了好大工夫,老白提出他自己的问题”。(第十九节)

总体看,以上“旷野”“旷野里”和“在旷野上”在小说中的意义,都是自然环境意义上的。

小说《在旷野里》出现“田野”“田野里”出现凡七处:

1.“列车已经出了烟尘弥漫的市区,带着轰轰隆隆的巨大响声,冲到渭河平原上的田野中了。”(第一节)


2.“这是他今后一个时期活动的地区。对于职务本身的直接感觉,也使他对铁丝网外面那一长排喧嚷着卖茶饭和水果的老人和妇女,对那边田野里的棉花、谷子和包谷,对那个临近渭河的市镇,产生了一种更密切的精神联系。” (第一节)


3.“他抽着一支烟,独自望着车窗外面的田野和村庄”。(第一节)


4.县长梁斌去原来的“王家花园”现在的“县农场”,“它的旧主人虽然早已远逃到隔着海洋的台湾去了,可是田野里和道路上的农民抬头望着那长长的土围墙……” (第四节)


5.朱明山“就跑到镇外的田野里兜个大圈,看看治过虫的棉田”。(第十四节)


6.“田野里看不见治棉蚜虫的”。(第二十节)


7.“朱明山惋惜地大声干笑了,他的笑声在田野里飘荡着”。(第二十节)

结合小说中具体的语言环境,可以发现,这里的“田野”“田野里”,基本上出现在与“田地”即与农作物有关的语境里。

柳青在田野里于劳作间隙与乡亲们聊天

比较柳青《在旷野里》使用“旷野”“旷野里”“在旷野上”与“田野”“田野里”的语境区别,前者的意义主要在于表现空间的空阔远大,空间还带有一些浩茫的意味,后者的意义主要在于表达与农作物有关的地理环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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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柳青的人生经历和精神成长、思想发展看,柳青总体上是在中国文化和现代以来的左翼文化教育、影响下,成长发展起来的。

柳青1943年11月在米脂写的《我的思想自传》中记述,他少年时期,由于“时世动乱,家道衰落”,又是一个多病的身子,高中时期就有了一个文学梦。“一九三四年,十九岁。上半年榆林六中毕业,毕业的一学期很少上课,百分之九十以上的时间躺在床上,除了吃中药汤,就是看小说。看了许多英文和翻译的世界名著。”当年夏天,他到了西安,住进了西安高中他大哥处。“在学校因身体关系,不注意功课,仍然看小说,开始学翻译,常到省立图书馆看美国进步杂志《亚细亚》和英国的《左翼评论》,又藉‘查经班’(读《圣经》,英文的,由牧师讲解)名义,向牧师借《观察家》杂志。有一次,我偷撕下一篇箫伯纳(即萧伯纳)的文章,后来被牧师发觉,说我不讲道德,拒绝再借给我,我就连《圣经》也不去读了。”(陕西省档案馆《柳青档案》)

何为读《圣经》的“查经班”?查经班(Bible Class),就是基督教会以学习《圣经》为主要科目的学习班,主要教授《圣经》课程,以业余学习为主。据柳青在世时与他有过交往并研究他的学者张长仓记述:“为了学好英文,每逢礼拜六晚,刘蕴华(引注:柳青原名)都要到基督教堂去,站在那些虔诚的基督教徒中间,聚精会神地听英国牧师用英语讲解《圣经》。当然,他不是为了向基督礼拜,而是为了学习英语。”(张长仓《柳青传》未刊稿)

由此,我们知道了,柳青在榆林读初中时,就“看了许多英文和翻译的世界名著”,而且,为了更好地学习英文,在西安高中读书时,还在“查经班”学习过。柳青当年就读的西安高中,位于西安东厅门,基本上处于西安城的中心,周边有不少基督教堂,他去教堂听牧师讲解《圣经》很方便。

关于文学作品的阅读,柳青还讲:“我在两个中学里(指榆林中学和西安高中)特别接近过两个教员,一个是六中英文教员赵曼青,一个是高中国文教员郝子俊。赵给我学英文方面和初期文学鉴赏上极大的影响,使我在初三年级即能读英文的《初恋》(屠格涅夫)、《红笑》(安德列夫)、《卖花女》(箫伯纳)、《少年维特的烦恼》(歌德)、《雅丽莎日记》(哈代)。”也读苏联的小说,“如《铁流》《毁灭》《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布罗斯基》等等”。

少年柳青

柳青还在后来的一些文章中谈到他受到法国作家雨果《悲惨世界》的影响,接触苏俄文学最多。他熟悉并喜欢列夫·托尔斯泰、高尔基、法捷耶夫、肖洛霍夫等人的作品。柳青在《我的思想自传》中还说:“我受沙汀影响很大,中国当今作家中,我对其作品真正佩服的只他一人,别人在我看来有一二杰出作品,但常常粗制滥造。我对苏联文学的学习也有这个偏向,我喜欢萧洛霍夫(即肖洛霍夫)一人,其次是法捷耶夫,我不喜欢绥拉菲莫维支(即绥拉菲莫维奇)、卡达耶夫、克雷莫夫。”

由是观之,柳青所接受的思想文化影响,中国和外国的都有。特别是,他的《我的思想自传》中写了他在西安读高中时期,为了学好英文,曾经去过基督教堂,听过牧师用英文讲解的《圣经》。那么,“旷野”“在旷野里”这样的词语以及观念,柳青究竟是得自西方文化包括基督教的影响或者启示,还是得自中国文化的影响?在笔者看来,虽然他青年时为学英文去过基督教堂,但他基本上是为学英文而采取的实用主义态度,这从柳青自述的偷撕牧师杂志上的文章一事即可以见出。纵观柳青一生的言行和创作,他的文学观念包括创作方法和手法,都受到西方文学特别是苏俄文学的很大影响,但他毕竟是中国作家,他受中国文化、文学传统的影响更为深刻。他自小主要学习中国的语言文学,又在中国文化中长大,那是一种来自中国文化和文学的血缘一样的教育和深入到骨子里的影响。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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