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跃华:听钟叔河谈“文章”与“文学”

文化   2024-08-26 09:16   天津  

钟叔河先生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24年4月出版的《暮色中的起飞——念楼散文选》的“前言”中谦称:“它们恐怕仍难称文学作品,更不是作家们的‘纯文学’,最多只是些还看得过去的文章罢了。……我从学生时期起一直就觉得,在咱们中国的传统上,文章和文学从来便不是全等(请原谅在此处用了个数学名词)的。虽未必最好却是最普及的古文选本《古文观止》,其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和最后一篇《五人墓碑记》便都不是什么‘纯文学’,左丘明和张溥亦从不曾被定位为什么‘(文学)作家’。但谁都不能不承认,这确实是两篇好文章,值得读和值得印行的好文章。

钟叔河题赠给作者的《暮色中的起飞——念楼散文选》

钟先生这本散文选收入的七十多篇文章,是否属“值得读和值得印行的好文章”,读者自有定论。我这里特将钟先生和我关于“文章学”的一次谈话整理成文,主旨和纲目是钟先生对“前言”中那几句话的发挥,我也将自己的理解和引证的材料作了些补充和续说,读者阅后或可略知他对“文章”与“文学”一贯的观点。

这是春节前约好的题目。甲辰正月初六,钟先生躺在家庭病床上,一面接受中医按摩,一面回答我的提问。他第四次中风后左半身瘫痪,不能下床,每周安排六次按摩、六次理疗、两次针灸。他气色不错,可见健康维持富有成效。他讲话的语速比过去缓慢,显得有些吃力,偶尔还喘气、咳嗽、流涎,但这些都不妨碍九十四岁老人的思想表达。

钟先生说:


中国很多人在观念上认为文章和文学是一回事,其实是两码事。欧洲文明的源头是古希腊,宙斯有九个女儿,即九个艺文女神,她们分别掌管着历史、音乐、喜剧、悲剧、舞蹈、抒情诗、赞歌、叙事诗、天文学。欧洲人心目中的文学艺术和个人用于各种社会功能的文章是两码事。但我们往往混为一谈,这就出现了不少我认为是很荒谬的现象。譬如文体分工有所谓的散文、杂文,文学社团分所谓的散文协会、杂文协会,外国文体却似乎没有这种相应的称谓。

中国未必最好但确是最普及的古文选本《古文观止》,第一篇《郑伯克段于鄢》选自左丘明的《左传》,是一篇很好的历史作品。“公入而赋:‘大隧之中,其乐也融融!’姜出而赋:‘大隧之外,其乐也洩洩!’”谁说没有文学色彩?古希腊的希罗多德有“历史之父”的美誉,他提出历史写作要采取纯粹客观的立场,不夹杂一点个人感情,其代表作《历史》也是很好的文章,但是欧洲人从来不会把他的著作当作文学作品看,文学史也没人去谈论它。而我们却有所不同。《史记》是中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毛泽东《为人民服务》说:“中国古时候有个文学家叫做司马迁的说过:‘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司马迁就被认定为文学家了。这就是欧洲人和中国人对待文章态度的根本不同,研究文章和文学的理论是两个不同的体系,就像西医与中医一样。

《古文观止》最后一篇是明朝人张溥的《五人墓碑记》,本来也不是文学作品,它颂扬了苏州平民颜佩韦、杨念如、马杰、沈扬、周文元“素不闻诗书之训,激昂大义,蹈死不顾”的英雄气概,是篇墓碑志,它有它自己的社会功能。古人大凡有点社会地位的人都请名家来写墓志铭,我们现在临的字帖好多就是墓志铭。司马光《答刘蒙书》说:“韩退之能为文,其文为天下贵,凡当时王公大人庙碑墓碣,靡不请焉。”韩愈是“谀墓文”的重要推手。这类文体虽“义近于史”,但又不像“史之于善恶无所不书”,目的是想通过“隐恶扬善”,使死者不留下什么遗憾,生者借此表达自己的尊敬之情。这类文章不少也有可读性,它除了有它的实际功能之外,还产生美感,有文体之美。这就是古人所说的气,文章之气。但欧洲人不会把这种文章看成文学作品。

“盖夫养气者,欲人之才心气定也。”韩愈特别重视“养气”与作文的关系。“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他的《送孟东野序》开门见山说:“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草木之无声,风挠之鸣。水之无声,风荡之鸣。其跃也或激之,其趋也或梗之,其沸也或炙之。金石之无声,或击之鸣。人之于言也亦然,有不得已者而后言。其歌也有思,其哭也有怀。凡出乎口而为声者,其皆有弗平者乎?”同样讲的气的问题。

曾国藩也非常重视这个问题。同治四年正月二十二日晚,他朗诵韩愈文章若有所得:“余昔年尝慕古文境之美者,约有八言:阳刚之美曰雄、直、怪、丽,阴柔之美曰茹、远、洁、适。蓄之数年,而余未能发为文章,略得八类之一以副斯志。”他连夜“将此八言各作十六字赞之”,并将其列为一表,在家书中寄给儿子。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晚,他又在日记中写道:“文家之有气势,亦犹书家有黄山谷、赵松雪辈,凌空而行,不必尽合于理法,但求气之昌耳,故南宋以后文人好言义理者,气皆不盛。大抵凡事皆宜以气为主,气能挟理以行,而后虽言理而不厌,否则气既衰苶,说理虽精,未有不可厌者。犹之作字者,气不贯注,虽笔笔有法,不足观也。

如果说“气盛”乃“本之天授”,那么遣词造句“事在人为”成分就居多了。我们古人是讲究做文章,追求语言、文字、文辞的美好的。这样的例子很多。“我思古人,伊郑之侨。”春秋时期那个不毁乡校的子产不仅自己会讲话,而且允许别人讲话——“善也吾行,不善吾避。维善维否,我于此视。”孔子的学生各有所长——“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他们都比较注重言辞。

但我们现在的语文水平很低、很差,电视上的字幕许多都言词不通,引用古文时经常出现错误。我们确实应该提高全民的语文水平,提倡各行各业的人都讲究文字、写好文章。

钟先生对“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做过分类统计。他说:


《苏轼全集》中“纯文学”作品连十分之一都不到,绝大部分是他经手办的“公文”。但这就是中国传统意义上的文章,它们还排在全集的前面。苏轼真正属于“纯文学”作品的是那些题跋、短札、游记之类的短文。中国古代的“纯文学”只有诗和韵文,而且韵文里面还有一部分是不属于文学的。好比《诗经》的三个组成部分风、雅、颂,它的“颂”就是庙堂里的典礼仪式上用的东西。我们现在的迎宾曲、军歌、国歌等歌词就属这类。如今不是在提倡弘扬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吗?那就首先要建立中国人自己的“文章学”和“文体学”,不要照抄照搬古希腊、古罗马。

我们应该有一门学问叫做“文章学”,但它不是“文学”。中国古代的“文章学”最直接的目的就是指导写文章,读书就是要写文章,科举取士后这个作用更加明显了。随着唐宋古文的兴起、晚近文体分类学的独立与发展,“文章学”完全可以成为一门与诗学、词学、曲学、赋学、小说学、戏曲学等相提并论的一门学科。“唐宋八大家”都有过这方面的论述,尤其是韩愈、柳宗元、苏轼。他们的文章都是大文章。譬如韩愈的《进学解》《祭十二郎文》,柳宗元的《贺进士王参元失火书》《答韦中立论师道书》,苏轼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答谢民师书》,都有其社会功能和实用目的,但又能移情动心,吟诵朗读,非某地作协副主席的“纵做鬼,也幸福”之类的“纯文学”所能望其项背。现在一些县及镇的文联、作协会员中似乎没几个写得出好文章的。当然也有写得好的,但他们的好文章恐怕也不是他们的“纯文学”吧。

钟先生这么说,其实是不希望大家都去做“作家”,而是希望人人有自由表达个人思想和观点的文字能力。他说:“我们的教育体制早些年搞过一次改革,就是在中学里面将语文和文学分开,有一套‘文学’课本和一套‘语文’课本,那是对的。叶圣陶很明确地谈过这个观点。但后来又改回去了。”

本文作者与钟叔河先生(左)

语文是小学和中学的主课,学生将来能够成为文学家且靠“文学”吃饭的人,恐怕连万分之一都不到;但是钟先生希望他们都能够写得出好文章,至少能够写得“通”文章。当然,这也许是过高的要求,现实生活中怕很难做到。他问我:“你们报社写得出好文章的编辑记者有几分之一呢?” 

钟先生跟别人打交道,总是讲自己没读过多少书,一个连高中都没毕业的人再爱看书能够看多少?可别人总是回答“你们那个时候的高中跟现在不同”。这是个很大的误区。他跟朱正讨论过这个问题:同班同学里面真正能够读懂课文的有几分之一?真正写得通作文的有几分之一?他们两个人的答案都是相同的,前者不到三分之一,后者不到十分之一。人的素质并没有退化,应该说一般知识、百科知识,现在的学生比他们那个时候还懂得多些,但不管什么时候,总有个别人还是可以写好文章,还是会写文章的。即使公文、批示和其他应用文,写好了同样可以传世嘛!

譬如,报纸上发表的新闻、评论都不是文学作品,但写得好的也有文学性,也可以作为文学作品来读。钟先生1949年入职《新湖南报》社之初,读过中共中央高级党校新闻教研室选编的《新闻文选》。他说:“我印象最深的有两篇,确实写得很好。”钟先生说的两篇新闻,一篇是《中原我军解放南阳》,引经据典,大气磅礴;一篇是《华北各首长号召保石沿线人民准备迎击蒋傅军进扰》,巧施空城计,雄文退敌兵。钟先生说:“这都是毛泽东写的,毛泽东会写文章……”

钟叔河先生手迹

钟先生小时候听母亲念民谣:“平江四姓了不得,余蛮子带兵打外国。李次青、张岳衡,七篇文字钟昌勤。”余虎恩没有文化但不怕死,张岳衡廪生出身,他们和举人李元度(字次青)一样,率领“平江勇”加入湘军序列,与太平军作战累立战功,分别官拜提督、按察使、布政使。钟昌勤,道光三十年三甲第一名进士。清代科举,会试考七篇文章,写得好就中进士。钟先生母亲边唱边勉励他:“钟家是平江的大姓啦,平江出人啦,你也姓钟啦,你要争气啦。”钟先生说:“我一直记得妈妈的这个话。”他满女开玩笑说:“在那时,您老的种子就种下了。”我揣摩,他至少种下了勤读书、勤思考、勤写作、勤改稿的种子。这也可以说是他“文章学”的四梁八柱吧,不知钟先生以为然否?

甲辰春分初稿,农历三月十八改定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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