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翁偶虹与京剧<锁麟囊>》上篇||文/康胜利||【京西纪事】总798期

文摘   历史   2024-08-27 17:29   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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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作家翁偶虹为京剧名旦程砚秋编写的、脍炙人口的京剧经典之作《锁麟囊》,迄今问世已经80多个春秋。这出戏自诞生以来风靡全国、久演不衰。在程砚秋大师之后,演出此剧的名角,已难以统计。直到现在,君不见每逢重大演出活动,影视歌星大腕儿,把剧中一段“春秋亭外风雨暴”瓜分,各分得两句,唱完后仍意犹未尽。《锁麟囊》是翁偶虹、程砚秋的心血结晶,是中国京剧史上的一段佳话。《锁麟囊》是如何诞生的?且容我慢慢道来。
说到此,要先说说一位近当代京剧界大师级人物。他毕生编剧140多出,超过了关汉卿、汤显祖,是中国历史上编写剧目最多的人,这就是翁偶虹。
青年时代翁偶虹先生
翁偶虹,原名翁麟声,笔名偶虹。清朝晚期,他出生在北京一个殷食人家。翁偶虹五岁读书,天资聪颖而且好学。入初中后,其父命他专攻英文,以图未来谋个好职差。可小麟声对英文味同嚼蜡,兴趣全在中国古典文学上。什么唐诗宋词、元明杂剧、明清传奇,但凡一读就过目不忘,烂熟于心。继而意犹未尽,他学写律赋、古赋等,对韵律学尤为用功。莫非老天早有安排,尔后必出个大编剧家。
当时翁麟声的父亲对孩子不遵父命感到不悦,可对他课余之暇学唱京剧欣然默许。原因何在?皆因其父本身就是一大戏迷。其父晚清时供职于银库小吏,上午到岗点个卯,午后就前门外戏园子听戏去了。若时机合适,还不忘带上翁麟声。看着看着,翁麟声就入戏了,喜欢上了架子花脸行当。
久而久之,翁麟声在校内外小有名气。也就是因为酷爱唱花脸,让他第一次偶见了程砚秋。那是在1924年,翁麟声听说华乐戏园子上演《红拂传》,就央求母亲给了一块钱。他花八毛钱买了张戏票,一毛钱吃了顿包子,留一毛钱往返坐车。
奔这出戏他不图别的,只想看足架子花脸侯喜瑞。那天侯喜瑞的出场,让他直呼过瘾。另意外的是,戏中一位青衣的唱功,把个翁麟声听呆了。那唱腔妙在浅吟低迴清幽委婉,细若游丝表情缠绵。“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翁麟声虽然唱花脸,对旦角不甚关注,可对旦角的演唱也有自己的高下评判。此时在他的心里,以往听过的旦角无不黯然失色。看戏单,“程砚秋”三字赫然入目。程砚秋!他知道,程砚秋就是程菊侬。而程菊侬这个名字,他早就如雷贯耳。
程砚秋在《锁麟囊》中饰演薛湘灵
说来翁麟声有一个姨父,叫梁惠亭,当红京剧铜锤花脸。姨父来家时,与翁父总爱聊戏。那时翁麟声11岁,已经学唱花脸了。虽然旁听,却从中知道了姨父有个朋友荣蝶仙,著名武旦。荣蝶仙收了个徒弟,叫程菊侬。这个徒弟嗓子好,能唱乙字调,跟名角配戏。常来常往,虽然翁麟声对旦角不感兴趣,但程菊侬三个字,却烙印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抹不掉了。不久,他又听说程菊侬离开了荣家,改名“程艳秋”,已在京城舞台上粉墨登场了。哎呀呀,台上这个青衣就是她呀!
程砚秋的唱腔新颖悦耳,顿时就征服了这个读初中的花脸爱好者。从此,翁麟声愈发喜闻程腔。也可以说,此是翁麟声对旦角发生兴趣之初始。
悦其艺而仪其人。从那以后,翁麟声便把程砚秋挂在心头,渴望一见,却总无机会。
翁麟声高中毕业后,才实现了一面之交。当时翁家家境开始衰落,好不容易辗转托人,找到一份小学校里的庶务差事。何为庶务?就是干各种杂项事务。打杂儿这差事太拴人,从早到晚,繁琐不堪。花脸唱不了了,小青衣也见不着了。就这般,每月才领20元薪金。这让翁麟声每日里索然忍耐,如坐针毡。他想,我要是给报刊写点文章戏评,稿酬也不会比这里少吧,况且自由之身还能唱戏听戏,何必桎梏于此呢!
翁偶虹(中)在《打严嵩》里饰演严嵩
翁麟声辞职后居家写作,给报刊投稿。由于他的文学水平、艺术见解卓然超群,小说和剧评颇受读者欢迎,居然得到几家报刊约稿专栏。月底综合所得,不仅超过庶务薪金,还能如鱼得水,施展才艺于舞台唱戏了。也就是从这时起,他开始启用“藕红”“偶虹”等笔名。
说来有趣,历史往往是由无数个偶然构成的。假如小学校给的薪水让翁偶虹满意,假如当时翁偶虹安于现状,那么我国京剧史就得改写。时代少了一位大编剧家,诸如《锁麟囊》《李逵探母》《将相和》与《红灯记》等时代经典,也就无从谈起了。
也正是因为为报刊撰稿,他才有机会单独与程砚秋见了面。
那是1926年,时隔华乐戏园子听戏已近两年。一日,上海的《戏剧月刊》主编致函翁偶虹,托他找几张程砚秋剧照刊用。经约定,翁偶虹登门拜访。程砚秋热情接待了他,拿出照片后还在背面签名落款。来访者本想表达钦佩之情,可程砚秋沉默寡言,因此只互道了些寒暄之语,并未涉及剧事。
就这一点,翁偶虹觉得他不像当红演员而更像一位学者,加上程砚秋年长他4岁,敬慕之情愈发加深。由人及艺,认定程砚秋德艺双馨。不久,他看了程砚秋上演的新剧《文姬归汉》,为表赞许之意,以一篇四六体骈文《文姬归汉序》登报,后被程砚秋收录于《霜杰集》中。至此,仍未有京剧艺术交流,仅是文字因缘而已。
转眼来到了1930年,程砚秋等人投资开办中华戏曲专科学校,交由翁偶虹的好友焦菊隐筹办。焦菊隐何许人也?怎么听着耳熟啊?没错,就是著名戏剧家和翻译家,也是解放后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创建人和艺术上的奠基人之一。他导演出了话剧经典《龙须沟》《茶馆》等,可是了得!
焦菊隐深知翁偶虹的古文和京剧曲牌功底,建校之初,便想聘请他讲授文化课。可戏校是白天练功,晚间习文。焦菊隐比他年长4岁,翁称他“菊隐兄”,两人说话很随意。翁偶虹那时踌躇满志,觉得戏比天大,演出都在晚上,耽误了可不行,便婉言谢绝。谁知焦校长死看上他了,全校教学计划也要他帮忙写,还请他为戏校学生写点戏评宣传。焦校长说,你虽在校外,也是咱戏校的骨干。为请翁偶虹多给戏校写戏评,校方在排演场为翁偶虹设置了一个长期专座——三排九号。
翁偶虹倒也尽职尽责,戏校戏评屡见报端,他在戏校师生中大名鼎鼎。翁偶虹真的没想到,看着看着,自己竟转上了编剧道路,同时也为写程剧埋下了伏笔。
那天,翁偶虹观看戏校新排的《捉放曹》带《温酒斩华雄》,觉得不满意。当晚,他夜不成寐。索性披衣坐起,把刘备和关羽的唱念做表以及锣鼓、排场做了充实润色,天亮他就去找焦校长谈想法,提构思。焦校长听罢颇为惊讶,一拍大腿说:你很能编剧呀!为什么不写剧本给戏校排呀?翁偶虹说那只是即兴凑趣。焦校长乐了:“凑趣凑到点子上,那就是编剧者的灵感啊!”事后,经他充实的《温酒斩华雄》原封不动地排了。接着,焦校长多次催促,翁偶虹连续为戏校编写了《爱华山》《孤忠传》。正准备排演时,因人事安排关系,焦校长竟辞职赴法国考察戏剧去了。
继任戏校校长是金仲荪和李伯言。金仲荪那时是为程砚秋编写剧本的剧作家,近年程砚秋已改名程砚秋。金仲荪前几年办刊物时,是翁偶虹的文章知音。李伯言则是程砚秋的忠诚粉丝,唱程腔几可乱真。他此前曾到翁偶虹在后海南沿开的票房唱过,老熟人。到任时,两人看见戏校编制名册上有翁偶虹的名字,大喜过望,同时想到要翁偶虹进校正式任职。

《失荆州》中饰演张飞

恰逢此时,戏校董事程砚秋在董事会上提出:对京剧必须逐步加以改革,才能使其璀璨于世界艺术之林。对此,董事会一致同意戏校成立戏曲改良委员会。谁有能力来主持呢?焦菊隐、李伯言异口同声推荐翁偶虹。一听是翁偶虹,程砚秋和与会董事们全体赞同。
数日后,一纸聘书送到翁偶虹家中,写明职务是:中华戏曲专科学校戏曲改良委员会主任委员。
此机构的日常工作主要是整理传统剧本,纠正演出中的错读和别字。例如:“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应当是“圣旨下,跪听宣读,诏曰”。诸如此类,不在少数,要列表张贴在练功房内。除纠错和整理传统戏之外,翁偶虹还创作了《火烧红莲寺》《鸳鸯泪》《美人鱼》等,改编了几出老戏,上演后大受观众欢迎。这一切,被程砚秋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瓜熟蒂落,水到渠成。1939年里的一天,程砚秋郑重地请来翁偶虹面谈,主题只有一个,那就是特邀给自己编剧。翁偶虹闻听此言,不由心潮澎湃。给早年就敬慕不已的大名角写本子,喜不容辞啊。同时他也明白,程砚秋的决定可不是随便做出的。
程砚秋,满族,1904年生于北京德胜门小翔凤胡同。父亲去世后,家道中落,生活拮据。随母多次搬迁,一度竟流落到天桥一带的贫民窟。为减轻家中负担,6岁自愿从著名武旦荣蝶仙学艺,艺名程菊侬。数年间他受尽苦楚,也学得了真功夫。
程砚秋
旧社会的这种私下师徒关系,本质上就是雇佣与被雇佣的关系。师父把徒弟当作“摇钱树”,赚钱就好。程菊侬嗓子倒仓期间,师父仍逼迫他演出。此时一位救星出现了,此人就是一代名士罗瘿公。他是广东顺德人,出生于一个仕宦世家,与梁启超同为康有为弟子。1916年,罗瘿公在一次堂会上见到年仅12岁的程菊侬,他认定这是一个“难得的人才”。罗瘿公了解到程菊侬的困境后,筹集巨款,为程菊侬提前赎了身。
在翁偶虹之前,为程砚秋作剧本者先后有两人:一为罗瘿公,《荒山泪》《红拂传》等一批剧目均出自罗瘿公之手。罗瘿公辞世后,是金仲荪接替,《碧玉簪》等一批剧目就出自金仲荪之笔。到翁偶虹,应是第三任了。
翁偶虹编写的首个剧本,名曰《瓮头春》。此剧是他根据程剧的风格特点为程砚秋量身定制的,也是一出悲剧。完成后,他兴致勃勃地揣着剧本赴程宅研讨。程砚秋先以冰啤酒招待来客,然后坐下来一口气通读全剧。放下剧本,他说:“我很有信心排此剧,等再细看看,可能还有要修改的地方。”

《锁麟囊》剧本编写提纲

一周后,程砚秋又约翁偶虹来家。他拿着那个剧本,含笑说道:“剧本写得很好。希望能多加几段抒情的唱,我可以多创几段新的唱腔。” 翁偶虹正想问何处加唱,程先生却把剧本合上,转身去取冰啤酒先请他喝。经过多次交往,翁偶虹已逐渐了解了他的性格,考虑不成熟的问题,他是不会轻易出口的。就这样,二人沉默无言对坐了十几分钟。还是程先生打破了沉默,他仿佛颇为遗憾而又兴奋地言道:“我有几位朋友也看了《瓮头春》这个本子,他们一致说好,适合我演。但是他们又善意地建议,说我演出的悲剧太多了,能不能排一出适合我演的喜剧?您说好吗?”翁偶虹听了这话有点失落,正想着如何作答呢,程砚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又接着说:“这个本子是要排的,最好调换一下。您是否先写个喜剧性的本子,调剂调剂。”
翁偶虹知道,程砚秋笃实诚挚,是不会轻易许诺的。程砚秋当下就要演喜剧,可剧作者一点也没有心理准备啊。“写是可以,可眼下没有现成的材料啊”,翁偶虹面露难色。程砚秋听了,微微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回答。他只说了一个字:“好!”回身打开书橱,取出一本清代经学家焦循的《剧说》,翻开夹着书签的一页,递给翁偶虹。“您看这段材料如何?” 翁偶虹一看,原来是《剧说》里转载《只尘谭》的“赠嚢”故事。故事短短几行字,他三两眼就看完了,然后掩卷说道:“可以作”。这个回答,让程砚秋更加兴奋,竟拱手一揖。此时又有客访,翁偶虹起身告辞。程砚秋一面相送,一面连连说“静候佳音”。这让翁偶虹信心满满,回家途中就开始琢磨,一定要拿出一部适合程砚秋排演的喜剧。(上篇结束,待续)




康胜
北京房山人。北京大学艺术学系研究生学力。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摄协会员。中国作家协会第七次全国代表大会代表,中国散文学会四代会代表。曾任中国石油文联副秘书长,兼任第六、七届中国石油摄协秘书长。著有报告文学集《遥远的回声》《风雨如歌》,长篇报告文学《石油师人—转折》《八千里气龙越神州》。《浴火布尔甘》入人民教育出版社中学课本。曾获“人民文学杂志奖”“中国当代散文奖”、“中华铁人文学成就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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