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人是或曲或直的树 | 夜航船·诗歌

恒 河

我看见蜂拥的人们在恒河里洗澡

表情各异，姿势各异，各洗各的

我看见他们露出了干瘪的瘦乳房，油腻的大肚子

我看见他们把恒河洗脏了，也不能把自己洗干净

鹤写意

虽踩着淤泥

但不如别的鸟儿陷得那么深

虽仍挣扎在温饱线上

却比别的鸟儿，高于生活，超脱多了

烟 头

那人把烟头

顺手丢在我旁边的烟灰缸里

可是，烟还没有吸尽

细若游丝的烟雾

从倒卧的烟头上

垂直飘升，且还坚持着一直在飘升

升到一尺多的高度才会看不见

比这支烟的身高长多了

——像一个人死后

还在挣扎着的，灵魂

我用食指和拇指

扶起烟头，又使劲拧灭

仿佛替它了却了尘世

座 位

家人都睡了，蹑手蹑脚到客厅

悄悄开了所有灯

屋里一下子亮堂堂的

我真像一个前来视察的领导同志啊

我的地盘我说了算

四下里看看

高脚椅子靠着墙站着，比较谨慎

餐椅有点儿无聊

转椅不转了

阳台边的藤椅往常一样亲切地望着我

小板凳矮得最认真

铺张的沙发，虚位以待

……突然发觉我家里

居然有这么多可以坐的

居然还有能坐我却从没有坐过的

比如餐桌上、茶几上、柜子上

这是我的家，我坐了

谁又能拿我怎么样？

但我不想坐得那么高，那么另类

我让所有预设的座位都空着

我让所有不该坐的地方，也空着

我只在地板上坐了一会儿

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虽然身在六楼

还是觉得这样真是太接地气了

那种愉悦感，实在感

不坐到地板上是一辈子都体会不到的

河 里

前面的水拽着后面的水

越走越远了

想走的水拽着不想走的水

也走了

没有哪滴水真正做得了自己的主

浪花想逃，还不是一次一次反反复复地

又掉在河里

倒 立

天空赖在我的头顶上，快一辈子了，还是甩不脱

索性倒立，举着大地，却怎么也举不起来

在別人眼里，反而像沉甸甸的大地举着轻飘飘的我

坚持了一会儿我就摔倒了

——天空那么大，那么空，却无处落脚

但我还要试一次……又试一次……再试一次……

溪 水

最小的溪

最清澈

最无欲

不扰土

不惹尘

弹拨着大地表面和万物的根

轻盈如仙

只是路过人间

水坑里的鱼

生产队请了杨石匠来锻磨

水磨终于可以歇一会儿了

几个孩子把水引到河的老路上之后

钻到磨轮下面

那儿给水砸出一个较深较大的坑

我们果然在水坑里

发现了许多平时难得一见的

各种大鱼

（最大的其实也就拳头那么大）

终于可以吃一回鱼了

我们都这么想，可是困在水坑里的鱼

看得见，抓不着

五六个娃娃最后埋头在水坑四周

用漏水的手掌把水奋力舀出去

想用这个笨办法让水越来越少

最后困住鱼，抓到鱼，吃一回鱼

这么激情四溅地舀了好长时间了

水却似乎没有少下去

鱼们仍然，如鱼得水

附近也没有可用的工具

我们就只能把吃鱼的念头放弃了

那时我还没有吃过鱼

偶尔抓一条拇指那么大的鱼

也不值得大费周章，熬成鱼汤

鱼肉就更谈不上了

那时候我偶尔抓一条小鱼儿

总是看一会儿鱼

玩一会儿鱼

又把鱼不那么甘心地

放归河里

鱼那么美，那么省略

吃不成又白白弄死了

总觉得不是那么回事儿

……水磨给杨石匠很快锻好了

又得老牛拉破车似的

反反复复转着圈儿替人磨面了

水又给社员们引到磨房这边来了

水磨转起来之后

我想象着那么多鱼被水反反复复砸下去

砸到坑底或撞到卵石的瞬间

又迅速敏捷地，躲到一旁的石缝里

虽有点儿疼

鱼却伤不着身子也伤不着脑袋

那么暴力的水，居然拿

坑里的鱼儿，毫无办法

转动的磨轮高高在上

也拿鱼们没办法

就替鱼，偷着乐

就想着，鱼虽侥幸活着

却也是时时刻刻被它爱的水，敲打着

被磨轮反反复复警告着

就想起了我们一家人

就对坑里的鱼生出了成群成堆的

怜悯之心。像那些鱼

水越少，鱼越是活得活蹦乱跳的

水不考验鱼的时候

平静的水坑里，极有可能

鱼反而是闷闷不乐的样子了

五月初五

父亲是二十八年前的五月初五那天

因食道癌活活饿死的，从此以后

每年五月初五，我再也不吃粽子了

世上所有的好东西，这一天，我都不吃了

有几年，这一天，我甚至故意不吃饭，体验饿

我更不会在这天参与什么庆祝活动

对我来说，五月初五已经不是什么节日了

这一天，我只在心里想着

比父亲更父亲的那些人

……也包括比他们渺小了许多倍的，我父亲

献血记

躺在沙发上

一只蚊子在耳边拉了好几次二胡了

我仍熟睡似的，一动不动

我在心里说

来吧，你的晚餐，我已替你备好了

蚊子跟我一样胆小

刚刚落在停机坪，又鬼魅似的，转眼遁逃

终于等不住了，睡着了……我又醒来了

原来我真的还是有一点儿用处的

哪怕我饲养的仅仅是一只蚊子呢

也算又献了一次血

一边替那只狡猾的蚊子偷着乐

一边用指甲反反复复使劲钉肿块

——以疼止痒，是我的秘方

专治献血后遗症

村 庄

村庄多像一块林子啊

哪怕一棵树也没栽

村庄还是像一小块老林子

人是或曲或直的树

脚不得不钻进深不见底的泥土里

全都成了隐形的根

奔跑的是树叶，挥手招手的是枝

飞了的是落花

卖成钱的，是饱满或干瘪的果子

一点儿河

在自来水管里

不知道默默无言等了多久憋了多久了

打开水龙头的门

河就急忙到我家

喝我来了

河喝了我

洗了我

河知道我有永恒的饥渴

这一点儿终于来到我家里的河

可能也渴

也是

永恒的渴

它也知道我是洗不干净的

所以反反复复穿越漫长的黑暗隧道

不远万米

到我家来

喝我，洗我，之后

又从下水道，悄悄地走了

这一点儿河背着我的污浊

是什么时候回到原来那条河里的

我从来都没有考证过

石 头

砌成珠穆朗玛峰的，是石头

峰上除了冰雪长住，好像只剩石头了，没有土

砌成塔克拉玛干的也是石头

最小的石头，说出了宽阔

心里的那么多石头，砌不成山，砌不成沙漠，只能砌成墙

挡住那些扑面而来我又不想轻易接受的……

老麻雀

躺在草地上，皮肤痒

仿佛全身长满了羽毛

把身体放到最低忽略不计了，似乎才有机会飞起来

肉夹馍

我的理想是一只肉夹馍

每天出门买早餐

都想买它，也能买它

但我常常

给孙儿买一个

给老婆也买一个

他们爱吃

我也爱吃

但我不给自己买

我总吃那些不那么想吃却也能填饱肚子的便宜货

老婆知道我爱肉夹馍

她问我，你怎么不给自己买

我笑笑说

吃点儿香味也是挺不错的呀

仿佛老都老了

理想还在不远处勾引我

我却永不能变现

躺在梦外

半夜才回来

把自己关进家里

早上不出门

躺在梦外

让心出去了一会儿

耳朵也出去了一会儿

眼仍困在卧室，四下里乱撞

仿佛眼也长了腿

嘴巴像门

不开

鼻子忽略不计

脸面暂时好像没什么用处了

雨 尸

雨下凡时

想滋润来着

可一落到现实主义的大地上

都摔死了

很多雨尸

被城市

塞进下水道

很多雨尸团结起来愤愤不平去上访

也有极少雨尸

叶子纷纷欢迎

根把它们悄悄牵走了

画了棵树

树穿衣服

戴帽子

藏着眼

假装不听

它的鼻子是隐士

树锁着腿

不许背井离乡

踮起脚尖能望见，树就心满意足了

树把胳膊尽量归拢在身子上

手揣在兜里

花要了那么几天，树就不要了

果子捏了大半辈子，也放手了

叶落当然要归根

树把血管安装在不动声色的厂房里

像飞速运转的高科技企业

但从表面来看

树又仿佛死了似的，那么僵硬

没意思的月亮

这粒月亮揣着古典情怀

想照亮那些走夜路的人

想让他们别酸痛了胳膊

不得不举着怕风的灯笼

可月亮遇见的都是把手机当电筒的人

月亮看到的，还有

遍地路灯，白白地，整夜空耗热情

行人却寥若晨星

这一芽瘦月仍膨胀着巨大的责任心

天还没黑就急急忙忙来到天上了

一天天努力着把自己长得越来越胖了

可是，十五的月亮，十六才圆

还是没人抬头看

人们沉浸在路灯无黑不至的光芒里

都想不起一脸憔悴的月亮了

甚至

月亮越来越瘦了

仿佛得了癌症了

病危了

死了好几天了

也没人知道

石 头

一直被土藏着，或

被水藏着

也有暴露出来了又被草木若无其事掩护起来的

那天我到河边去

那么多石头堆积在两岸

不像吐露秘密

像终于掏出了，心中块垒

像我，似乎跟着河走了

像我，似乎大地那样留下来

像风送别风时，留下了风

一瓶汽水

你是我偶尔想起的那个人

你是我想了一小会儿又悄然放下的那个人

我以为我已把你放下了，却总是会

默默想起。我以为放不下你

却已把你放下好几十年了

像我那年夏天买给你的那一瓶汽水

我可能仅仅是只装了汽水的玻璃瓶

汽水没了，有着花边纹饰的瓶盖不见了

瓶子却还在，还喝着我自己

空无透明的渴

汽水瓶一直没有变，还留在那个遥远的夏天

汽水被你喝了之后却已消失不见了

秋都到了，我还空空地，渴着

编辑:李二板

校对:阿  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