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不典型的双A普通人

本文包含学业压力、生活困境、情绪起伏等可能会触发创伤的内容。请谨慎选择阅读，如有不适请及时退出。

总体上，我在ADHD-I的区间，主要在学业上有困扰，其他方面就无所谓了。

我留下这个带着“劣势”的脑子奋战高考的故事，分享作为平凡的双A者（ASD共现ADHD）的心路历程和自强之路，只愿我能给神经多样性的学生党带来希望。

我不典型，没经历过重大创伤，没有心境障碍。

当我看到诸多血淋淋的故事时，觉得自己遇到的算不了什么，我很惭愧，好似我“养尊处优”，没有资格写稿。

但我不希望浪漫化言论伤害更多ASD/ADHD人士。

神经多样性不全是“smart but stuck”的故事，鲜活有个性的案例不应该因为“不够优秀”等而被遮蔽，我想为驱散浪漫化的迷雾做些什么。

作为接近中间地带的人，我想分享与众不同的“我的故事”。

“天才病”事件影响巨大，在媒体报道及网络传播中，那些“故事”里占多数的，似乎总是拥有所谓“聪明”头脑的神经多样性人士。

但我恰好没有大众想象中的“那么聪明”，所以，我也想要分享普通人的奋斗故事。

比起某些“网络案例”中“优秀”的神经多样性人士，我有时候简直觉得自己是一只原始又空虚的低维生物。

但其实我并非认为自己一无是处，只不过我很难把我的长处运用到中规中矩的生活中。

就像无可商榷的任务是潜水，老天给我的是辆山地车而非一套潜水服。

在认清大多数ASD人士都是普通人的事实之前，我期待着自己同样“聪慧”。

而在认清这之后，头脑“不灵”造成的阻碍仍然令我抓狂。

在媒体和网络故事给出的案例对比之下，我有时候会禁不住想：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说我很聪明，其中懂些玄学的人说从面相上看就是。

然而我在学业上的表现和亲身体验，与人们所定义的“聪明”，却是相悖的：

• 理解迁移得缓慢

• 短期记忆力差

• 计算能力一直低下

• 思维惯性大

• ……

所以学习经历艰难无比，这就像一台假冒伪劣家电铭牌上印着优秀而虚假的性能数据，加倍的阻力让我总是觉得自己愚钝不堪。

竞争中比较是不可避免的，明明悬殊却不得不比较。

我力量的苍白招来误解，如果我展示自己尽力了，我会被曲解为“总是找借口，做得不好还想被表扬”。

我小学六年级有一次被叫到办公室改作业，却被数学老师责问：“还三四十四！”

因为连续不断的低级错误，数学老师觉得我是不踏实、不认真。

我由于ADHD读进大段文本需要大出血般耗费心力，因为脑回路清奇难以掌握与我不兼容的conventional wisdom（世俗认知/传统智慧）。

面对高考语文，我思忖着文本到底是什么意思，展开头脑风暴，思考怎样分出点来把答案写下。

但在语文老师眼里，好像我仍然是不看文本就写一派胡言。

（图片来源网络，作者提供）

发育得缓慢自然会反复经历陡坡效应。在整个中学时代，我发现同学几乎都不同程度地比我聪明。

他们掌握最基础的就可以迁移运用到所有的题目上，无视思维误区。

多么dramatic，一个头脑聪明的富二代和一个生于普通家庭的“笨小孩”做了同桌。

他对课业敷衍了事成绩却优秀，平时他总是嚷嚷：“这题多么简单啊，这不一眼就看出来吗？”“你们都是‘天才’吧，我不理解你们怎么还不会？”

聪明简直是这些家伙傲慢的资本。

语文老师见到大家答题状况不尽如人意时说：“你们看没看文本？你们脑子都怎么长的？”

虽然只是吐槽，但我正好慢且脑子不一样，是那个需要帮助而被忽略掉的人。

人们常常会忽略基因和环境对生活的巨大影响，看不到资源条件带来的支持或限制，只一味地夸张“勤奋刻苦”的重要性。

每当这时，我只感到委屈愤怒又无助。

这直接把我独有的困难排除在外，我顿时感受到了应试教育对输在起跑线上的人无情的审判。

溺水拼命呼吸时，岸上的人只会说：“你还在水里面闲着干什么呢？泡烂了你活该！”

在跑道上，看客对没有腿而用上肢代替的选手说：“你不迈开腿，不努力训练，还不落后？”

当然，向不了解神经多样性的人解释自己独有的困难，很可能会被扣上推卸责任、无病呻吟、矫情、懦弱的帽子，亲身经历才懂显示生活中的不便。

我在知乎上看到一位脑性瘫痪人士的自述，深深共鸣。他拼尽全力却仍然失利，周而复始，在我看来他也是一位值得尊敬的“西西弗斯”。

人们总是仰慕辉煌的成绩、鄙视使笨劲挣扎的人，而不是尊重奋斗的过程。

看到《某科学的超电磁炮》第一季十几话我深有感触：

这个环境总是神化取得成就的人、打压面临障碍的人。

如果有许愿井，也许出于综合考量，我会用执着换“聪明”。

我想对一些人说：请珍惜你的天赋和资源条件带来的便利，不要从不太“聪明”的个体身上找优越感，不要否认别人独有的困难。

我的直觉告诉我，目前的社会环境还没能做到人与人之间公平。

虽然我头脑简单，无数次做梦都想变得足够“聪明”，但我不会因此停止。

不优越的先天条件造就这个过程的精彩：和时间赛跑，在高考大省同一大群远远比自己“聪明”的人竞争。

周围没有神经多样性同行者，没有娘胎级教程，没人倾听，问题需要自己独自想办法解决。

最初我物理不好，在高一高二别人都考90多分的时候我只有70分，连选择文科的同学都能说我理科不好，我想从这里突破。

初中时，理综于我而言是个不可突破的难点，中考前几十天物理老师找我谈话，他说我成绩不理想，但很有潜力。

我感受到他对我的期望，然而我的加工速度严重拖缓答题，几乎扼杀了我的潜力。

高一有节物理课留下了一道思考题，我想抓住这个机会追赶。

那是一个稍微复杂的追击问题，学习好的同学十分钟就做出来了，可我掩卷长思忙活了三节课的时间仍然一筹莫展。

由于脑子总是本能地节省能量过滤掉细节，我每次考试都有十几二十分丢在别人能轻易避免的低级错误上。

低级错误就像植物大战僵尸黑夜关卡中的墓碑一样清除不尽——每个格子里都有植物时墓碑便会强行冒出。

仿佛老天投放了两个智子（出自《三体》）用来阻止我大脑正确运行，或者安排了针对我的毛球定理让我少得可怜的续航能力守恒，只能拆东墙补西墙。

脑子都有些偷懒的本能，有些会造成optical illusion（视错觉）。虽然这能够暂时节省精力，但会造成认知上的困难和错误，是“易”一时误一“试”的本能。

身为ADHD者我的本能很明显，于是需要大费周章才能赶上大家。

思维的惯性让我更容易被出题人设置的思维陷阱愚弄，对学霸来说易如反掌的题目对我来说就是羞辱我头脑简单的脑筋急转弯。

我早早就开始写作业了，但是作业的题目对我来说太难，我苦思冥想了好久也没有结果。

所以我完成作业的时间比别人晚，甚至写不完作业。

我的奋斗不是因为累点低中断就是因为启动困难拖延，日复一日我焚烧着脑子，意志力灰飞烟灭，放任自流了一大段时间。

当我被“骂醒”时，我不敢再抱怨自己笨，重新好好学习。

振作两个星期以后，我发现自己的确“迟钝”，付出同样的时间收获低于别人。

同样是一刻都不闲着，高二同桌一两节课完成三科作业，我一科都没完成。

我不知道努力的程度是应该按实际做了多少，还是付出的占自己全力的百分之多少来衡量。

我月考和期中考试成绩反弹，高二班主任和我聊了聊，说我已经很不错了，人和人不一样（虽然平时总以“人人平等”训导大家）。

某个同学开学考成绩和我差不多，我得到班主任肯定，他相反。同样的成绩，是我的极大值，也是他的极小值。

毫无疑问，我是“笨”学生，从我更加艰难的过程和打了折扣的结果就可以看出来。

性能不够，技巧来凑，助力逆袭的主要是执着，孑然一身未必是坏事，我可以更加专注。

我耐着性子用最笨的方法反复尝试，寻找规律，认清自己思维的特点，想方设法降低难度，寻求适合自己的切入点。

当用起一轮复习资料时，我凭与众不同的角度达到理解，曾经难倒我的不同科目几类题目迎刃而解，上课时我总可以抢先找到突破口。

完全照搬套路学习一类一类的题目会固化我的思维，毕竟我不是走寻常路的料，我以适合自己的角度深刻理解知识点的内涵才能灵活运用。

从飞雪到夏花，漫长的高二随着蝉鸣画上了句号，留下一沓一沓堆满了各种式子还有飞行器的草稿纸。

我本打算在那个暑假好好地冷却自己冒烟的脑子，学校有了托管自习的安排，我回到凭自律就能逆袭的幻想中。

于是在表格中前两个星期所有天全部打勾，每天到校上自习完成作业，开学前留下一周的喘息时间。

我发现我仍然会发呆，会神游，每一天都可以反反复复出现低级错误，ADHD对课业的影响是不能忽略的。

省里有人举报早开学，我这边才开学三天假期就继续了，我还是试图按照进度每天完成作业。

高三开学以后我每天用18毫克专注达，那一个月上课从未瞌睡，神游和耳虫都减少了。

凭借专注力的改善基本每天都能按时完成作业，在摸底考试中的成绩回扳到全市一千多名（虽然还是不能减少低级错误）。

妈妈发现了优质的课程资源，花重金将其买下，我便没日没夜地肝起课程来，这些课程独辟蹊径，包含与众不同的理解和解题方法。

学校开始上四节晚自习时，我忙到凌晨一点半才能赶上进度，于是我第四节晚自习请假回来肝课程，周末我补直播回放。

在此期间我发展出了钻研物理题目的癖好，我试着做出别人干脆放弃但难度在挑战区而非恐慌区的题目。

一个学期我把我的物理成绩稳定在了70到80分，从因为糟透了的加工速度答不完卷到剩余五分钟，从高一一窍不通到高三名列前茅。

自身障碍带来的额外阻力也要克服，这没有任何快乐可言：

审题的低级错误仍然层出不穷，题目出现两者比较时我试图用红蓝笔标记不同对象，标记的动作就分散了注意力。

面对繁杂的运算，我出于保险默认自己算出的结果不对，再来几遍，由于错误思维的惯性经常三次以上都是同一个错误的结果。

我用一个寒假的功夫完成了三个科目24节直播课、100多节视频课及其课后习题。辛苦一寒假不一定换来好成绩。

看到我重复次数远比别人多仍旧出现低级错误的考题，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绝望地用脑袋撞墙，用自己最大力气砸脑袋，经常砸得眼冒金星。

它仿佛就喜欢看着我推上山巅的巨石任性地滚落时我那副狼狈又绝望的笨样疯魔地笑。

在一周考两次的四月份我耐着孤独，过于焦虑自己脑子不灵我就会大幅度反弹，无论我在考前怎样准备。

训练强度不是太大且心态良好时我可以最有效减少低级错误，数学有三次超过110分。

模考多用大数据卷，对我来说难度相当高，在校我能收获的也只是惨不忍睹的成绩、七零八落的试卷讲评、永远写不完的作业和如影随形的挫败。

我五月份居家复习，周末听直播课，在校也只是参加考试。还要感谢喵喵鸟暖心的陪伴。

高考成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如果总分超过600分，那么我的故事绝对是《飞机总动员》或《极速蜗牛》的现实版本。

无论如何，我都为打破地球基因的“诅咒”尽了全力。

脑子仿佛比别人小一号的感受挥之不去。

之前我打开知乎搜索“不那么优秀”的ASD人士的故事，搜到的除了“smart but stuck”的故事，还有虚浮的浪漫化言论、恶臭到令人窒息的社达言论。

那时我还在迷茫。

高中时我采访了同学，他们也会出低级错误、神游、效率低下等，不过都不像我这样夸张。

有同学说到自己玩魂斗罗一命通关，他们正好是专注力强，上课效率高、学得快的那些。

我反复练习也做不到，玩竞技游戏更是手残，我只喜欢在麦块的原野中建起温馨家园。

（图片源自作者）

是确诊还是误诊？我到底有没有ADHD-I？我是发现自己硬伤还是贴标签？除了怀疑自己是废物，这些问题也在我脑海汹涌澎湃。

假设我不是ADHD者，那么我还会频繁地走神、阅读时看了后文忘了前文、超量犯低级错误、限时背材料连一句都记不准吗？

刻意练习下我对不感兴趣的“正事”的专注力有所提升；在酒店中我不仅没有丢任何自己的物件，还帮室友拿回了失物；药物在我身上并没有起到金手指一样的作用。

我因此感到自己是在找借口。

我在青衫Aspie后来的科普文章中找到了答案，原来不是所有A人都是各方面特性全部拉满的六边形战士。

回观沉浸却区别于幻视的白日梦、连绵不绝又区别于幻听的耳虫，各部分得分参差不齐的韦氏智商测验（涉及专注力与短期记忆的部分远低于平均水平）。

再看看孱弱的工作记忆、不由自主浮现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喷发般的想象力……我也“够格了”。

在友友们关于白日梦和特异功能的留言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 有时我做白日梦不是在扒谱就是在作画。

  
  

• 我喜欢收集各种BGM，无意中加载莫扎特的各种乐曲、将《捣蛋猪》主题曲旋律与钢琴键盘对应上。

  
  

• 白日梦中全是科幻载具（灵感来源于现实、游戏和影视），我画出我脑海中拼凑的飞行器的三视图，让人觉得我想要当航空工程师。

我只是为了视觉上的享受而临摹，让人觉得我很用功。

用not structured for竞争的脑子奋战大考的艰苦卓绝告一段落，随麦块建筑、音乐、美术、健身来的心流状态令我享受。

ADHD有着特质与障碍的双重身份。

日常生活中，它是与生俱来的特质，是我创作时奔涌的创造力的重要来源；

繁重学业下，它是不折不扣的障碍，是我竞争中额外的绊脚石的形成原因。

如果发现自己的先天条件是被“做了手脚”的，那么寻找并利用其中的亮点，利用还没受损的，尽可能用技巧弥补无可回避的缺陷，这也是精彩的。

感谢一路支持与陪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