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刚:话说悲剧和喜剧

文化   2024-08-10 10:02   天津  

有许多人说他不愿看悲剧,例如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太悲惨了,太痛苦了,太没意思了。作家为什么要把人生描写得那样痛苦呢?说起来作家真可恨:林黛玉那么爱贾宝玉,为什么不让他们甜蜜幸福、大团圆,有美好的爱情呢?

那好吧,我们来个幸福甜蜜的大团圆,让贾宝玉和林黛玉花前月下,张灯结彩,喜结良缘,最后生了个大胖小子……你觉得有意思吗?你觉得《红楼梦》还有文学价值吗?

电视连续剧《红楼梦》大结局剧照

不敢面对悲剧人生,其实是愚蠢的恐惧和虚弱心理作祟。后来,一些作家写出深刻揭示生活的作品,却被某些人称为揭露“黑暗面”,这真是匪夷所思。所谓“黑暗面”其实是作家在提醒你前面的路并非平坦,要注意荆棘和陷阱,更深层次地说,作家是与你一起研判生活的路数,否则大家只能如傻瓜一样茫然。人生的道路永远不会平坦如砥,如果你用虚假的甜蜜来充填坑洼,那必会栽进深坑。安逸于吃饱了就睡的猪圈里,就会失去虎豹的勇猛。其实悲剧并非悲哀,而是悲壮。悲壮才会给人灵魂的筋骨充电,使人有向前迈进的力量。

全世界所有伟大的作品都是悲剧,中国的四大名著中只有一部《西游记》结尾是大团圆,可几乎所有读者都认为最后大团圆的章节最乏味,有人甚至看完唐僧师徒与妖精艰难凶险的打斗情节之后,就没兴趣往下看了。《红楼梦》的悲剧结尾却充满对人生复杂的思索,这种复杂的思索犹如利刃在雕琢着你平庸的心灵。

鲁迅为什么要祥林嫂面对悲惨的命运无可奈何,使其蹒跚的身影最终消失在飘着雪花的寒夜?这并非是鲁迅心硬,而是生活的真实不允许作家编造。后来改编成电影剧本时,编剧竟改编成祥林嫂愤怒地抡着斧头去砍寺庙里的“门坎子”。改编者大概认定祥林嫂用血汗钱来敬奉寺庙里的神仙,却没得到保佑,太窝囊太吃亏太消极了,于是就让她砍“门坎子”,泄一下私愤。这种改编似乎挺解恨,让人心里有点舒张,但舒张的结果是缓解了人们对那个万恶社会的憎恶,“稀释”了深刻的认识。

电影《祝福》中的祥林嫂剧照

读鲁迅的原作,令人从悲愤中深刻地认识到社会的不公,产生一种正义催发的积极力量,这才是作品真正的价值所在。

也许我们从骨子里就有着喜剧意识,就不敢面对人生的沉重,所以我们一些相当优秀的民间传说,往往走不出国界。就拿“牛郎织女”的故事来说,开始便充满对幸福的向往,编织出天上的高贵仙女爱上人间贫穷的牛郎,这已是超级离奇了。可当这种离奇的幸福被王母娘娘破坏后,离奇的想象就更超级了,牛郎竟然用担子挑着两个孩子,在喜鹊的簇拥下飞上太空,隔着银河与织女相会。坦率地说,我对这个生动得令人掉泪的故事,总产生莫名其妙的迷惑:用这种超级离奇的故事情节来满足人们的向往,解除心里的悲伤,是否是一种“美好的麻醉”?

某AI生成的鹊桥相会图片

我们有着相当丰富并优秀的民间传说。小时候我第一次听到徐福到海外仙山寻求长生不老神药,心里就产生震撼式的向往。认真分析,这个传说与真实非常接近。在远古年代,人们对自然现象无科学认识,秦始皇看到海市蜃楼——海面上突然呈现出仙境般的山水楼阁景色,绝对大吃一惊。所以徐福上书去海外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材,他当然深信不疑。我曾查阅过一些资料,说徐福有医术,经常到海边散步,看到被风浪轰击的破渔船漂流到沙滩上。他上前一看,竟然有劫后余生的活命者。但徐福听不懂这些伤痕累累的渔人的语言,现在分析可能就是韩国或日本渔民。徐福便给他们疗伤治病,渐渐就学习并听懂对方的语言。徐福发现一些很老的渔人身体健壮,便问其故。他们说其家乡产一种长生果,吃了这种长生果,有助身体健康。一些老渔人画出长生果的形状来。后人从徐福留下的图形看,所谓长生果酷似猕猴桃。

这样的记载已让传说有了生发基础了。徐福也许向往海市蜃楼,认定那是神仙境地,就上书秦始皇,说要为皇帝寻求长生不老药草,实际上是想借皇帝的力量,乘船远航,满足他神奇的心愿。

我想,真实的故事可能充满艰难,有着悲壮的历程。而敢于面对这悲壮的史实,会使人们惊心动魄,永远牢记。但我们的传说却更加故事化、庸俗化了,说徐福带数百童男童女去海外仙山,寻找长生不老药,最终到达日本,并在那里传宗接代。这个奇特的传说绝大多数国人都知道,然而却一笑了之,认定这是“说瞎话”。如此一个接近神奇并有着真实度的传说被当作“瞎话”来传颂,至今几乎被淡忘,这使我大感遗憾和心疼。为什么我们许多美好的传说无法传播到世界?我想就是缺少文化和文学式的思维,总用一些想象的甜蜜来填补痛苦和不幸,使这些有相当价值的传说渐渐烟消云散。这是不是人们推崇喜剧化的结果呢?

我所说的真实,是有根据的。因为我曾到日本和歌山新宫市一游,竟然就看到漂亮的徐福公园、徐福寺庙,还有安静肃穆的徐福陵墓。墓前石碑上刻着“秦徐福之墓”五个汉字。更惊讶的是,我发现日本人对徐福极其尊重,视为神灵,并郑重其事地成立研究徐福的学会等组织。一个日本文化友人对我说,在日本不少城市建有纪念徐福的寺庙、公园和登陆点。

日本新宫市徐福公园

日本人把徐福当作神仙和祖先一样崇敬和祭祀,而我们却用喜剧式的童男童女来描绘,最终使这段有着相当价值的传说变成人们不再理睬的“瞎话”。 

不客气地说,我们的喜剧心理已经演化到滑稽和荒谬的地步了,连严肃的敬畏神灵都像小品。过年时祭祀灶王爷,竟然怕他到玉皇大帝那儿说坏话,就给他嘴巴粘上蜜糖,并认为这样他就会说甜蜜的话。一个如此恐惧神灵的民族却敢于如此调戏神灵,至今令我费解。

记得小时候,过年时家家户户烧香烧纸迎祖宗的神灵回家。供桌上摆满了馒头饺子或鸡鸭鱼肉,而且还在盘碗旁边摆放一双双筷子,好像祖宗的灵魂真能吃一样。这种煞有介事的严谨,使孩子们深信祖先确实被请来了,此时正藏在香火缭绕的祖宗牌位里面。所以一大早我就踮着脚,小心翼翼地去看供桌上的饭菜是不是被吃掉了一些。然而我总是很失望,那些让我馋得流口水的好东西,还一样不少地摆在那里。

但有一年却发生了奇迹。大年初一的早晨,同学家供桌上的饺子被老祖宗们的灵魂吃了,只剩个空碗放在那里。整个院子里的老老少少都惊讶地瞪着两眼,轮流来看供桌上那只空碗。年老的人便说:“大喜呀,祖宗显灵!……”正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同学的哥哥大声呼喊,说是他夜里守候在供桌旁,发现饺子是被耗子叼走的;他还展示手里打死的一只耗子。真相大白后,我们都佩服同学哥哥的勇敢机智。可万万没想到,同学的父亲,一个矮小的老头,一下子从屋里冲出来,对着同学的哥哥“啪”地扇了一个大耳光,并厉声骂道:“胡说什么,也不怕老天打雷劈了你!”

多少年过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个让我惊慌的场面:小老头平日连走路都困难,可在那一霎却飞速冲出屋,对着个头高高的儿子蹦了一个高,极有力地扇了一记响亮的耳光。这使我感到,贫穷是多么可怕的恶魔,它逼得我们的父辈们宁愿相信谎言。

也许数千年的穷困,使我们渴望美好,为此我们不敢面对困厄、进而不能说不吉利的字眼儿。其实,我们生存的世界为什么魅力万千?就因为她有阳光明媚,有暴风骤雨,有碧波万里,有惊涛骇浪,有鲜花雪花,有春夏秋冬。为此,我们才活得精神抖擞。当然,天天暴风骤雨确实可怕,可天天阳光高照,你觉得不可怕吗?  

某AI生成的阳光高照图片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图片来自网络)

文学自由谈
说真话的文学批评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