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铁柱》||文/肖文强||【京西纪事】第818期

文摘   历史   2024-09-22 17:33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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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2 181期 总818







 小铁柱是个人,村里除了我几乎没有人叫他大号,好像他从没有学名似的。小铁柱究竟是乳名还是外号,现在已无从可考了,他死啦……
1997年12月28日的午后,天阴沉沉的随时可能下雪,此刻我们的心情比这天气更加灰暗。桑塔纳轿车打着双闪在公路上飞驰,我紧握方向盘脚下在不断地加油,车速很快就冲过了120迈。我们的目的地是顺义县医院。副驾驶位置上坐着村医安怀清,他双手紧抱着诊包(药箱),如同一个母亲焦急地搂着自己的婴儿,像是一松手诊包就会飞走似的。后座上罗文革斜躺在“二子”(罗文革的朋友,来自内蒙古)怀里,他的鼻血和呕吐物挂满了“二子”的前胸。车子驶上向阳大闸,罗文革鼾声变大了,呼噜,呼噜的,很粗也很响。急得我们心都要跳出来了,他却睡着啦。等病好了非叫他请客不可。我以为这是他短暂一憩,却没想到这竟是他西行路上的告别。
看过ct报告,医生白得像纸一样的脸变得更白了:“颅里全都是血了,百分之一的生还希望都没有。”诊室一下子沉寂了,大夫的话把我们推进了万丈深渊……我环望四周发现窗外下起了雪,雪花很小、很密也很急,转眼间地上就铺上了一层,难道上天也在眷顾这个才45岁的生命吗。
傍晚时分,载着罗文革的车子驶进村,通往罗家的大街上、胡同里,道路两旁站满了人。人们絮叨着,念叨着,悲伤使他们忘掉了天正在下雪,他们的棉鞋已被积雪润透,寒冷在一点点地朝上拱。千人空巷、满村皆哀。如此场面 大大地超出了我的预想,生前的罗文革以及村人有谁能想到,这个张嘴闭嘴吹牛皮,说瞎话的罗文革的死,会如此轰动呢。在我的记忆里,只有1970年村里年轻漂亮的女党员齐福英的病逝,1995年病逝的高跷会骨干许俊青有过这样的声势。他们一个是貌美如花的冰清玉洁;一个是才过中年老成持重的与人为善。而罗文革何德何能与这二人为伍呢?
罗文革1953年出生,矮矮的个子、有点儿罗圈腿。为了照顾自己超大的肚子,他的衣服都比身高大一号,袖口和裤脚总是挽着。一边倒的学生头总是乱蓬蓬的,一张嘴先露两颗不锈钢的“大金牙”,这是他早年在狐奴山上干活“挂的彩”。他在村里的辈分很高,却从未享受过长辈的待遇。论长相他完全能进全国丑男的决赛。论心智他不逊于三侠五义的“翻江鼠”蒋平,他思路敏捷经多识广。鬼点子,坏主意一掏一大把,他总能在山穷水尽时化险为夷。对于这些辉煌,人们只能从他口中听到,其中有多大水分,全靠听众自己掂量了。
有一次,发小罗凤旺在电磨房里发牢骚:“干了一天活,累得贼死,收了工想歇会儿,还得替媳妇推电磨。”村里的面粉加工厂大队只派一个女人看管,具体的活儿都要靠自己干。老百姓管面粉加工厂叫“电磨”,它设在街中心,罗文革正巧打此经过。他走进门看了一眼满屋飞舞的粉尘,又瞧了一下满身面尘的罗凤旺。他猫下腰抓了一把麸皮扬在盛白面的笸箩里,罗凤旺还未反应过来,他又抓起两把白面掺进麸皮里。这回罗凤旺可不干啦,他揪着罗文革的领子要讨个说法。一场头破血流的打架即将发生,在场的男女老少同仇敌忾一齐指责罗文革,可能他有被人揪着硬怼的经历,并不着慌,只见他不藏不躲,不喊不叫,听任大伙的指责和谩骂。在这一点上他真有点儿大将风度,待人们过足骂人的嘴瘾。罗文革把罗凤旺拉到屋外悄悄地对他说:“你让这面里有麸子,麸子里有面,下回保准不用你再干这活儿了。”这损招只有他罗文革才想得出,还真灵,罗凤旺从此真的不再推电磨了。
然而,纸是终究包不住火的,罗凤旺的媳妇到底知道了细情,从此小矬子罗文革又添了一条“死罪”。
罗文革喜欢看书,记忆力超群。炎炎夏日晚上男女老幼会聚集起来听他说书,消暑纳凉,排泄一天的劳累。《三侠五义》《兴唐传》《十二寡妇征西》,像小河的水一样从他那漏兜嘴里流出。他经常把驴唇安在马嘴上,将弟妹说成大嫂子,即使当场被人纠正,他也照样脸不红,心不跳照说不误。听书的人天天来,乐此不疲,说书的依然如故每晚必到。值得赞赏的是“瑕不掩瑜”这些挫折,丝毫不影响他的临场发挥。他还懂得在哪儿挽扣,在哪儿打个结儿,来个且听下回分解。他的书说得一般般,但派头却足斤足两。他家门口有棵大柳树,三尺多粗的直径,树干不高,树冠奇大,像一把大伞把空地遮盖,是个天造地设的纳凉之处。这里便是他的书场,一把破了相的芭蕉扇,一个小马扎,四平八稳的小炕桌、缺盖破嘴的大肚茶壶外加一个墩子茶碗,这是他高高在上的独享。那一小笸箩的蛤蟆烟倒是他为大伙提供的上品:“上文书,咱们说到七郎杨延嗣被官兵追得走投无路,一头钻进了小姐杜金娥的闺房……”
罗文革没有醒木,没有折扇和方桌,更没有说书人都穿的长衫,但说书的派头却实打实地足。
在农村,没有健壮的体魄和豁得出去的精神儿,决无立锥之地。精明的罗文革独辟蹊径,靠结交朋友来提高自己的身份。“为朋好友”和“慷慨大方”是需要有足够的资金来支撑的,没钱的罗文革要当“侠义之客”,借钱就成了他的唯一手段。他借李四的钱为张三办事,再借王五的钱为李四办事,转着圈儿地借钱,转着圈儿地忽悠,他成了手眼通天的“大能人”。然而,借钱不容易,办事情更难,把事情办成,办好,就更难了。罗文革的牛皮吹得震天响,办事效率却丝毫不见起色。债主们堵在门口讨说法,把破旧的老榆木门踢得山响,骂骂咧咧算是最客气的。面对恐吓他虽然脸色惨白却也不忘装腔作势,谁能想到这样一个“活宝”竟然驴槽改棺材——盛了人。国家放宽了政策,经济搞活了,人们肚里有了食儿,兜里装了钱,自然要追求精神上的富足,村里组织了高跷会。他第一个向高跷会捐献,一贫如洗的他不知从哪儿整来100空口杯,供人们喝水用,从而拉开了群众捐款的大幕。仅半个月就收到三万多块钱的捐款,人们在赞美高跷会时总要夸他几句。活了40多岁的罗文革第一次听夸奖。从此他不再作“游侠”了,专心承包土地种庄稼,农闲时筛沙子,与人倒腾废铁赚取差价,短短两年就还清了债务,还把“土窝窝”换成了大瓦房。
去年初冬,他跳进两丈多深的大坑把落水儿童救上岸,孩子得救了。罗文革却因身材矮小,肚子超大,天气寒冷手脚僵硬爬不上岸。坑,是挖沙石料剩下的,水,是地下水上溢的水格外冰冷,他衣服湿透了,衣袋里灌满了水,矮小的身体像被一个巨大的秤砣坠着。坑沿是经过挖掘机修理过的直棱直角,坑帮经他湿漉漉的手一抓就掉,罗文革一次次攀爬换来的是一次次的失败。被他救的小男孩挺着湿漉漉身子哭着跑了,他是逃跑?还是去叫人解救罗文革?只有老天爷才知道。罗文革浑身的力气都已用尽,眼看着就要“牺牲”了,一辆装满木材的大卡车戛然停在路边,司机跳下车奔过来向他伸出了援手。把他从阎王爷手里拽了回来,上了岸的罗文革像死人一样瘫倒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他恢复过来想感谢救命恩人时,那司机早已开车走了。
这事儿也奇了,这条坑洼不平的破路平时很少有人经过,更别说汽车了。村里人说:“这是老天爷开眼了,小铁柱不撩人半辈子,刚刚学好哪能让他死呢?”
小铁柱舍命救人搁在一年前,人们打死也不敢相信。更让人惊掉下巴的是,那小孩父母带着电视台和礼物上门答谢,他借口去买茶叶偷偷地溜了,害得人家电视台的人干等了一个多钟头 。他捡了装有4000多块钱和一堆提货单的拎包,奔儿都没打立马交了派出所,失主上门来答谢,罗文革却躲着不见。4000多块钱在八十年代末可是天文数字了,特别是对还未脱贫的罗文革。街坊四邻都说“小铁柱这回可真学好了。”从前那个胡打溜干,满嘴跑火车的他仿佛一夜之间就消失了。
对这变化罗文革自有说法。“成了人”之后,他经常来我家喝酒、下棋。超量的酒精在他胃里翻江倒海,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对我说:“二哥,我爸爸腿残,妈妈聋哑,长这么大有谁正眼瞧过我,有谁叫过我一声‘罗文革’谁把我当过人那。当官的都用白眼珠儿横愣我,把我当小混混,当瘟疫。亲亲故故乡里乡亲的都用斜眼翻瞪我,看我就跟乌眼鸡似的,他们把一辈子的白眼都用我身上了。以前在生产队干活,大拨轰,干得好的,不如干得赖的,干得赖的,不如不干活的。耪地时大伙儿半天耪三遭(6条垄)借着一人高棒秧儿(玉米秧)遮挡,我来回跟着空跑,半天就没离那一条垄。工分没少挣,粮食却越打越少。日子越混越惨,人心越来越散,草比庄稼还高。”
罗文革的血压高,我不敢让他多喝酒,便给他倒了杯浓茶,他接过去一饮而尽:“改革了,开放了,生产队散了,集体没了。原来吃集体!喝集体!恨集体的“大爷”都他妈傻了吧。现今都得凭本事挣饭吃了,这政策多好哇,谁说它不好我就跟他急。”
“这几年大队把我当人了,老百姓也转变了看法,我再不踏踏实实地干点事儿,我罗文革还是人吗!”说到动情之处,他一扬脖,一杯酒又下了肚,酒进了肚他才意识到喝的不是茶,他的脸由红转了紫:“以前我常去大队部,那是为了闹事——去找大队干部‘滚车沟子(捣乱)’。如今我再走进大队,有了到家的感觉,过去我总以为大队部是别人的,不是我的,跟我屁关系都没有,现在的大队是咱大伙儿的,谁要败毁它,从我这儿也不行……”
罗文革像一只瘸腿小兽落入满是荆棘的森林,乱撞了多日才发现了我这条生路。他在与我的交往中感受到了尊重和温暖,从此他的话多了起来,他本不是溜须拍马的人,我从他的话里了解到老百姓的真正呼声,时间久了,我们便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有他在,我可以时常修正工作上的细节,他还能给群众做许多解释工作。对他的早逝我非常悲痛,他的一举一动经常在我眼前浮现。矮矮的他走进村委会,感觉身材比以前高大了,他得到的目光是平等的,听到的话语是友善的,得到的称呼是他乐意接受的。他说的话开始有人听了,他开始觉得自己有了分量。闲来无事他喜欢在大街上溜达,乐意与人打招呼,他觉得自己像个汉子了……
然而,他却悄悄地走了。脑溢血让他没留下任何遗言,他带着45岁的生命走了。一腔蓄势待发的热情,治家、帮友、助集体的蓝图还未展开,就随着殡仪馆的袅袅青烟消散了。才接到大学录取通知的女儿晕倒了,父亲在女儿眼中是高大的,是她和母亲的靠山,这个靠山是那么伟岸,那么高大。现在这靠山轰然倒塌了……
媳妇泪水横流,瘫倒在床上,20年的夫妻让她饱受了疾苦和惊吓,夜里邻居家的敲门声会把她惊醒,随后再也无法入眠,严重的神经衰弱使她过早的见老,她家常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可她依然能从丈夫身上感受到踏实。觉得有貌不惊人,技不压众的他在苦难总能过去。20年来丈夫从未打骂过她,这是女人们羡慕她的唯一理由,也是她从未想过离婚的原因。今天,刚刚走上正道的丈夫却一声不吭地去了,撇下她们孤儿寡母……
罗文革死后人们经常谈起他,念叨他。却无人再叫他小铁柱了,取而代之的是——罗文革,或是——文革……




肖文强,男,北京顺义人,会计师,工作于政府机关。现为中国报告文学会会员、顺义区作协会员,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近期发表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报告文学《她就是北京人》获北京市一等奖)以及《一沓黑纸的情愫》《雾迷龙虎山》等散文、随笔、报告文学 、小说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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