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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李雪峰,河南西峡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协理事,曾在《诗刊》《星星诗刊》《北京文学》《四川文学》《散文百家》等发表作品,多篇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和国家优秀散文年度选本,曾获第三届老舍散文奖等文学奖项。
小城文人诗人张
文/李雪峰
认识诗人张的时候,大概是1988年的夏天。那时我刚到县文联上班,在报刊上发表了几十篇豆腐块儿,当然,大多是些所谓的“诗歌”,在我们这个山区小县里,有了些许的虚名。那年夏天,我请假回老家帮家里割麦,一天中午,我正在家里的泥地上撅着屁股纳凉睡午觉,听见我妈在院子里和谁说话,那人说“这是李雪峰先生家吗?”,我妈没有明白过来,平时家人都叫我“峰娃”,他们给我取的“李雪峰”三个字他们反倒很生分,而且那人还称我为“先生”,我妈更是摸不清头脑,因为在我们那个山区小镇,只有医生才被人尊称为“先生”,一般人很少被称为先生的,我妈琢磨了半天才吞吞吐吐说,是俺们家,但俺家的雪峰不是先生,他不会给人看病。我一骨碌爬起来,走到门口一看,大门口的梧桐树荫下站着一个我并不认识的陌生人,那个人戴着一顶黑色的礼帽,穿着一件浅灰色的衬衫,右手拄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左手提着一个硕大的黄色旅行包,我说,我是李雪峰,您是?他迈开步子大步走过来,热情地说:“文友文友,我是慕名而来呀,想和你切磋切磋!”招呼他坐下后我才看清,他衬衫里边还穿着一件白色但已经有些被汗液渍得发黄的背心,让我惊讶的是,他在光光的脖颈上,竟然打了一条猩红色的领带。他的鼻子左边,长着一颗玉米粒大小的黑痦,他一说话,那颗痦就一跳一跳的,像是随着他的语音在不停的舞蹈。
说了半个时辰的话,我才知道,他是我们镇子北头中学的语文代课老师,除了上课,就在通宵达旦地写诗,他是通过也在镇上教学的我那些老同学们打听到我的,估摸着我会回来割麦,就寻来了。他嘿嘿笑着说,我本名叫张成才,因为写诗,人们都称我是张诗人,但天下姓张都会写诗吗?这个不够准确,我就把它改过来了,叫诗人张,诗歌是我生命中的生命,可比姓氏重要多了。他还告诉我说,他曾到乡里和县里的户籍管理机关三番五次申请过,要把自己的姓名改成“诗人张”,但没有成功,对此他很气愤。我心里暗暗吃惊:这世界上,还有这般的诗痴啊!临别时,他嗤啦拉开了放在他脚边的旅行包,说,这些都是我呕心沥血创作的作品,你夜晚闲暇了,或者下地割麦累了,你随便读几首,一定会如饮清泉的。说着,就从包里往外边搬。他写的可真不少,如果摞在一起,差不多有他肩膀高了。我有些吃惊,又有些为难,踟蹰了又踟蹰,对他说,我没有几天的假期,又要忙着收麦,张老师,你挑一沓你最满意的我先学习学习。他弯着腰挑了半天,还是挑出了厚厚的一沓捧给我说:“这些都是精品啊,你先看看,抽时间我再来和你深入交流。”临行前,他又再三叮嘱我说,如果你到学校去找我,一定不要说是要找张老师,学校姓张的老师有十几个呢,你就说找诗人张,老师学生们都知道。
他走后,我就随手拿起他的那些精品力作拜读起来,一首《莲花岗-鸡冠山》还没有来得及读完,就感觉这诗是多么的似曾相识啊,我闭上眼略作思索,脑海里立刻就浮现出了中学语文课本里诗人郭小川的《青纱帐-甘蔗林》来,我翻箱倒柜把郭小川的诗集《郭小川诗选》找出来,翻到《青纱帐-甘蔗林》,和诗人张留下来的作品一句一句一对比,立刻就乐了,原来诗人张的诗歌创作,竟然是旧瓶装新酒,完全是照郭小川的诗套写的,郭小川的诗是“看见了甘蔗林啊,我怎么能不想起青纱帐,北方的青纱帐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神往!”诗人张的是“看见了鸡冠山啊,我怎么能不想起莲花岗,家乡的莲花岗啊,你至今还这样令人向往”,和郭小川的原诗比较起来,每一句都是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也不少。诗人张诗里的莲花岗和鸡冠山我知道,莲花岗是他家乡附近的一个小山岗,因岗顶有一洼山泉水塘长满莲花而得名,鸡冠山嘛,就是我们镇北中学后面的那一座山峰。我粗略读了六七首,与其说是诗人张的大作是对郭小川诗歌作品的仿写,不如直截了当地说诗人张的大作是对郭小川诗歌的套写。当然,诗人张套写的远不止只是《青纱帐-甘蔗林》,还有郭小川的《白雪的赞歌》《深深的山谷》《祝寿》《秋歌》《团泊洼的秋天》等诸多诗篇,在《祝酒歌》里郭小川写到“三伏天下雨哟,雷对雷,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舒心的酒,千杯不醉。”而诗人张的《祝年歌》是“三九天下雪哟,白对白,五里桥过年哟,美对美,今儿个上午哟,咱们瓶对嘴,甜香的酒,不醉不归。”诗人张不仅套写郭小川的,也套写艾青的、李季的、徐志摩的,《语文》课本里现当代白话诗人的诗,他都一个不落地仿写和套写,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被诗人张套写成了《再别米坪》:“默默的我走了,正如我默默地来;我高高的挥手,作别河西的云彩……偷偷地我走了,正如我偷偷的来,我舞一舞双手,去追寻新的时代。”我哑然失笑,原来,诗人张是这么写诗的啊。又过了几天,诗人张又兴致勃勃地来找我交流,我告诉他,文学是创作,讲创新,不是仿写和套写,他这样写是没有出路的,他很不以为然,一会儿把他那顶黑色的礼帽取下又戴上,戴上又取下,鼻头旁的那颗黑色的痦子急的不停地蠕动,他辩解说:“诗不都是这么写的吗?怎么他们这么写行,我这样写就不行呢?”他十分自信,说:“他们许多的诗句还没有我写得好,如果不是生的比我早、写得比我早,能入选课本的,就绝不是他们了!”我问他读什么书,怎么写作,他说他就读课本,课本选的都是文学的精华嘛,把课本读通读透就可以了,提纲挈领嘛。他写诗,就是先把一首诗的原文一个字不少地抄下来,抄的时候行间距要留足够宽裕,然后就逐字逐句地对照原句翻写。我无言以对,送了他两本诗歌杂志和一本《朦胧诗选》说,课余时间你读一读这些杂志再写吧。他悻悻的,鼻头旁的那颗黑色痦子一直在急促地蠕动,但说不出话来,没有和我道别,就转身匆匆走了。
回到县城后,偶然和一位老作家提起诗人张,老作家说:“你认识他?”我就和老作家说起了回家割麦认识了诗人张的事情,老作家听了,笑着说:“张成才这人,我熟悉,他就是这样的人。”然后,就给我讲了诗人张的几段佚事。诗人张老家就是我们县城郊区的五里桥的,他的父亲是烈士,牺牲在炮火连天的淮海战场上,他十几岁的时候,母亲也去世了,是政府资助他长大成年的,初中毕业,就开始在社会上晃荡,当时,县里因为他是烈属,准备安排他去县办工厂当工人,但心高气傲的诗人张贵贱不干,他信誓旦旦地对动员他的县领导说,山西昔阳的陈永贵不是农民吗,但他一步一个脚印,硬是一腿泥地走进了中南海,我也要像陈永贵同志一样,从农村走到北京,走到中南海!动员他的领导笑着摇着头走了。老作家说,六十年代初,他和几位搞文艺的,被抽调到县里编县报,那时,诗人张是农村的通讯写作员,隔三差五要给县报写一些通讯报道。那一年的冬天,报社接到群众来信反映说,去年你们报社登了一则通讯报道说,五里桥的一对新婚夫妇,下大雪时,因为担心生产队的红薯苗被冻,两人把千舍不得万舍不得的新婚棉被捂在红薯育苗的大棚上,今年又下雪了,红薯又育苗了,去年发的那篇通讯稿,怎么一字不改又刊登了?接信后,报社领导和编辑立刻核实,发现果然是这样,要老作家通知张成才,要当面鼓对鼓锣对锣地对张成才进行批评,但刚把事情讲清楚,编辑们还没有来得及批评张成才呢,张成才就啪啪拍着桌子反将一军说:“去年是发过了,今年一字不改又发一遍怎么啦?人民集体的红薯苗,今年爱,明年爱,后年还得爱!这有错吗?”弄得一群编辑们大眼瞪小眼,谁也说不出什么。
在社会上晃荡了十余年,诗人张没有带着一腿泥走进北京走进中南海,甚至连生产队长的位子也没有问鼎过,岁月蹉跎,年近四十了,自己还是一事无成,眼看同龄的人个个立业的立业,成家的成家,自己还是孑然一身,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诗人张急了,就又找政府去,领导抓耳挠腮了半天,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差事能够匹配诗人张,就问诗人张说:“你想做什么工作?”诗人张想了想说,我还是读了不少文学作品的,文化底子还可以,能不能干个代课教师?领导顿然释怀,给教体局的电话一拨,就把诗人张调拨到深山小镇的中学当了一名代课教师。但在我们那个街北头放个屁,街南头都能闻到臭气的弹丸小镇上,诗人张的穿衣着装实在是脱凡超俗,更加令人瞠目的是他的教学方法。其他教师讲课都是拿着《语文》教科书一板一眼地照本宣科,但诗人张不,他从不按路数出牌,每次上课,他把自己写作的诗歌板书在漆黑的黑板上,抑扬顿挫摇头晃脑地带领学生诵读,然后逐词逐句地给学生分析他诗歌创作的语法,精彩之处诗人张手舞足蹈,哀伤之处诗人张涕泪俱下,得意之处诗人张挥斥方遒,惋惜之处诗人张捶足顿首,同行们说诗人张讲课像疯子,学生们说听诗人张讲课像看戏。校长和教导主任三番五次要求诗人张要循规蹈矩,要照本宣科,但执拗的诗人张固执地认为老式的教学方法是误人子弟是贻害无穷,他依旧我行我素,还是讲授他的诗歌。期末考试,诗人张学生的试卷张张红×满纸,弄得学校和学生家长们哭笑不得。当然,这些都是我的那几个和诗人张同校教书的同学闲聊时的笑料。
后来七八年的时光里,诗人张就不知所踪了。
新世纪初叶的时候,我的一个搞企业的朋友,因为不善经营,工厂破产,欠下一屁股的外债,整日里讨账人盈门,弄得他焦头烂额,无奈拍屁股走人,好似人间蒸发,躲到郑州去了。忽一日,他潜伏回来,躲在我家喝酒聊天,告诉我说,他们在郑州合伙办了一个皮包公司,名字十分高大上,叫什么中部振兴经济战略研究所,聚到那里的都是不得第的能人和文化名人,搞来了钱,大家大秤分金银,大块儿吃肉,大碗儿喝酒,没赚到钱,一群人吃榨菜啃馒头也能度日。他说的那群人我几乎都知道,都是从我们这个小县走出去的嘛,有的交往过,没有来往过的,说名字也相互知道。他提到了诗人张,去郑州已经几年了,他们在一起厮混着。我问诗人张混的如何,朋友哈哈笑着说:“也好,也不好。”我问,也好,是个什么好法?朋友说:“每次弄来钱,也都没少他一个钢镚,日积月累,也应该不是个小数目了。如果在咱老家,那钱够他下半辈子吃喝不愁了。”我又问那么为什么诗人张又不好呢?朋友双手一摊说,他把分给他的钱又挥霍了,到现在还是光棍一条,钱没钱,老婆没老婆,能算好吗?原来,诗人张在郑州也挣到了钱,但钱前脚到手,后脚他就交到郑州的几家妇女、婚恋类报刊的广告部了,因为他要征婚,征婚就要掏付价值不菲的版面广告费用,为了迫切解决自己的婚姻问题,诗人张孤注一掷,一次一次咬着牙花子掏广告费,硬生生要从报纸期刊的广告里给自己挣到一个老婆来。朋友叹息说,花了那么大的血本,诗人张也并非一个妇人都没有召来,也有几个应召而来的,但都是因为诗,把那几个乘兴而来的妇女们又一个一个拐丢了。趁着酒劲儿,朋友兴致十足给我分析诗歌对诗人张婚姻成败的影响。他说,这世上谁都知道,写诗是个雅事,能文绉绉掐几句诗的,都算是文化人了。但诗人张为了彰显自己的能耐,别人征婚都是写:某某某,现年多少多少岁,有房,有车,有存款,或者英俊、潇洒,有好工作等等,反正红粉、白粉,都往自个儿脸上擦,说的天花乱坠,水都能点着灯。但诗人张不,他征婚广告总是别出心裁,自己没明连夜熬得老脸煞白,终于掐出一首诗来,掏了一大把的广告费,登在了那些报刊的报缝或者密密麻麻的广告栏里。应征的未婚妇女都是些什么人呐?丑的、老的、半路离异的,脑子不够使的,想借机诈骗的,她们之中,能有几个是初中高中毕业的?就那么的文化水平,诗人张的诗歌征婚广告她们有几个能看得懂?就是有三两个看得懂的,一看你那文绉绉的鬼模鬼样,人家还来应征吗?所以,广告费出得不少,效果很低下。当然,也有三两个半老徐娘忸忸答答来应征了,和诗人张一接触,他一不请人家下馆子吃香的喝辣的,二也不陪人家逛商场给人家买金买银,整天就把人家圈在家里给人家读他的破诗,逼着人家跟他一起发神经,谁受得了这个啊,于是,都是昙花一现,和诗人张火星还没有碰撞出一粒来,早就一个个鞋底抹油,溜之大吉了,弄得诗人张的婚姻大事至今仍是镜花水月。朋友感慨说,如果不是诗这玩意儿,诗人张或许早就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唉,都是诗把他魔怔邪了。
我听了,也只能替诗人张叹息一声罢了。
再见到诗人张的时候,是六七年后在县城里的一个新建小区里。那天,我应一个朋友再三的相邀,去他家喝茶品小酒。县城和一线二线的那些大城市不一样,交通方便,人们相距的也不甚远,步行,或者骑一把单车,就到目的地了,更多的时候,朋友间相聚,催促迟到者,就往往是一句;“快来吧,菜已经上桌了。”而且,县城里还依稀存留着几分聚会饮酒的古风,请客,必在家里,拉的是家常话,吃的是家常菜,说的是家常事,谈的,通常都是相互都认识的人,就是偶尔有一两个不太通识的,解释是哪个乡镇的,和某某某是亲戚或朋友,大家就会说,啊啊,是他呀!就一下子全说透了。那天我赶到朋友的小区门口,朋友早就候在那里了,进小区大门的时候,几个保安每人捧着个大水杯,正在叽叽喳喳地说话,我瞥了他们一眼,和朋友刚走了七八步,忽然,一个保安从后边追了上来,笑着问我说:“是雪峰吧?是雪峰吧?”我还没有看得清他是谁,他就唰地站在我面前,两腿唰地一个并拢,然后又唰地敬了一个军礼朗声说:“雪峰好!”我还没有反应过神来,他已经把灰色的大盖帽子取了下来,哈哈大笑着说,还认识我吧?卑下诗人张也!我朝他的脸上望去,果然,那个鼻头左边的黑色大痦子,胖瘦没有明显的变化,只是脸上的皱纹密了些,鼻梁上,多了一副黑色的宽边眼镜。我忙和他打招呼说:“认识!怎么能不认识呐,张老师张老师!”他忙纠正我说:“不、不,是诗人张诗人张!”寒暄了一阵后,我和朋友往他家里走,朋友问:“你们认识啊?”还没有等到我回答,朋友一拍手,似乎是恍然大悟说:“哦,对对,你们都写诗嘛。”我问朋友,你怎么知道他写诗?朋友大笑说,全小区的人都知道他是诗人。说着,伸手一指小区的风景树和周围的一条条廊道说,瞧,每棵树上、廊道的墙上,都挂着他的诗。我顺着朋友的指点一看,果然,每棵树上、廊道的墙上,星星点点都挂着一张三尺见方的塑胶纸牌,每张纸牌上都喷绘着一首四句的打油诗,我看了一幅,是劝孝的,其中写道:人人都会老,孝敬传家宝。父母恩情大,理应呕心报。又看了一幅,是劝善的,上面写道:善良好传统,代代要继承,人人都善良,世界乐融融。我心里暗笑:这个诗人张,一二十年了,没有改弦更辙啊。朋友说,这个诗人张给小区义务写诗是他自己自告奋勇做的,小区里的许多老年居民都夸写得好,有两位居民曾经是做生意的小老板,现在偏瘫了,只能坐在轮椅上在小区的树荫或花坛边活动,他们对诗人张膜拜得五体投地,诗人张负责写诗,他们自愿分担纸牌的制作喷绘和安装费用。我呵呵笑着问:“挂得不少吧?”朋友说,整个小区里,估计有三四百块吧。我想,诗人张总算找到了自己的诗歌园地了。
又过了近两年吧,朋友偶尔到我家闲聊,聊着聊着,忽然提起了诗人张,我问朋友那个诗人张还在那里写诗当保安吗,朋友摇着头哑然失笑说:“他呀,已经被解雇了。”问他被解雇的原因,朋友乐不可支的说,还不是因为他写诗吗?朋友说,他们那个小区住着城区二中的一对中年教师夫妇,男的木讷寡言,女的活泼热情,可能是女教师顺口夸过诗人张的那些打油诗写得好,因此,诗人张激动不已,自认为茫茫人海中终于遇到了知音,因此,他每写一首新诗,就坐卧不安地等在小区大门口,望眼欲穿等待那位女教师骑着单车回来,女教师刚到门口,诗人张就捧着他刚出炉的诗稿半步不离追着女教师,乞求女教师给予不吝指正,女教师嘛,见诗人张乞求得朴实诚恳,总是热情的给予指正和建议。作为一位保安,诗人张对女教师的知遇之恩难以为报,门卫室里放着一个打气筒,是方便小区居民的,诗人张灵感迸发,每当女教师夫妇下班回到小区,自行车刚刚啪地扎稳,诗人张就踢儿踢儿地提着打气筒跑来了,不待人家说什么,诗人张就弯下腰去,伸出手把脉一样把人家的前后车胎捏捏,如果气不足,诗人张立马就用气筒夹住自行车的气门芯,一会儿挺腰一会儿蹲胯吱吱地帮忙填气。诗人张对自己这么热情,女教师夫妇也越发对诗人张客气,时间久了,诗人张就对女教师萌发了特别微妙的情愫,他不再在小区里追着女教师边走边朗声朗语给女教师朗诵自己的新作了,他变得忸怩了,再接近女教师的时候,总是刻意避开女教师的丈夫,把自己的诗作神神秘秘塞给女教师,然后就赫红着脸跑开了。有一天,那个木讷寡言的女教师丈夫愤怒地哗哗挥舞着一沓诗稿找到门卫室,把几十张诗稿啪地摔到诗人张的脑门上,喝斥诗人张说:“你这个癞蛤蟆,什么狗屁打油诗,还爱呀情呀的,你配吗?撒泡尿照照你的鬼样子吧!”把诗人张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大失颜面的诗人张,自此就和女教师的丈夫杠上了。诗人张不再给那位男教师义务填气不说,更加莫名其妙的是,每当清晨他要匆匆和妻子一起骑车去学校时,妻子的自行车没事,他的自行车车胎总是隔三差五的瘪了,甚至有几次,连气门芯都被拔掉了,弄得他上课迟到了好几次,心里十分窝火。他也琢磨着是诗人张下的手,但捉贼捉赃啊,他连续好多天把自行车停到车棚后,就躲在自家屋子的窗帘后暗暗的观察,果然有一天,诗人张正在鬼鬼祟祟拔气门芯时,被女教师的丈夫捉了个现行,怒不可遏的男教师拉着诗人张去找保安队长,但诗人张矢口否认,又因为没有从诗人张的手上和口袋里搜到气门芯,争吵了一番,也就不了了之了。导致诗人张被解雇的雷是诗人张自己思考不全引爆的,隔三差五的深夜,辖区派出所都接到报警,言之凿凿说皇家花园小区某某幢楼某某单元某某室有人在偷偷播看毛片,请求警察立即出警,对于在家里播放毛片这些鸡子尿湿柴的小事,警察原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管可不管的,但同一个电话多次报警但所里不管不问没有出过一次警,如果被报警人投诉,年底评先争优也是有影响的,没办法,派出所只有出警了,果然在教师夫妇家里抓到了播放毛片的现行,警察郑重对教师夫妇给予了批评教育,这对夫妇顿感丢脸丢大了,自己是教书育人的教师啊,这种事传出去,自己怎么能再坦然面对三尺讲台呢?何况是夫妇两个半夜三更拉下窗帘看,那举报者不是常常神出鬼没经常在自家窗外偷窥吗?这对家里的人身安全是多么大的隐患啊,于是,教师夫妇立刻不依不饶起来,坚决要让警察马上查出偷窥者,对于警察来说,这是个太小菜一碟的事了,报警电话,是小区保安室的,几次收到报警的保安值班人员,都是诗人张,诗人张难以抵赖,只好低头供认不讳了。那好,作为保安,半夜三更扒窗偷窥居民隐私,对居民人身安全构成重大隐患,只能马上解雇了。诗人张没想到,自己飞的回旋镖,却把自己的大盖帽饭碗砸碎了。
世事纷扰,后来有几年,就没有诗人张的消息了。小城里的文朋们聚会,也没有人怎么提起诗人张了,我也偶尔在脑海里轻轻一闪想起过他,但也像流星一样,一划而过。直到三四年前的一天下午,我在办公室里闲翻书,忽然听见毗邻的县图书馆院里,有人在大声争吵,似乎冲突得很厉害,有要厮打起来的气势,我忙赶过去一看,原来是图书馆里那个曾经坐过几年监牢的泼皮管理员李某某,正在和一个头戴黑色礼帽,下身穿着黑色短裤的人,在阅览室的门口吵得天昏地暗,等到那人唾沫纷飞跳脚大骂扬起脸的瞬间,我看到那框架在鼻梁上的宽边黑眼镜,和左边鼻头旁那颗黑色的痦子一怔,这不就是诗人张嘛。我忙上前插在两人的中间去劝架,打听吵架的缘由,诗人张说,我来这里收废品,顺便来图书馆里来看看,这个值班的对我爱睬不睬的,我问他有哲学书籍吗,他冷冰冰地说:“没有!”我说:“堂堂一个县级的图书馆,竟然没有哲学书籍,这他妈的不是太可笑了嘛!”他竟然蔑视我说,就你拉鸡贼样的这个屌样,也配说哲学书籍?别小看我现在是凤凰落毛不如鸡,可我曾经是诗人啊,我是诗人张啊!简直是孰可忍,孰不可忍!我一听是这么简单的一个事,就左说又劝的终于把他们的纷争平息了。看着诗人张头戴礼帽、骑着一辆破烂人力三轮车渐行渐远的背影,我忽然理解了社会上近年流行的一段骂人的话:“你是诗人,你他妈的全家都是诗人!”
诗人,曾经的自由、高贵、浪漫、优雅、放荡不羁,多么美好的代名词,为何竟然沦落到如此地步了呢?
但是,诗,仍然是许多人心灵夜空里的熠熠星辰,仍然是许多灵魂超脱尘世飞翔的翅膀,诗就像是一粒草种,一旦被播进到一片心田,就从此有了生生不息的执念,有时,它是一种毁灭,有时,它是一种拯救。
还是说诗人张吧。大概2019年的夏天,诗人张忽然到单位来找我,那天他穿戴一新,浑身上下黑彩洋溢,黑西服、黑皮鞋,胳膊窝下夹着一个黑的发亮的皮包,当然,他头戴的那个礼帽、鼻梁说架着的眼镜宽框,鼻头左边的那颗痦子,都依旧是黑的。尤其是那颗痦子,就像一粒晶莹的黑钻石,随着他的说笑,流溢着欢快的微光。他同我寒暄了几句,就从他的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烫金的鲜红请柬,双手捧给我说:“当了几乎一辈子的诗人张,我竟然没有出版过自己的一部诗集,实在是惭愧惭愧啊!明天,我的第一部处女作诗集,也可能是我今生唯一的一部力作,将在大旦酒店举行首发式,务请老弟一定大驾光临!”他再三诚恳地邀请说,我邀请的客人不多,都是贴心贴意的朋友,老弟你要务必参加!第二天中午,我如约而至,果然参加的客人不多,仅仅就二十个人左右的样子,但首发仪式布置得十分隆重,酒店外拉了高高的彩虹礼门,酒店内的廊道和墙壁上,拉满了横七竖八的祝贺横幅,还特意从县电视台请来两位新闻主播。诗人张意气风发,激情万分,不仅让两位播音员即兴朗诵了几首自己的力作,他自己还声情并茂眉飞色舞地朗诵了自己的诗歌精品,情到浓深,他时哭时笑,惹得大家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唏嘘不已。首发式高潮迭起,十分成功。我打探他出版诗集的费用,邻座的悄悄地告诉我,诗人张的旧房拆迁了,拿到了一笔不菲的拆迁款,有了钱,他大手一划,就出版了这部诗集。
诗人张的诗集很厚,六七百页的样子,像一块又厚又沉的砖头,封面是他脸部的彩色特写,那颗鼻头边的黑色痦子尤其显眼,在他舒心的笑容里,就像一颗饱满的黑色桑葚。
桑葚的甜淡,我们有多少人能够知晓呢?
一审:一木
二审:小阮
校对:王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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