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草:谁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

文化   2024-08-05 12:38   天津  

“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这句流行甚广而且很多时候嫁名鲁迅的观点,一直被不假思索、不证自明地使用着,甚至也出现在名家笔下——1992年,《汪曾祺•中国当代作家作品丛书》出版,在其代序《捡石子儿》中,汪曾祺写道:“有一种说法我不理解: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虽然这话大概最初是鲁迅说的。这在逻辑上讲不通。现在抬出这样的理论的中老年作家的意思我倒是懂得的。他们具有强烈的排他性,排斥外来的影响,排斥受外来影响较大的青年作家,以为自己的作品是最民族的,也是最世界的,是最好的,别的,都不行。”

赵延年木刻版画《鲁迅先生》

鲁迅研究专家袁良骏于次年发表《鲁迅并未如是说——致汪曾祺先生》,指出:“毛病就出在‘大概’”上,鲁迅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只不过多年来人们口耳相传,习焉不察,以讹传讹,硬是将这个话安到了鲁迅头上,以致汪先生也跟着吃了‘挂落儿’”。袁良骏找出了鲁迅原话“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并且分析了当时所针对的那种说空话、大话的时代背景——1934年4月19日,鲁迅致青年木刻家陈烟桥信谈到木刻题材时,顺带言及文学:“木刻还未大发展,……我的主张杂入静物,风景,各地方的风俗,街头风景,就是为此。现在的文学也一样,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即为别国所注意。打出世界上去,即于中国之活动有利。可惜中国的青年艺术家,大抵不以为然。”(《鲁迅全集》第十三卷)袁良骏阐释了鲁迅话语所包含的精辟内容:五光十色的世界文学“正是由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各个国家的不同色彩交汇而成”,东西方之不同色彩,才构成了独异特点;“色彩越独异、越鲜明”,越被其他地区、其他民族的人所喜爱,从而丰富了人类文学艺术的宝库;“一部世界文学史、艺术史已经证明,而且还将进一步证明:‘有地方色彩的,倒容易成为世界的’”。

袁良骏认为,绝不可以把鲁迅这句话改为“越是民族的,就越是世界的”:“因为‘地方色彩’和‘民族的’并非等类项,不可混为一谈。如前所说,‘地方色彩’往往成为一个地区、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文学艺术的特色、精华和骄傲,但是‘民族的’却并非仅指、专指这些‘地方色彩’,它包括这个民族的一切。而任何一个民族,也都不是天之骄子,都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缺点严重的,就变成了某一方面的劣根性。”而缺点就不能成为“世界的”。所以,袁良骏说:“把鲁迅的还给鲁迅;把别人强加给鲁迅的还给别人。”至于汪曾祺所不满的那些歪曲鲁迅原意、排斥世界文学潮流者,实不足以言文学艺术的“世界性”。

袁良骏的文章不单是给一般读者看,用以纠正一个错误,同样还有一个期望中的特定读者,这就是汪曾祺;文章的副标题“致汪曾祺先生”,就已经包括了这层意思,目的在于引起作家注意,以便将这一错误说法纠正过来。汪曾祺是著名作家,读者很多。这些读者是相信汪曾祺的,不大会怀疑他的说法,而且也不见得熟悉鲁迅的作品,因而不能分辨正误,这种错误也就会一直流传下去,很难改正过来。

袁良骏先生

这里把话题稍稍岔开,举另一个例子。在《小说的散文化》一文中,汪曾祺写道:“散文化的小说不过分地刻画人物。他们不大理解,也不大理会典型论。海明威说:不存在典型,典型是说谎。”很多文章和著作提到海明威这句话,却不注明出处,其实都是从汪曾祺这篇散文中转引过去的。翻遍国内出版的海明威作品中译本,包括上世纪八十年代出版的《海明威谈创作》《海明威研究》二书,和2016年出版的《海明威书信集(1917—1961)》,都找不到这句话。也许汪曾祺记忆有误,把其他外国作家说过的话记成了海明威的;或者他读的是英文原著,也未可知。

回到鲁迅这件事。袁良骏发表文章,是希望汪曾祺能在下次出版时改正过来。但是,显然汪曾祺没有看到这篇文章。1997年,汪曾祺去世。2002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汪曾祺文论集《晚翠文谈新编》,内收《捡石子儿》,“大概最初是鲁迅说的”这句未改。201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汪曾祺散文全编》,凡六卷,《捡石子儿——〈汪曾祺选集〉代序》一文收入第四卷,这句也未修改。汪曾祺已成故人,他生前没能改正过来,实为细事,但汪曾祺的研究者和著作的出版者,是有责任和义务代为改正的。而这套令人爱不释手的散文集一仍旧贯,只此一点,可说它是有瑕疵的。

《汪曾祺散文全编》

袁良骏有着很大期望,希望这种假借鲁迅的说法不再流行。2000年,他出版学术随笔自选集《八方风雨》,将《鲁迅并未如是说——致汪曾祺先生》一文改名为《“地方色彩”•民族性•世界性》,收入书中。他删去与汪曾祺相关的所有文字,使文章性质发生了变化,即先前是因汪曾祺而引发出来,是有着特定的对象,修改后,所指不是单个人,而是一种普遍现象。特别值得注意或吸引人的地方,是袁良骏终于找到了第一个曲解并讹传鲁迅原话的人。

修改后的文章说:“《鲁迅全集》中的确有一段表面看和这句话颇相似,但实际上却很不同的话。正是这段话,被某位好读书而不求甚解的鲁迅研究者弄错了,简单化了。但他的这个错讹却正中有‘合群自大癖’的不少同胞乃至权威人士的下怀,于是这位‘发明’了鲁迅语录的‘无名英雄’就空前地‘走红’了!

袁良骏没有指出这位“走红”的鲁迅研究者的姓名,也没有具体标明这句曲解的话的出处,但至少让人知道了这句至今还在“走红”的话语另有主人。

鲁迅没说过的话却硬派到其头上,这本来就是一个伪命题,是不值一说的,找出了伪造者,事情就算解决了。可事实上,假借鲁迅之名的“讹传”,却在不断流行传播中,终于成了一个定律、一个公式,用以证明一些成问题的逻辑或观念。汪曾祺之所以对这句话深致不满,也是因为他敏锐地看到了那种假此“讹传”以阻止创新的狭隘心态,于文学创作实有百害而无一利。

鲁迅关于“地方色彩”的议论,袁良骏只引用了1934年4月19日致陈烟桥信中一段。实际上,在此之前鲁迅给年轻木刻家何白涛的两封信中,就已经谈及此话题。一次是1933年12月19日,鲁迅写道:“我以为中国新的木刻,可以采用外国的构图和刻法,但也应该参考中国旧木刻的构图模样,一面并竭力使人物显出中国人的特点来,使观者一看便知道这是中国人和中国事,在现在,艺术上是要地方色彩的。”另一次是在1934年1月8日的信中:“……这幅木刻,我看是好的,很可见中国的特色。我想,现在的世界,环境不同,艺术上也必须有地方色彩,庶不至于千篇一律。”

何白涛版画作品《村道上》

可见鲁迅对这个关乎木刻创作前景的问题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归纳起来,鲁迅所说“地方色彩”,主要包含两层意思,一是木刻题材或内容,即所表现人物形象要“显出中国人的特点来”,让观者一看即知是“中国人和中国事”;二是木刻手法,采用外国的构图和刻法,再参考中国旧木刻的构图模样,如此作品即不致于“千篇一律”。就此一点,即反映出鲁迅关于木刻创作的高明见解。而“地方色彩”与“民族的”,这两个词怎么也不能拉扯到一起;诚如古人所言,唯是风马牛不相及也。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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