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绍国:墨池坊15号

文化   2024-08-22 09:23   天津  

温州文联所在的墨池坊15号

温州文联入驻墨池坊15号,是1983年。1983年前后那个时候,“文学”俩字之于中国青年,可谓宏亮宏大宏伟,大众洪流涌进文学之河。那是温州文联的高光时刻。温州文联掌管着一个全国性的文学刊物《文学青年》,发行量高达八万多册,而且刊物还有函授学员十多万人!贾平凹、王安忆、韩少功、铁凝、张承志等十多人是《文学青年》的顾问。红得发紫,这是那时文坛奇葩。《人民文学》曾经请教《文学青年》,学员队伍这么庞大,是怎么做到的?《文学青年》掌门人、毫无心计的庄南坡先生一五一十做了回答,《人民文学》的函授学员很快人山人海……

我1979年和林斤澜熟悉上。写的东西现在羞于提起,但那时兴冲冲给林斤澜寄去,以求指点。佛一样的林斤澜每次都给我回信。1981年高考,我填的志愿是“中文”,录取却是“政教”。我差不多整天泡在图书馆看文学。1982年我写了一个散文,叫《童年的夏》,林斤澜转给了《北京文学》。那时他还不是主编,刊物理所当然没有用。1983年秋,林斤澜到温州,怀里还揣着《童年的夏》,给了《文学青年》,《文学青年》1984年1期发出。这就是我的所谓处女作。他对我笑说:“你如果是名人,写童年写得那么好,《北京文学》是可以发表的。但可惜你还不是名人。”可见他对我的偏爱。此时我已在温州郊区教书,温州文联秉林斤澜之意通知我们学校,让我进城活动。有一天,我跟他参加一个饭局,他对主人说,今天主食要蛋面吧。后来他说今天是他六十岁生日。他还带我到墨池坊15号一次,见到文联主席吴军先生,还有一位是庄南坡先生还是渠川先生,现在难以确定。我那时二十四岁,吴军、庄南坡、渠川比林斤澜都小五岁以上,当时觉得他们都很老很老了。他们为出了大风头的《文学青年》兴奋着,但所说还是“温州闲话”,具体我都忘精光了。

林斤澜

也就是那一次,我见到高晓声。高晓声是《文学青年》编辑吴树乔从无锡太湖边一家宾馆接到墨池坊的。林斤澜、高晓声等作家到温州,一是给《文学青年》当参谋,二是给来自全国的两百来个优秀函授学员讲课。讲课地点在雪山,依山而建的一个会议室。林斤澜讲课,我记得是讲鲁迅的小说。“远看像赵丹,近看像孙道临”的林斤澜,从前演过戏、教过书,这回又非敷衍,听众得宝一般兴奋。高晓声一来,糟糕极了,黑脸耙牙,肩膀一高一低,完完全全是个农民。有人说:“他的脑袋是厚度有余,宽度不足,活像一个神奇的魔方。”不料,他开头一段话又竟是这样:“哈哈,来了那么多人……很有文学热情……我看将来真成为作家的也就一二个人……”

他努力操用普通话,可苏南的土话明显占优势,听得极为吃力。——后来看到朱苏进有这样的话:高晓声说一口非常难懂的江苏武进话,听不懂他的话,就琢磨他的表情,看他的手势。猜歪了思想,常会带来意外的效果。

一两天之后吧,拍集体照。五六个作家坐在前排当中,林斤澜夫人坐在林斤澜身边,高晓声夫人便自然而然地挨着高晓声坐下。忽然,我听得一声大嚷:“你坐在这里干什么!你懂文学吗?”高晓声夫人便烫着了一般站起来,离开远远了。

高晓声

殊不知,当时正值“清污”,留长头发的要剪,穿喇叭裤的要剪。而且恰巧至极,某高官就在温州,并且就住在雪山!市里警觉,文联慌张。本来作家们是要留下玩几天的,比如走走雁荡,看看洞头。吴军先生敏感,毫不犹豫地打发他们回去。这事蹊跷,现在想来滑稽:为什么文联和文人们条件反射地畏葸?

林斤澜夫妇温州人,亲友如云,和市长的父母有私交,能堂而皇之地久住温州饭店。有个叫曹玉模的安徽作家当即就走。只有高晓声还想留下来,东张西望。吴树乔只身远离云南地质队的父母不久,老家温州没有房子,便把高晓声夫妇带到亲戚家,轮流蹭饭。堂兄堂嫂甚是热情。温州的老酒很好吃,高晓声大加赞赏,说是味道最为纯正的老酒。离开温州,他给吴树乔来了一信: 

吴树乔同志:

我已平安到达广州。离开你后,当天下午四时半到宁德,有四位同志在车站接我,在宁德住了两个晚上才走……二十四号下午四时半到福州,他们已在接我,在福州又住了四天,才于二十八号飞来广州。一路顺风,同志们接待十分热情。福州的同志也听到一些话的,但实在不用紧张,“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极其感谢你在几天极尽全力陪伴我,我将永远记得。不久我将去海南过冬,今后联系仍把信寄到家中。专此问

    近好

                                             高晓声   

1983.11.30

吴军先生军人出身。他正直而坦荡,豪迈而豪放,光明磊落,没有私心。钱和财物,他一概不管,只管行政和人事。他的诗词非常棒。他的随笔也不错,感觉就是“硬”了一点,有政治高度,昂扬向上,写人性人情就少了。我疑心,正因为他会写作,他几十年上不去。许多当官的人,弄了艺术,就上不去了。他老早就是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后来去当《温州日报》总编辑、党委书记,又到市文联当主席。有人说,那时,他有些“左”。我们都称呼他“吴部长”,你称他“吴军先生”,他马上正色道:“什么‘先生’!吴——军——同——志!”但他不会暗地里整人、算计人。他喜欢听话的人,重用听话的人,但是文联运转得也不错。

他说的一口山东莱芜话。1981年,我们政教科主任请他来讲座。一个多小时讲下来,我们听懂的,不超过五句话。我不知道他讲话的主题是什么。主任拍掌,我们也拍掌。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我大约能懂一半。2005年,我和妻子同他和钟阿姨游江西,当面讲话就好办,他的话我基本能懂了。我很尊敬他,但他写稿勤奋,我在《温州晚报》办副刊时,刚发了他一篇,第二篇又来了,我只好用拖的办法对付他;现在觉得怪对不起的。到后来,他平和,亲切,慈祥,很能关心人,尽力帮助一些人。社会势利,他起到的作用已相当有限了。他是1928年生人,头脑清明,只是当年偏听了混账医生的话,几十年“锻炼”腿脚,把两个膝盖彻底磨碎了,坐在了轮椅上。“疫情”之前,我常常去他家看望。“疫情”中间,他和钟阿姨住进养老院,不能见人。现在住在雪山疗养院,我还没有去看他。

吴军(左)和吴树乔

吴军先生把《文学青年》发稿权交给庄南坡先生,他有慧眼。庄南坡温州苍南人,个子不高,肤色黝黑,颧隆腮陷。他原来在北京成家,有一女儿。他单位是民族出版社,是文学编辑。这之前,曾短暂在《民族画报》当过记者,据说一回他操着温州苍南的普通话采访越南外宾,一位领导错把他当成越南同志,说,这位年轻同志,中文说得很不错嘛。他说话多,语速快,声音高,斩钉截铁的样子,手势也有力到位。臧否文坛人物或作品,见解独到。他说话,你可以打断他,或者批驳他,他绝不会生气。他心地纯良,是个性情中人。他说的都是真话,1957年落难,这是理所当然、顺理成章的事。可怜离婚后,读书的女儿不让他看。发配到老家温州,已是三生有幸。后来他娶了一个蒙古族女人,据说合不来。我不认识她,听说人高腰粗,文联朋友暗地里都叫她蒙古马。她很快病了,据说庄先生服侍了她十来年。庄先生曾向一个未婚的才女求婚,不成。最后是退休后,和民族出版社原来的老同事领了结婚证,自认为是过了一些幸福时光。

他是个非常认真的人。记得1985年他退我一稿,落款“庄南坡”。退稿信满满两页,足足有五六百字。他又是一个非常乐观的人,九十多岁了,一人归乡,侄儿侄媳对他极好。他什么都看得很开,还笑说某某人看来会老年痴呆。结果不出一个月,他自己倒是痴呆了。他的人生扫尾工作没有做好,说好的几十万遗款给侄儿,却来不及留下遗嘱,握着结婚证的妻子、亲生女儿闹上法庭,让人唏嘘不已。

他是2021年去世的。我和吴树乔在他侄儿侄媳带领下,找到他的坟墓,拜谒了一次。

九十岁的庄南坡先生

渠川先生脸长如驴,眉毛特别粗黑。他可不是一般人。清朝时候,山西渠家票号是不得了的。他曾写了长篇小说《金魔》,写他祖上的事,被改编成电视剧《晋昌源票号》。他还出版长篇小说《官痛》,非常棒。他出生在天津。他的父祖是怎么从山西到天津的,我没有问。他知道我和资中筠有交往,同我说起他们是小学中学同学,又一同考进燕京大学,分到两个系。他小时候叫别的名,让我便中向资问好。后来我几次见到资,总觉得有事,但总是记不起。资曾问我开过了的葡萄酒怎么保存、温州有个叫沈迦的学者现在怎么样、温州民营经济现在怎么样等等,我却想不起她的同学渠川先生。嗐。

北平还没和平解放,渠川先生即出城加入解放军。朝鲜战争发生后,他是最早进入朝鲜作战的一员。他担任“40军”军长温玉成的英语翻译,主要和俘虏营里美国军人打交道。1953年回国。他的官衔是什么我也没有问。他在辽宁工作时,经人介绍和同样在辽宁的温州籍姑娘结婚,夫妻跳棋一般调到温州。他学养修养涵养很高,高贵优雅,天生温和不争,没人见他红过脸,但却一直不被重用。到温州文联后,他是创研室主任,是首届温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吴树乔说,渠川先生即使洗手后甩水,也很优雅,像是音乐指挥。还说《文学青年》那阵子,他留着胡子,穿着牛仔裤。有人以为不合时宜,渠川先生微笑着、轻轻对吴树乔说,他中学时候就经常穿牛仔裤。

他夫人大约十年前去世,这之后他基本不出门。我们去看他,他非常高兴,哈哈哈哈地笑,谈天说地。谈起命运,他说他的燕京同学有的很惨。言下之意,他到了温州,像是进了避风港了。我们走了,他总要送一程。他是前年得了“新冠”去世的,我一点也不知道。

渠川(右)和程绍国

“老文联”因“新冠”去世的还有一位,他叫陈瑞来。《文学青年》搞函授,他是总负责。他是一个温敦宽厚、友善达观的人。他深谙中庸之道,从不臧否人物;谈论政治,谨小慎微。他1941年生,文联中,比吴军、庄南坡、渠川小很多,可比池如镜、王手(吴琪捷)、吴树乔大很多。我们根本不觉得他年龄大,他自己也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年龄大。《文学青年》被整肃后,他在意大利生活了几十年。他在佛罗伦萨的中餐馆很有大名。他的见闻特别多,说起来眉飞色舞,特别是说起女人。我们都喜欢这个话题,都爱听,真的假的没关系。他说了一段,自己咯咯咯咯笑,抹了一下嘴角,又接下来说。最后的情况是,他去打针那一天订好喝酒的包厢,让池如镜通知我们各带老婆赴约。第三天发现嘴歪,他说喝酒延期,嘴歪倒在其次,让我们的老婆看见可不好意思。……其脑血栓发展很快,在上海宣布不治,回到温州就送进殡仪馆了。我们去他家吊唁。他的夫人握着我的手,说:“可惜哦。”呀呀,岂止是“可惜”俩字!

吴树乔(左)与池如镜

出国谋生的还有张执任。他是《文学青年》重要人物,中坚力量。他当年插队黑龙江,和一批“知青作家”如肖复兴、张抗抗很好,重要稿件多是他所约。他是个热情似火的人,没有心机,与人为善,从不讲究个人得失。我散文处女作《童年的夏》录用信,后来确认是他写的。1985年,我的小说处女作《热夜》也是他发的稿子,还写了“要目简介”。我一直感激他。他后来到匈牙利,创立《世界华人》期刊,颇有影响。多年不见了,据说居住北京。张先生现在都好吗?

《文学青年》散伙后,编辑部人员各奔东西。人生轨道全然改变。是好,还是不好,这是说不清的问题。大多数人说是因祸得福。钱肯定是多了。池如镜脑子特别好使,走出编辑部,马上扔掉写小说“摊儿街”的笔,去办企业。当年温州风好水好,他在大潮潜泳,捞得两手都是珍珠玛瑙。当明白孙辈用钱都够了的时候,当即腾身,游山玩水去!他走了北极和南极,走了一百四十多个国家和地区,可谓温州出国最多的人。无独有偶,吴树乔去做打火机银片,差不多成了温州“银片王”,日进万金,晚上和老婆数钱数到眼花头抖。有人问我认识吴树乔不,他是文联出来的。我说什么事,他说买银片,吴树乔不卖。我问了吴树乔,他说我做不出啊绍国。我说我是第一次有求于你吧。他说:“你这样说,哎,真是没有办法……你叫他明天找我吧。”后来又做眼镜,台湾人可喜欢了。忽然觉得人不能成为钱的奴隶,不做了!他除了旅行,偶尔写点散文,都是精品。

王手(吴琪捷)和老婆做“足够鞋业”。王手“水深”,像是我们都不知道他的酒量一样,一般人不知道他的家业有多大。有人说他的老婆手里捏着几十套房子。不知究竟。王手热爱文学,后来重回墨池坊15号,写小说,慢慢地又坐到文联主席的椅子上。他的小说实在是好,技巧可谓无懈可击。温州作家里,以我所知,“中国小说100强”,死去的有林斤澜,活着的有王手。

王手(吴琪捷)

当年的《文学青年》是怎么关门的?这事几十年成谜。当年不是如日中天吗?刊名是茅盾写的。《小说月报》《小说选刊》都把《文学青年》列为他们的重点荐稿刊物。张执任说,余华原来写诗,他最早的短篇小说《回忆》是《文学青年》给发的。又说到莫言,“这位诺奖得主年轻时也曾向《文学青年》投过稿。当时他还是在部队里当班长,不过已经有一篇不错的小说在《莲池》发表。因为对那篇小说的好印象,编辑部对他这次来稿比较重视,一位编辑看完了还让第二位、第三位编辑再看。遗憾的是最终还是被退稿。”

世事不以尧存,不以桀亡。这是1987年的事。“反自由化”开始后,要减些报刊。温州有两个杂志,一是《文学青年》,一是《园柳》。《园柳》是温州文化局下属单位群众艺术馆创办的,民间通俗刊物,发快板、鼓词、民间故事等。得知温州两个刊物要减一个,墨池坊15号这班书生根本不当一回事。《文学青年》是温州文联所办,纯文学,发行八万多份,另有学员十万多,影响力那是全国性的。可后来,竟是《文学青年》关停了!关停后,在华侨饭店有一个会议,说是告别会,类似追悼会。每个人发一本“终刊”,上面有我的一篇小说,叫什么“亭”。张执任先生叫我参会,并代表文学青年讲话。记得《园柳》主编也站起来讲话,表情肃穆,字正腔圆,称自己几天来的心情是“兔死狐悲”。

张执任说:“大家对《文学青年》停刊的反应,超过了我们的想象。”顾问铁凝说:“得知《文学青年》停刊,的确感到十分惋惜。《文学青年》的独特风采除了编辑部给顾问信所提到的,我以为还有她对作者和读者那一份少见的诚挚与热情。我想起了1984年愉快的温州之行,那时我便深有体会了。如今我不知道我在遥远的北方能做些什么,只希望有什么事情随时来信……”

《文学青年》(创刊号)

关停《文学青年》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呢?我所知道的是封面女郎的乳房偏大。大家也都这么说。直到今年初,我和池如镜、吴树乔与诗人B兄谈天。B兄当年是《园柳》编辑,他终于透露了内幕。他说,是《园柳》一位印刷商S出的力。S带B找到上海某要人。该要人和浙江省委宣传部罗某很铁。B说:“某要人当着我俩的面,提笔写道:‘罗某兄……’意思是温州整顿刊物,务必确保《园柳》的存在……”事情简单起来就是这样简单!

墨池坊15号,最辉煌的日子也就是《文学青年》的时候。北京有朝内大街166号,那是人民文学出版社、《当代》所在地;上海有巨鹿路675号,那是《收获》《萌芽》《上海文学》《上海文化》《海上文坛》所在地。京沪大都会,虎踞龙盘,温州不好比。但各地有各地的故事,逝者如斯,只是故事有大有小、细节有所不同、意义有异有同罢了。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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