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入岁月深处的醇香》||文/肖文强||【京西纪事】第791期

文摘   历史   2024-08-19 17:31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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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819 153期 总791







 刘季之老汉好喝酒,不论酒热酒凉,稍一粘唇他便能报出酒的单价,是七毛五的、八毛的、一块的、还是一块三的,回回到位,次次精准,甚至能说出这酒里是否兑了水,兑了多少,兑的是开水还是凉水。
他嗜酒如命,天天喝,顿顿不落,却从不过量。他两子一女,老大是农民管他吃粮;老二当工人供他喝酒;女儿当老师负责他的日常开销。他成了村里人见人羡的“滋润老爷子”。他对酒菜要求极为简单,一块臭豆腐,一把花生米能喝上好几天。但在酒上却不将就,代销店八毛钱一斤的白薯干儿酒,他不屑一顾,非要去县城买一块钱一斤的粮食酒。对此村人明里暗里说他臭讲究,他听后充耳不闻,依然我行我素,有时还能用一句“字话儿”予以还击“咱要的就是这感觉。”

这次进城他可是收获满满,居然赶上了百年不遇的一块三一斤的二锅头,据说这酒是用纯高粱酿的,灌进瓶儿贴上签就卖一块七。平时喝这酒的得是县长级的人物,普通老百姓甭说喝连瞧都瞧不着。新女婿来拜年了,闺女一脸歉疚地掏出两瓶霸州大曲:本想给您弄两瓶二锅头,托了好多关系也没弄成。您先凑合喝这个吧,以后我再给您踅摸,早晚让您喝上。做梦也没想到这酒居然让他自己撞上了。他不眨眼地看着售货员一趸一趸地往酒都噜里灌酒,心上紧张得怦怦乱跳,生怕灌着灌着中间突起变故,让他竹篮打水一场空。直到售货员把他交的酒钱放进抽屉,心才平稳下来,他感自己这颗用了六十七年的心脏从没这样紧张过。他肩上的捎祃子(装物品的用具,一肩宽二尺长搭在肩膀上,前后各有一个布兜)后兜装着新买的粉丝,前兜装着他的命根子——酒都噜。酒都噜圆圆滚滚,嘴小肚大,捎祃子的兜儿窄而深,季之老汉费了半天老劲,也没把酒都噜摁进去,只能让它上半截身子裸露在外面,享受他刘季之的悉细保护。

在回程的公共汽车上,季之老汉一直盘算着如何用剩余的一块四毛钱,割块肉回去“过过年”。他下了车径直朝肉食部走去,迎面走来一位老者,年龄与他相仿,个头相近。他们一个要进院买肉,一个买了肉朝外走,一个手捂着胸前的酒都噜,一个拎着酒瓶转动手腕玩儿漂移,嘴里还哼着不成曲调的二黄唱词。二人同时开口:老哥您老请了……话刚出口,啪嚓一声脆响,对面老者拴在瓶嘴上的线绳因年代久远出现了糟朽,抗不住酒瓶自我旋转的扭力,绳断瓶落,结结实实地砸在亮光光的柏油路上,一股浓郁的酒香怦然而起。空气瞬间随着酒瓶的爆裂凝固了,刘季之张着嘴还未反应过来,对面老者已经趴在地上伸嘴吮吸酒了,随着老者鸡叨米式的舔食,地上泼散开来酒液厚度在急速变薄,被舔入肚腹的难度越来越大,嗜酒者岂能让琼浆玉液白白糟蹋。刘老汉提步向前:“老哥,我帮帮忙行吗?”“这还用问?赶紧着吧,就地喝吧,要不也糟践啦。”老者忙不迭地回言。刘老汉弓腰屈膝双手扶地,他嘴唇尚未碰及地面,又一声更为惨烈的炸响,把两位老人的心痛和希望炸了个灰飞烟灭。

被老刘家用了几辈子的酒都噜,在其主人弯腰下匐之际,如古时打仗的圆球炮弹出了膛,重重砸在酒瓶的残骸上,以更加悲惨的形式拥抱了它的同类。空气再一次凝固,这一次倒是刘季之率先清醒了:老哥,您尝尝我这个吧!我这可是顶尖的好酒——正宗的牛栏山二锅头。两位老人以他们独特的方式,超常的速度,从事着这辈子唯一的对好酒的品鉴。

这段经过供销社职工日清月扫的柏油路,平平的,光光的,一尘不染,像是专为这场品鉴设置的展台。两位老人忘情地从事着他们的“使命”,心绪完全进入了真空世界,支离破碎的酒瓶子、酒都噜,在他们眼里变成了红彤彤的高粱颗儿,黄澄澄的玉米粒儿,蜿蜒着的酒液成了他们的汗水。“品鉴”的尾声引来不少观众,供销社职过往行人,悄悄地停下脚步。他们既不向前也不退后,只是远远地瞧着,像在观摩一场哑剧表演。有两个年轻的女职工拨开人群想前去,被一脸凝重的主任喝住了:“你们俩干啥去!去帮忙?还是去阻止呀?”两个姑娘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慈爱的上天,似乎有意眷顾这对老人,它止住了冷飕飕的北风,静静地等待他们品鉴的结束,太阳挺着金灿灿的圆脸,注视着这罕见的人间壮举。北小营地区人传人口传口,给这事件添加不少嬉笑的元素,久而久之,演绎成了“单口相声”。笔者不在现场却得到了当事人的确认,事件的发生地在北小营供销社肉食部与顺焦(焦庄户)公路的连接处;刘季之为笔者邻居,系北小营公社西乌鸡村民,拎酒瓶老者是北府村的范姓村民,时间为1974年四月某天上午。

事后,我小心翼翼地向刘老汉求证,他老人家超常的沉稳让我暗暗吃惊。“这有啥大惊小怪的,过去干活渴了,趴在洸沟里就喝,那水面上驴粪蛋子、柴门草户的啥没有哇!瞧见粪堆上长个小瓜,还不是摘下来就吃。”

次年,我与供销社主任同居一村蹲点儿,聊及此事,这个肤色白皙,眉清目秀的中年汉子说话十分简练:“两位老人扶地舔酒,完全是下意识的本能。远远地瞧着,不往前凑,是我们对二老的最大尊重。局外人没有资格嘲笑他们,更没权利鄙视他们。”

几十年过去了,他这段话一直在我心底珍藏着。

1977年的初春,我领着五辆拖拉机到南大荒去拉水泥。拖拉机在厂外排队领号,我进到里面办好了相关手续,分发给各位司机就完成了任务。闲来无事,在众人劝说下坐上公共汽车奔向了动物园。游览到中午,我走进餐厅发现这小小的餐馆竟摆着二锅头。绿瓶、红签、压盖、黑字、金边。标注的厂址:北京市顺义县牛栏山酒厂。经打听得知;整瓶的二锅头一块七,这里的酒只零卖一毛八一两。我买了半斤水饺对服务员说:“您把那半瓶二锅头都给我来着。”  服务员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她身材微胖一脸和善关心地问道:“这么多你喝得了吗?”“喝得了”那时我年纪尚小,平时几乎滴酒不沾,只能撒了个谎。

“年轻轻的少喝点儿,喝多了毁身子。”

“一会还有个朋友来呢。”我又添了一个谎。

“刚卖出去二两,还剩八两就算你一块四?”我掏出钱和粮票递给她高声道谢,其实我关注的不是她少收了几分钱,而是那瓶二锅头酒。记得有位哲人说过“人的关注点是随着时间的变化而变化。”我暗忖这女同志在关注什么呢?该不是我买酒的真实动机吧。

她找了个饭碗抄起酒瓶子咕嘟咕嘟地开始倒酒,我忙说“您不用倒,连瓶一块给我多省事呀!”

“那哪成啊,不光是酒瓶儿,连瓶盖儿我们都得原数上交以旧换新。”犹如扬子江心崩舟断缆,我呆住了,自己的一切心机白费了。失魂落魄的我捧着满满的酒碗,艰难地挪回到座位上,眼望着两大盘饺子发起呆来。我回望四周,搜寻着装酒的器皿,厅里十几张桌子坐满了食客。人们都在低头吃饭,即使有喝酒的,也是用大碗盛的散酒,只有靠水槽边上那一男二女在喝一瓶红葡萄酒(一斤装的)。我悄悄地窥探他们喝酒的进度,水饺在嘴里嚼着,我却感受不到它的香味儿。那三人的酒慢慢地接近了瓶底,我心底的希望升到了嗓子眼。

终于熬到了人家酒足饭饱,起身朝外走,我随即站起佯装去洗手走近那桌子,随手抄起空酒瓶子朝水池走去。我一边涮着瓶子,一边回头寻找瓶盖,结果却一无所获。

回到餐桌,我极其精准地用小勺把这碗酒轻轻地灌进那洗净控干红葡萄酒瓶。撕下几张《顾客意见书》卷成纸卷牢牢地封紧了瓶口,将它斜插进我那人造革的手提包,起身奔向汽车站。身后留下一束束疑惑的目光和半盘馅大皮薄的饺子,水饺凉了,也硬了,但我与牛栏山二锅头割舍不掉的情缘,依然在那里萦绕着,飘荡着……

半月后,我问父亲那“瓶”酒的味道如何?父亲说:“那么好的酒哪能随便喝呀,等来客再喝吧。”“给您买了,您就喝,再搁着,那点儿酒味就飞没了。”“我才不让它飞呢。”父亲说着蹲下身从柜橱里掏出那酒,还是那个红葡萄的酒瓶,只是参差不齐的纸卷被父亲用刀子削成了漂亮的半圆型,上面被白蜡密封了起来。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转眼来到2007年春天。我在饭店宴请满洲里的来客。北京的优惠政策、便捷交通以及巨大的消费市场,让这个叫刘杰的老板颇为满意。他比我年长五六岁,人高马大嗓门高是个典型的概不吝:“肖书记,我们好几千里地跑过来,哪能喝这五粮液呀。”我心一沉,难道他嫌这五粮液还不够档次吗,忙说:“刘经理,这酒是村长家新姑爷拜年的礼品,您要是喝腻了咱们换换?”

“您这儿,有当地产的酒吗?”

“有哇!牛栏山二锅头,有三百多年历史了,相当有名气。”

“那咱们先弄两瓶尝尝咋样?”

我朝服务员一挥手“去拿吧”

没想到娇小玲珑的服务员竟拎来两瓶“大绿棒子”。这种四十六度元老级白酒。价格低,包装简单,是典型的大众酒。怎能用它招待贵客呢?如果被刘经理知道这酒的价格,不要说投资建厂,怕是连这顿饭也吃不成了。我正想调侃一下这“眼里没活儿”的小服务员,刘经理却抄起酒瓶端详起来。绿瓶、红签、螺旋式红色瓶盖,它在刘经理手里稍窜动,瓶里立即泛起层层酒花。刘经理一边叫好一边拧开了盖子:“我先尝尝,我先尝尝。”我顺手递给他一个分酒器,他接过又放下,抄起一个喝饮料的杯子,酒瓶一斜就倒了半杯送到嘴边,不见他嘴唇动却见杯中酒在减少。酒在他口中含着,忽左忽右地在两腮间游动,嘴唇紧紧贴在杯口上。他见大伙目不转睛地看自己,才咕噜一声,咽了下去。他双目微闭,嘴唇依旧紧贴着酒杯,喉结微动,杯中酒像退潮的海水悄无声息地消逝了。

“好酒!好酒!是这个味儿,就是它!就是这个酒!”刘经理的大手不住地拍着餐桌,他见我们一脸茫然,不好意思咧嘴笑了:当年我随同学来北京串联,虽然中央已经号召返乡闹革命,但各地学生还是拼着赶着朝北京跑,人多车少到处都是拦车挤车的红卫兵。几个高年级的都抢上了车,就我年岁小没上去。也该我露脸,就在汽车启动的一刹那,一个六七岁男孩被人挤到车轮底下,我狠命一把将孩子拽了出来。男孩父母都是老师,闻讯赶过来千恩万谢,非要请我到他家吃饭,并承诺饭后送我去红卫兵接待站。那时我岁数小,任嘛不懂,人家一请就跟着去了。

他们一家三口住两间低矮的小平房。那天我们喝的是瓶装酒,但没有标签,它是我这辈子喝过的最好的酒。酒喝一半时外面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渐渐地房子也开始漏雨了。女老师拿起盆盆罐罐四处接雨,叮咚,叮咚的水滴声响成一片,男老师随口吟诗:“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女老师马上提醒道:“你就信口开河地乱说吧,人家正愁批斗校长缺个陪绑的呢?”男老师立刻住了口。我年岁小啥也不懂,有饭就吃,有酒就喝,喝着喝着就趴桌上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我占了人家夫妻的床,害得他们俩在冷飕飕雨夜守了我一宿。 

这些年,我事业有成,走南闯北走到哪,就喝哪的酒,却从未喝出那晚上的感觉。为找那感觉,我曾禁酒二三十天,专等下雨天坐在房檐底下喝,也试着把自己累得筋疲力尽,饥渴难耐时再喝,不论我怎么折腾,却始终没找到那酒的味道。我插言:“难道这些年您没再找过他们吗?”“男老师把我送到红卫兵接待站,给我写了个地址。从小爹妈就教育我,别人对自己的好永不能忘;自己对别人的好不能不忘。那纸条还没出北京城就被我撇了。”说着,他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想不到今天在您这儿撞上了,这是天意,是缘分!别的甭说,就为了这酒,我这个资投定了。”

若干年后,我到牛栏山酒厂考察,向党委严忠平副书记询问二锅头的商标情况,他说二锅头由52度降到46度时,出过一批不贴商标的酒,并未推向市场,只是定向发给一些单位和个人,用以征求意见。

看来,刘经理那个雨夜喝的就是这批牛栏山二锅头。也正是这款酒成就我村的一桩大买卖……

由于身体原因我已逐步退出喝酒的行列,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与牛栏山二锅头的情缘,反而越来越紧密了。

牛栏山二锅头深深地融入人民群众的工作、生活,它与我们的关系越来越密不可分了。


肖文强,男, 北京顺义人,工作于政府机关。现为中国报告文学会会员,顺义区作协会员,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作专家组成员。大学文化,会计师。近期出版了长篇纪实小说《蓝色岁月》(获北京市二等奖)以及《夜雨鸡鸣驿》《暴风骤雨》《风雪送书人》《一沓黑纸的情愫》《永恒的责任》《雾迷龙虎山》《军魂》等中短篇小说、报告文学 和散文,《背影》(获北京市三等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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