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玩的“机锋”

文化   2024-09-04 18:42   天津  

海外散文家宣树铮先生最新出版的作品集里,有一篇《考字》,写的是顽皮学生和老师过招,拿生僻字问老师,教后者发窘。由此我想起自己,二十二岁那年在乡村教高中班语文,开学伊始,上完第一堂课,三位装老成的学生截住我,恭敬递上一张纸,问:“老师,这些字怎么读?”我一看,上面写了四个字:灪麤彟齫。我被太多的笔划吓着了,立即说,一个也认不得。他们得意地离开。我料到他们在背后这么讥笑:新老师屁也不懂。

宣树铮早年在新疆教高中,遇到类似难题,应对比我利落多了。“开学第一天点名,名册上有一个名字叫崔瓛。”他对这名字的发音没把握,便故意漏掉。“点完名,假兮兮问道:‘还有谁没点到?’有学生举手了。‘什么名字?’‘崔瓛。’‘再说一遍。’‘崔瓛。’‘瓛’字竟然念huán。”宣老师的攻防不着痕迹,尊严得以维护,短板被遮蔽。这一类机锋充满幽默感,使人生增添趣味。

从同一本集子,还可领略叙述的机锋。作者小时候,饭厅板壁挂着三幅肖像,都是九泉下的长辈。其中一幅是好婆:“身穿团花大夹袄,头戴乌羢兜,一定是画工拙劣,将一张脸画得老长,偏偏又不成比例,额头湫隘,下巴逼仄,于是眼睛到嘴巴之间仿佛有千里之遥。有一回我看着看着痴想有一匹马如何从好婆的眉心沿着绵延的鼻山迤逦下行,结果迷失在‘人中’的旷野上了。”

和现代流行的脱口秀一样,中国古人的机锋,讲究谑而不虐,锋芒内敛,今人称之为“骂人不带脏字”。《世说新语》有一条,说的是三国时的孔融,他小时候随父亲到了洛阳,去拜访当官的李元礼。李问孔融:你和我有什么亲戚关系?孔融答:从前我的祖先孔子拜您的祖先老子为师,所以我和您是世代通好。小孩子说出这样的话,众人皆惊。太中大夫陈韪后来才到,别人把孔融说的话告诉他。陈韪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孔融说:“想君小时,必当了了。”陈韪听了局促不安。

《世说新语》

别以为机锋只供辩士呈才使气,它是有实用价值的。许多年前,一位当过侦探的长者对我说了一种诀窍。假设侦探在追查一个逃犯的下落,获悉逃犯躲在某人家。这家有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子。埋伏在附近的侦探看到女孩从家里走出,便在街上假装向她问路,交谈中间不经意地问女孩:“那叔叔走了没有?”女孩便答:“没有啊,今天早上还和我爸喝咖啡呢!”这就是审讯的艺术。如果你循定式思维,问“那位叔叔在不在你家”,女孩子肯定会提高警觉,因为家长一定已再三叮嘱她不要告诉外人家里有个叔叔。但是稍加迂回,从她不设防处切入,便容易获取真相。

机锋的高境界在暗示,话只说半截儿,供人回味不已。不久前“炒冷饭”,看了十多年前红极一时的连续剧《欲望城市》,其中一集,女主角到一对夫妇家做客,受到盛情款待,进餐时三人聊得投缘。晚间女主角客房留宿,早上在走廊碰见男主人,只穿件汗衫的大男人竟然大大咧咧地对她高谈阔论。她很不好意思,又不能回避。然后,男主人外出,女主角和女主人一道吃早餐。女主角告诉对方,刚才遇到你老公,他没穿内裤,和我聊了一阵。女主人很替丈夫难为情,无言以对。女主角淡淡地说了一句:“祝贺你啊!”

《欲望都市》(又译《欲望城市》)剧照

机锋之有无、工拙,是写作者才气和悟性的主要表征。

(《文学自由谈》2024年第4期。原刊文标题为《鲁迅的譬喻(外二则)》,本号做两篇推出。图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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