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是北京人》上篇||文/肖文强||【京西纪事】第812期

文摘   历史   2024-09-10 18:27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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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10 175期 总812









 接到关德才病逝的电话,我久久无语甚至怀疑这电话的真实性。关德才的身体壮得像牛,没听说有什么病,怎么突然就死了呢?他满打满算才63岁呀。大病初愈的妻子定要随我前往,她要去安慰死者遗孀那个勤劳、悲苦的刘丽范。时值三九,天气滴水成冰,北风凛冽像一把钝劣的剃刀在脸上硬勒。坐在汽车里,妻子身上套了两件羽绒服,身子还在瑟瑟发抖,牙齿在嘚嘚地打着寒颤,我知道她的冷不止来自天气。
关德才穿着寿衣躺在灵床上,面色紫红双目微闭,嘴角浅浅地凹进两道细沟。他容颜不改,形如复生,从前,他就是这样躺在机务队炕上小憩。他虽然睡得很香,一旦听到有马达声进院便跳起来。然而,今天即使天塌下来他也起不来了,再也看不见他穿着蓝布大褂,脑门儿上挂着油污步履匆匆的样子了,听不到他那狂傲的,沙哑的,毫无节制的叫喊声了。他的手没有任何变化,手指短短的,厚厚的掌心,真不敢相信这一双典型的“笨人手”竟创造出那么多奇迹来。我握着它像攥在一截粗糙的树杈,硬硬的老茧硌在我手上,疼痛却剜在我心里。眼中的泪水顺流而下……
关德才是我村外雇的农机手,他是黑龙江省齐齐哈尔市,水师营,衙门屯人。车轴汉子,寸头,圆脸,浓浓的剑眉下一双虎目,目光深邃、睿智,似乎还带有一缕飘忽不定的挑衅。
他是黑龙江省第一批下乡知识青年,在嫩江县九三农垦局荣军农场八连劳动 。因干活手巧,不惜力,肯吃苦当上了农场电工,并利用业余时间学会了开拖拉机。麦收前夕,农场购进了一台512(割台宽度为512厘米)大型小麦收割机。面对驾驶室一排排外国字母的仪表盘,老司机们望而生畏了。场长连点了好几个名字竟无人敢上。见机务排长无法下台,关德才主动请缨“我试试!”伸手一抓扶手,身子一悠就进了驾驶台,经过短暂的观察他便启动了引擎,随后开着收割机 在院子里前进、倒退,将割台上升,下降,起步、运转,分离、齿和立即引起人们交口称赞。从那天起,关德才便成了个没有师父教,未经过任何专业培训的农机驾驶员。那年麦收他驾驶512收割机,创造了单机收割2160(9.5天)亩小麦的历史最高成绩,表彰大会上师领导为他披红挂彩,致词颁奖,号召全师向他学习。短短的一个月时间,关德才从连部小电工一跃成了农垦系统的先进典型。那些对512望而生畏的老司机说起了风凉话:“开新车创造好成绩,谁都行。”“他关德才是傻小子睡凉炕——全凭势气壮。”
这话刮进了关德才耳朵,他主动将512让给了别人。自己去开那台年头最长,车况最次,每年收割成绩最差的东风五收割机(割台宽度500厘米)。此刻距机器下地时间已不足两周了,关德才却将那台车“大拆扒卸”,各种零件摊了一地,他将它们逐一清洗。对照着书本逐个检查、核对、组装。那几个老机手心中窃喜,笃定关德才今年麦收肯定“抓瞎”连车都组装不上,还下什么地,割什么麦子。美滋滋地等着看他的“笑话”。关德才表面上不动声色,手头上却暗暗使劲儿,他与那些老司机吸烟、闲扯淡,手上却不误干活。满身油污的他整天粘在车上,24小时连轴转,困极了爬进驾驶室眯一会儿,醒了接茬再干。
麦子熟了,这台老旧的东风五收割机如期完成组装、调试。关德才开着它第一个来到地头。一秋儿下来,那台512的收割面积还不足1800亩,而往年动不动就趴窝,“老年残喘”的东风五竟然收割了2200亩,又是一个“惊天动地”的新纪录,一大堆荣誉再次堆到了关德才身上。他成了全农场的大能人,“汽车坏了找关德才”!“电视机不出人儿了,找关德才!”“洗衣机不转了找关德才!”找关德才成了人们的口头禅。他有求必应,总是手到“病”除。寒冷的冬季,人们都在搓麻、喝酒、聊闲篇。而关德才却四处帮人做活儿干,木工、瓦工、钣金工、电气焊,他无所不会,无所不能。
关德才成了场领导的红人,也自然招来了嫉妒和诋毁,这也是他早早下海的主因。1991年他被木林乡大林村聘用了,年薪4500元。北京的良好气候和人文生态抵消工资的低下,大林村是一个小村,只有一台小型收割机,一台75马力的铲车和一辆铁牛55(轮式拖拉机)。关德才开着三台车轮番着作业。下午收麦子,晚上开75拖拉机翻地,早晨开55拖拉机播种。他简直是个机器人,东北人的行事风格与突出的个性,使他在村干部和群众中得不到满意的笑脸。
这不对等的付出与回报,导致了他的跳槽。1995年麦收前,他来到了鸡鸣驿。年工资还是4500元,但鸡鸣驿的规模比大林村大了很多,耕地面积超了3倍,人口多4倍,大林村农业机械总价不足10万元,而我村早已超过270多万元。用关德才的话说“他是换一片天地,称称自己的分量,寻个好心情。”
在大队部谈好了相关事宜,我领着他向机务队走去,他的个头比我矮了半头,还有轻微的水蛇腰。他双手插在裤兜里,探着上身急急匆匆地向前走,好像是在追赶公交车,看得出他是个快节奏的人。进了机务队,队长和几个机手迎了上来,我当众作了简短介绍,便共同走进修理间。这是个闲置了十几年的旧厂房,高大宽敞,1065大型收割机都能开进来。货架上摆着各种农机零配件,地沟,倒链、气泵一应俱全。关德才掩饰着内心的兴奋,装出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也许东北农场的修理间比这还大),他随手抄起一根废旧的凸轮轴,闭上一只眼像老木匠吊线,横着瞧,竖着看,端详了一会儿,说:这凸轮轴没毛病呀?机务队长说:“它在这儿放好几年了,是以前修车换下来?”关德才认真地说:“凸轮轴不是易损件,只要不弯,使上几十年都没问题!”他转身看见靠墙立着一溜75拖拉机的分配器又问:“这些分配器啥毛病?”身旁机手答道:“已经不起车了,空犁都抬不起来了。”关德才听了旁若无人地蹲下身:“大概是单流阀关闭不严了,没大事儿。”说着抄起扳手拽过分配器就拆了起来。他像个老兵在拆卸枪支,一个个零件被他扔进油铁笸箩里。拆卸完毕,他双手像摸鱼似的在油笸箩里搅动,摸住一个零件在油里涮了几下,又甩了甩,按在拆得七零八落的分配器上。他一个个地摸,一个个地安装,动作轻松流畅,既轻快又随意。他右手抄起一把活动扳手,大拇指按住调整轮向前一推,扳牙张开套在螺母上,大拇指向后一拉,扳牙立即回位,将螺母紧紧卡住。随着右臂的不停摆动,零件各归各位,全部过程不超过十分钟。
当年钱伟长教授在特钢厂下放劳动时,看到车间主任捏起一个新加工的零件说:这个差两“道儿”。“天那!一道儿”等于百分之一毫米,手摸一下就敢断定差两“道儿!”他找来归尺一测,果然差了两“道儿”。钱教授愕然了,惊呼:“中国的熟练工人是世界上最了不起,最伟大的。”我想让关德才去干那个工作,他也能摸出两“道儿”来。
关德才一边干活,一边和我们聊天,他自然不知我在想什么。他把装好的分配器递给机手说:“液压系统出问题,几乎都是液压油里混进了杂质,使油封起不到密封的作用,新买的液压油是干净的,只是咱们加油的漏斗里、油嘴上不干净,粘着沙粒、杂质。这回你再试试,看看行不行?”机手提着分配器出去了,关德才又抄起一个废弃的齿轮泵拆了起来。依然是一边做活一边聊天。时间不大,机手跑回来说那分配器完好如初了,关德才手中的齿轮泵也快修好了。
第二天,机务队长兴奋地对我说:“这回咱可捡到宝了,原来被农机组换下来的17个液压分配器,14个齿轮泵,4个液压缸都被老关修好了,为咱省了一大钱了”分配器每个630元,液压缸900多一个,齿轮泵540元一个,稍一算就两万元出头。我正要说话,关德才拿一根75拖拉机台车轴过来:“书记,这台车轴只要螺丝扣没撸就有救,我看了这一大堆有70多根,几乎都是键条滚槽了。”这又是一笔不小数目,我忙问:“怎么救哇?”“这废轴里有不少是10年前的产品,全是好东西,只是键条太硬了,用大锤往里砸时就把键槽顶豁了。这东西必须键条软,键槽硬才行。找个有铣床的地方,从背面再洗个键槽,配个键条跟新的一样使。”
当天下午,我们找到在农机厂做铣工的老乡,很快完成了铣槽,配键工序,等于一分钱没花,白得70多根上好的台车轴。关德才真是个农机行业的怪才,不足两个月时间就节省了三四万元的开支。开源节流,修旧利废在我们这比比皆是。鸡鸣驿这座不算很高的“大厦”,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积攒起来的。我由衷地感谢前任书记,他虽然不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但他护住了这些废品没把当成破烂卖掉。
关德才经常来我家串门。他大咧咧地往沙发上一坐,有饭就吃,有酒就喝,有时还要对饭菜妄加评论。二十多年过去了,他酒后恸悲的情景依然在目。那是1995年春节,几个堂兄弟到我家来聚会,关德才被叫来同聚。饭桌是由两张长茶几对在一起的,既宽敞又随意。他毫不客气地抄起酒瓶子为众人满酒,丰年喝酒无忧无虑,关德才自来熟的性格,富有挑衅意味的眼神和话语暴露无遗,很快他就被众人灌了个醉眼朦胧。直着脖子叫嚣的他,像个哇哇响的大喇叭突然停了电。他低垂着头双肘支在桌上,两手托着前额一声不吭了。喧闹的房间瞬间沉寂了,在众人的劝解下,再抬头时关德才已经是泪流满面了。没想到这个东北汉子内心竟如此脆弱;“你们不用劝我,我啥事儿也没有!”他一边抹着眼泪,一边讲起了他的家史:“其实我祖上也是北京人,早年间,我太爷爷是个轿夫,接了个大活儿,抬着一个大官来东北上任。走了一个多月到了终点,官家不仅没让他回北京,还强行拉他入了满族,留在府里打杂儿,虽衣食无忧,却也受够了满、汉两族人的白眼。满人视他为异类,汉人又不接受他。他一直梦想着回老家,后来不知何故,那个大官被满门抄斩了,我太爷爷和一帮下人也跟着吃了官司,再想回老家就更难了。太爷爷临终将回老家的愿望寄托给了我爷爷,爷爷又传给了我爸,我爸又传给了我。”
关德才抹了一把眼泪:老爸病危时我从农场赶回来,他老人家原来饱满的两腮已经深陷了。看见了我,原本黯淡的眼睛来了“精神儿”,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仿佛要把我装进他的眼里。姐姐悄悄地将我拉到一边,含泪告诉我:父亲的肺、心、肾都已衰竭,没救了……
“父亲颤抖着嘴唇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儿,想抬起手,他挣扎了老半天也没能抬起来,我忙向前扶起他瘦得不能再瘦的手臂,他颤巍巍地指着北京方向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不瞑目啊!多少年过去了,他临终那渴望回老家的表情总在我眼前晃动。从很小的时候我多次发誓,长大一定将父亲弄回北京,我不仅没实现自己的诺言,连带他去趟北京瞧瞧天安门都没办到。我也是个五尺高的汉子,我也要脸,我没能把父母弄回北京,难道自己也弄不成吗!”
(上篇结束,下篇待续)


肖文强,男, 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现为中国报告文学会会员,顺义区作协会员,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大学文化,会计师。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 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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