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北京人》下篇||文/肖文强||【京西纪事】第8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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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1 17:00
北京
文史 | 人物 | 胜迹 | 军政 | 轶闻 | 钩沉2024年09月11日 第176期 总813期
▊ 关德才泣不成声了,他自顾自地絮叨着,屋里静悄悄的,连我那吵着要蹬高跷的儿子也不作声了。关德才又喝了口酒说“自打那时起,我就拼命地学习,长本事,玩命地干活,一是出于本能,二是排泄我内心的苦闷。白天干活出一身臭汗,晚上睡觉既香甜又踏实。”“白天表彰大会上领导为我披红挂彩,鼓励我继续努力。晚上到我家喝酒,却要求我干活时照顾一下别人的感受,别傻呵呵地玩儿命。累!我挨了,活儿,我干了。群众不理解,说我显勤儿,损我,骂我,我也认了。怎么领导也不领情呢?我越干越憋气。后来,大林村(来鸡鸣驿之前的那个村)叫我留下来,我二话不说就答应了。户口不户口的,我不在乎。反正我现在吃的是北京的饭,住的是北京的房,干的是北京的活儿,心里蛮痛快的,我知足了。”关德才压在心底几十年的心事,在酒精的作用下脱口而出了。他像个卸去千斤重担的挑夫,挡开众人的劝解,端起酒杯像酷暑天喝井拔凉水一样扬脖灌了下去。他抹了一把湿漉漉的嘴唇又抄起了酒瓶子,最终以他酩酊大醉而结束。此后对他喝酒要限量,免谈其父的往事,成了我们大家伙的共识。我们几个支委碰了一下头,利用集体菜地残余的旧砖头,伐了几棵树为他盖了三间小房,让他把妻子儿子接了过来,算是安了个家,使他做个北京人的梦想又近了一步。五年后,我再次来到鸡鸣驿挂职,依旧是白手起家。麦收将至,农机修理迫在眉睫。1065型收割机是村里小麦收割的头等主力。由于发动机抱了瓦,成为一堆废铁卧在机务队里。去年底与厂家达成协议,由村里将发动机拆下送南京柴油机器厂进行大修,大修费32000元。来回的运输费用还得10000多元。由于前任书记未能凑足这笔修理费,一直未能付诸实施。我把已闲赋在家的关德才找来,会同机手围着1065研究对策,关德才爬进驾驶室,按动点火开关试验了一下启动。随后跳下车,抬起双臂,用手勾住发动机传输皮带,蜷起双腿用体重下沉,测试发动机曲轴间隙,反复试了几次,站起身用棉丝擦拭着手言道:这车只是轻度抱瓦,曲轴没出问题。幸亏机手及时灭车,再晚一两分钟曲轴一旦变形,发动机里那些“玩意儿”就碎了,甚至外壳都得报废。”我们经过反复研究,决定由关德才主持购买四配套(缸筒、活塞、活塞环、活塞销)自己大修。关德才和机务队长仅用半天就买齐了所有零配件。下午关德才剃了个光头,穿上了蓝布大褂,腰上系了根黑布条。别人劝他换件工作服,他说在东北修车就穿这蓝布大褂,穿着它有灵感,干起活来不觉累。抢修工作有条不紊地展开了,几个做辅助的机手也都剃了头,明晃晃的,像要集体出家当和尚似的,他们说这是剃发明志。任谁也不会想到抢修最关键的时候,关德才却突然失踪了。下午本该1点上班,到了两点还不见他的影子,这是从前从未有过的现象。派人去他家寻找,他妻子刘丽范说关德才嘴嚼着饭就出来了。这个朴实的东北女人说:“甭担心,没人要他,丢不了。”嘴上虽这样说,她还是提供了几个朋友的电话号码。一时间,关德才失踪了的消息在鸡鸣驿传开了,就像《艳阳天》里丢了小石头(支部书记肖长春的儿子),引起了村民的骚动。人们打电话的打电话,骑车的骑车,都分头去找,折腾到了太阳落山仍无半点消息。刘丽范眼里噙满了泪水,任凭大伙百般劝解还是哭出了声,絮絮叨叨地述说着关德才的过往事迹,好像关德才真的不在了似的。天见黑了,饿着肚子的人们依然聚集在机务队不肯离去,屋里无人说话,只是呆呆地坐着,抽烟的闷头抽烟,不抽烟的低头喝着无滋无味的淡茶水,人们都在等最后一拨人的消息?窗外起了风,院内那几棵大杨树哗啦啦地摇动着叶子,月光透过淡淡云层照射下来,把摇曳的树影伸进了屋。似乎在告诉人们太晚了,该回家了。机务队长突然想到修理间的大门还没关上,无奈地走了出去,他握住门把手正要用力拉动。猛然听到了1065 收割机底下传来细微的鼾声,顿时醒悟了一切。上前就是一脚,扭头朝着办公室大叫一声:“他在这哪!”。“他妈的,为找你,大伙的心都揪碎了,你却躺在这儿睡大觉!”人们蜂拥而至,撸胳膊挽袖子想“捶”他一顿,我一边拦住众人,一边派人给刘丽范报信。关德才懵懵懂懂地从车底钻出来,扯着沙哑的嗓子正要开骂,顿时被众人的愤怒表情震慑住了。眼神里那股子挑衅不见了。他扫了一眼黑洞洞的窗外,像个犯错的孩子,右手在沾满油污的大褂儿上蹭来蹭去,左手背揉着眼睛委屈地说:“我在家睡,怕睡过了头,钻在车子底下睡,心想着,你们一进来就能吵醒我,这样我睡得踏实点儿……”我本想大“骂”他一顿,最终还是忍住了,他毕竟是我们请来的“师傅”。关德才额头没洗净的油污在灯光下闪着亮光,活脱脱的一个青面兽杨志(水浒传的人物),他那无法掩饰的倦态让我难开“恶口”。他太累了,累得一闭眼就睡着了。大修发动机是一项繁重的系统工程。不要说拆气门室,卸油底,抬缸盖儿有多么复杂,仅把那八个用了十多年的活塞销和缸筒拔出来就得五六天,赶上一两个难卸的,熬上十天半月也是可能的。修理行业流行着这样的行话“一年能练得一个好司机,三年涮不出一个好机(农机)手,十年学不成一个好修理工。”关德才算是好修理工中的佼佼者了。经过11天艰苦奋战,两天冷磨,重校高压泵,更换喷油嘴。随着马达一声山崩地裂的轰鸣,浓浓的黑烟冲天而起,瞬间把高大的修理间变成了狼烟地洞的炕腔。众人纷纷蹲下身躯躲避烟雾,只有关德才依然站立,他右手控制减压阀,左手紧握油门拉杆缓缓地加大油门儿,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关德才的双手在微微抖动,他两眼紧盯着排气管喷出的烟雾。随着轰鸣声的渐渐平稳,浓烟散尽,大伙儿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1065这个庞然大物恢复了往日雄风。事后一算账,全部费用还不足4000元。关德才的出场,不仅为集体节省了几万元开支,抓住了农时,让鸡鸣驿的机手们增加了见识,添了本事。1065清脆悦耳的轰鸣声,掩盖了关德才那趾高气扬,目空一切的毛病。2001年麦收圆满收官,他功不可没。关德才身上的“毛病”是北京与黑龙江两地风情所致,与其品行并无关联。此后,关德才怀揣着高超技艺依然我行我素,村民们对他的态度却宽容多了。他确实是个农机奇才,开着收割机,方向盘在他手里,像在耍弄滚热的烙饼,滴溜溜转动,他的动作轻盈、潇洒、自如。他像一个技艺纯熟演员在抖空竹,玩儿花样儿。手臂挥起来潇洒有度。他开55拖拉机打埂、播种、喷药、件件漂亮,驾驶75拖拉机翻地、铲土、挖沟,样样出彩儿。电焊、气焊人人喝彩。东北的老领导、同事、邻居来访,他们举杯畅饮,聊天夸地。谈笑间他总以北京人自居,惹得人家很是嫉妒,便开玩笑地调侃他“连个北京户口都没有,还张口闭口的北京人呢!”关德才大嘴一咧:“这,你甭管,反正我早就是北京人了,将来死了,骨灰也埋在这儿!”或许这话说在“金钱眼上”也许是他早已预感,两年后他真的死了。2009年,我结束第二次挂职,才回到镇里,关德才就得了脑血栓丧失了自理能力。他这个东奔西跑惯了的“干家子”突然停了下来,整日窝在家里粘在轮椅上,自然会急火攻心。半边身子不能动,加上严重的便秘使他像一头笼中的豹子,乱喊乱叫,乱发脾气。贤惠的刘丽范为他寻医找药,接小便,掏大便(严重的便秘),不避风雪用轮椅推着他四处散心,两年后他突发心肌梗病逝了。对于他的死,鸡鸣驿人有的说,是他这倒霉的乌鸦嘴,天天把死挂在嘴边上,最终说进了“金钱眼儿”。有人说是他一生劳累得太多,过早地掏空了身体。也有人说这是天妒英才,自古像他这样的能人没有几个是长寿的。他带着遗憾,带着不舍,在妻儿的哭天抢地的嚎哭声中走了。几个芝麻粒大的气泡从他嘴角冒了出来,刘丽范见状大声喊了起来:“老关没死!老关没死!”她扑了上去,抱住关德才早已变凉的脑袋喃喃地自语:“老关,你不能死,你别死,只要你有口气儿我就侍候你,哪怕你是个植物人都成……”然而,一切都是枉然,气泡伴随着刘丽范的希望一个个地破灭了,再没有新的冒出来村长罗凤刚已经提前赶到,把相关事宜安排好了只等着灵车到来。悲痛欲绝的刘丽范在我妻子劝导下,终于止住了悲声。剪成冥币的黄纸,白纸一张张,一沓沓地在关德才灵床前点燃。青烟袅袅在他头前萦绕,久久不肯散去。我不忍心再看下去了,轻轻地走出房门,仰望阴沉沉的天空,一股从未有过的压抑向我碾压过来。脑子和胸腔被寒冷、惆怅、悲哀塞得满满的。关德才早年种下的那两棵钻天杨,已经一尺多粗了,树干笔直参天。光秃秃的树冠在寒风中战栗,几片顽强的败叶低垂着挂在枝丫上,像是在为可怜的关德才祈祷、默哀。几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枝头上跳来跳去,喳喳地叫个不停。罗凤刚似乎觉得这叫声不太吉利,捡起一块石子投了上去,它们依然不动。三投不中,罗凤刚释然了,转身忙别的去了。司机按响了喇叭,一声长鸣挂着黑纱的灵车,载着关德才64岁的躯体和他的眷恋,缓缓地远去了。树上那几只喜鹊随之飞了起来,跟了上去。事后刘丽范告诉我,关德才临终向她反复交代,他做了半辈子北京人,死后骨灰不回东北老家了,就埋在当地吧。他告诫妻子不要忘了给喜鹊喂点儿食。患病后,他每天坐在轮椅上用那只还算能用的右臂,撒食儿,喂养那几只喜鹊……
肖文强,男, 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现为中国报告文学会会员,顺义区作协会员,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大学文化,会计师。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 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副 主 编:思文
创研部长:稀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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