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
王兴伟,1974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刊》《北京文学》等报刊杂志,曾获贵州省专业文艺奖。
葬父记
文/王兴伟
他绝对没想到,自己的命运竟然如此多舛,像一条运动曲线。如果说这像穿越,但穿越后又返回的他,面对现实,又无法更改。
一场小雨过后的夜特别清新,后山林中的猫头鹰咕咕咕咕地叫。做法事的端公已经走了两个多小时。堂屋里只他一人,灯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睛,一只猫在屋梁上咪的叫了一声,他急忙跑到大门口,看了看放在桌子上的纸箱。它完好如初,没有被任何东西爬过,还是端端正正地放着。此刻,他发觉纸箱上那个人正目光炯炯地注视着他。不知怎的,他内心一颤。这张脸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阴森森的氛围让他越看越害怕。他觉得十分不应该,毕竟这个人小时常常抱着自己用黑色的胡须扎自己的脸。现在呢,人已没了形状,变成了灰躺在盒子里。也许是电影看多了的缘故,他总觉得相片上的眼睛一直尾随着他。他不知道为什么,感到一阵心虚,仿佛做了许多亏心事。没有,怎么会没有?就在相片上的人逝世前一小时,提不起精神,嘴巴一翕一合,想要表达什么。他知道,他的病已经到了最后的阶段,说话没有声音,只能看见嘴巴一翕一合。他知道他的意思,是让他将堂屋里摆好的黄金橘剥几瓣喂给他,可他却佯装不知,就是要与他对着干。
相片上的人是他父亲,年轻时霸道,当生产队长那会儿,他一声令下,全生产队的人都得听他的。上山砍树采石,下河挖沟摸鱼,一个个跟在他后面。从小到大,在他面前,从没有说半个不字。人也是奇怪,有些事情过去了却永远无法抹去。记得读小学三年级时,一天放学,父亲叫他把牛牵到对面的田坎上去放,牛硬着鼻子吃了别人两窝秧苗。他当时有些害怕,就用棍子狠狠的打了几下牛。哪知牛一跳一挣,跃入秧田。他越是打,牛就越往田中间跑。秧田的主人发现后找上门来,父亲二话没说,提起眼前的一块柴花子朝他狠狠掷来,好在他反应敏捷,脸向右一转,柴花子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继而,他感到左脸火辣辣的,伸手一模,手上是血。他顿时吓得大哭起来。父亲却不管他,又从旁边拾起一根黄荆棍,朝他狠狠打来,边打边说,龟儿子还有脸哭。他没有逃,而是站着让他打,他越打他越哭,越哭他打得越厉害,棍子都被打断了几根。就在那时,他怀疑自己不是他亲生的,因为他从未见过哪个父亲这样打孩子。在安乐村,孩子们放牛都会有贪玩的时候,别人家孩子放牛吃了其他人的庄稼,他们的父亲都不打孩子,而是轻言细语地与庄稼的主人说,对不起,娃儿不懂事,你看该赔多少咱就赔多少。等对方走了之后,他们才对孩子说,幺儿,下次放牛注意点哦。只有父亲是寨子里唯一的例外,他发怒时像头狮子,狠不得把他撕了一般。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形,他觉得自己的亲生父亲一定另有其人。但他没敢把这句话说出来,每次被打,他都把“不是你亲生的”这句话涌上喉咙又活生生的吞咽了回去。
现在终于可以不忍了,他喃喃地说,我不是你亲生的吧?那张发黄的相片自然没有回应,而是像往常一样冷冷地看着他,嘴角透着不屑,仿佛在说,你龟儿子打胡乱说,看老子不打你得像花蛇。呵呵,你来呀,怎么不来了?他自言自语。对方已经暴跳如雷了,院坝里现成的柴花子被提起来。他不退让,不,坚决不退让。哪怕有人看着。他想,事实上他从未在父亲面前退让或者说妥协过。初中毕业,他成绩还可以,父亲要他读师范,他偏偏要考高中。第一次,父亲跑到学校找班主任,班主任给他看了报名表。父亲要求老师让他改填志愿。老师把他叫来,说当孩子的要体贴家长,当家长的也要理解孩子心境。可他和父亲,谁也没有让步。父亲对他说,你要不改,高中以及大学,我就不给生活费,看你上个锤子大学。他答,你要是背着我改了,我今天就回家。双方坚持不让,不知道最后是班主任用了什么办法,父亲才同意他上了高中。高中,他谨记父亲说过的话,承包了几个班的清洁卫生,假期在学校周围卖报,硬是没有向父亲要过一分钱。当然父亲也没给过他一分。有时像故意气他似的,有好几次,他都看见父亲在学校旁边一家叫乡巴佬的餐馆里与一帮人胡吃海喝。当然,他也没有进去阻止。他觉得他和父亲之间,是那种断而未断的关系。后来他考上大学,接到通知的那一天,他偷偷瞧了瞧父亲。这个铁石心肠的人无所谓高兴,也无所谓不高兴。一个人端着杯酒,就着一碟花生米慢慢的喝,仿佛那才是他日子的精髓所在,外界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上大学需要学费,假期打工的那点钱显然不够,不过他没向父亲开口,而是悄悄跑到离家几十里远的教育局,申请了助学贷款才得以顺利上学。大学报到的第一天,别人都是父母送着到校的,临别殷殷嘱托。唯有他是孤独的,一个人铺好床,一个人默默地走在校园的林荫大道上,空中灿烂的阳光在他看来也显得孤寂而冷。多年后他说,用刘德华的《冰雨》来形容一点也不为过。大学四年,他没回过一次家,也没给父亲写过一封信。父亲呢,自然也没来看过他,到是从一些地邻亲友口中听到他传过来一句硬帮帮的话:“看他龟儿能硬到什么时候,一辈子?”他当时没有回复,他觉得父子之间已同路人,他不想看到父亲那张傲慢的脸。一个在泥土里摸爬滚打,毫无建树的人有什么资格骄傲,这是他对父亲的定论。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父亲的影子仿佛在暗处消失了。像什么呢?他使劲的想,像一团火,灼伤了别人也灼伤了自己。不对,应该像一块冰,一团火也熔化不了的冰。一辈子固执,现在怎样?他看了看相片,然后再看了看盒子。不是一辈子不再理我吗?他仿佛听见相片在冷冷地对他说,在最后的结局中,还是我赢了。是嘛?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周围什么也没有,只有猫咪了一声,从屋子的横梁上跳下来,试图打翻那个盒子。他立即捡了一根棍子,将猫赶开。看看,你这是干啥?他仿佛又听见父亲在对他说。别自作多情,不是为你,是为了我自己。你难道没有听说,骨落地,穷一世的说法?我反正是看不到了哦,管它什么说法。父亲瘪着嘴,一阵冷笑。堂屋前,果然有一阵冷风刮过。他说,你别忙,我还有许多事没弄明白呢?父亲没有理它,在相片上一脸严肃。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他终于将这话小声说出了口。不过,除了盒子前面的蜡烛依然明晃晃地燃着,没有任何一点声音。白天放过的鞭炮渣还散着浓浓的火药味。夜空静寂,风越来越大,他想后山上的幡应该能卷起来了吧。寨子里的堂叔说,再不卷起来的话,可能还要走人哦!他掰着指头笑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预示,人生如果是一条固定的直线,预不预示,它都要这么过;可人生如果是一条变化的曲线,那四季就不该按时序而来。这似乎是一个悖论,目前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堂屋明晃晃的,只有纸扎竹竿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横七竖八地交错着。父亲发黄的相片漠然,没有回声。他不禁想起上大学那会儿,每到周末,同寝室的同学都会在传达室接到父母关心的电话,唯独他没有。一天,一个要好的同学问他家里情况,强烈的自卑心使他昂着头说,没什么,挺好的。同学见他不想说,也没有多问。他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默默地回想了一下自己的成长经历。从有记忆时起,他就没见过母亲。父亲也从来没有提及过她。她长什么样子,全然不知。可以这样说,别人的母亲是一个具象,而他的母亲是一个虚像。自己怎样长大的?是父亲用碎米磨成米羹放在炉子上熬熟后喂大的,后来送他进小学。这些都像一个固定的程序,父亲就这样走着,丝毫不带任何情感。哪怕他与人打架,他也只是瞄一眼后就走开了。打架最狠的那一次,是在上学路上,看见一只漂亮的蜻蜓停在刺梨花上,他悄悄走过去,用小手从背后捉住了蜻蜓的翅膀。他高兴极了,可这一切被一个路过的高年级同学看见了,要他把蜻蜓给他,他不肯。对方动了粗,高年级同学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他的头上狠狠砸了下来。他用手一摸,全是血,当即吓得哇哇大哭,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不知是谁告诉了父亲,他匆忙赶来的第一件事,是对着他吼:“哭什么哭!”然后对打他的小孩说,滚。接着只是把他带到离学校最近的一个赤脚医生那里,进行了简单包扎,付完钱后就领着他回了家。过后也没见他与孩子的父母交涉,要对方付医药费什么的,整个处理过程窝囊极了。他见过一些孩子的父母对此情况的处理方法,倒不是说蛮横的打了还,至少是要通知对方父母,让孩子当面道歉。或者告诉老师,让老师对以大欺小的孩子进行教育,免得对方“半夜捏桃子,专捡软的”。事实也的确如此,后来有些同学有事没事找他麻烦,他只好远远躲开。其中最荒唐的一次是小学四年级期中测试,他考了全校第一,在讲台上高高兴兴从校长手中接过奖状。回家途中,一伙学生挡住了他的去路,其中一个高个子冲上来就在他胸口上一拳,他哎呀一声跌倒在地上。还未等他爬起来,接着另一个高个子又在他脸上扇了一巴掌,他感觉火辣辣的。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莫名其妙地望着这伙人。接着又上来一个胖嘟嘟的小孩在背后给了他一脚,边踢边说,叫你考这么高。记住了,崽儿,以后考试不许超过我。高个子还恶狠狠地说,以后要是再考第一,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后来期末考试,他真的小心翼翼,大概估计了一下得分,把自己做得起的几个题都故意做错了。
好在后来他再没见到那个小胖子,据说读到五年级就转到邻镇一间学校留了一级。到小学升初中,他彻底的发挥了自己的水平,考了个总分全镇第一,名单还在镇街的显要位置用红纸进行了公布。当他拿着成绩单把这个消息高兴地告诉父亲时,原以为从没笑过的他总该露出笑脸了吧,至少他们那个小镇的十字街墙上张贴的喜报上,他的儿子排在了第一,这该是多么引以为傲的事啊。但是他失望了,父亲瞟了一眼他的成绩单,说王家坡红了的辣椒还没摘,就背着背篼上坡去了。那张成绩单孤零零的在他手中攥着,在空中停滞了好一会儿,才尴尬地收了回来。
按照农村风俗,他得提前在端公定好的时间段内把埋人的坑挖好,村里称这一过程为打井。不知道什么原因,端公把打井的时间定在了凌晨4点半,帮忙的人都还没有起来,他又不好去麻烦人家,其实空荡荡的乡村也没有几个人。只能自己动手。他迷迷糊糊地看了看手表,时间已经差4分钟凌晨4点了。从家里出发到后山,虽然不过一刻钟,不过他觉得早点去的好。于是返身回到厢房,推了推沉睡中的妻,恍惚中妻翻了翻身,仿佛嘀咕着说不嘛,人家还要。他想:这人啊,一旦进入了一定的年龄就爱做梦。妻就是这样,老在半夜三更说这话。严重的睡眠不足使他也有些模糊地问她干啥?她回答,没干啥。他继续问我听见你说,不嘛,人家还要,你这是要啥呀?妻撒娇似的一扬嘴说,就不说。他说,你笑啥!妻说,最近一段时间怪得很,她老是做同一个梦,梦见咱们结婚时的场景,你穿着利郎西装,我穿着漂亮的红色连衣裙,你扶着我踩着老家的红地毯,从院坝一直走到堂屋。我喜欢拜堂时的情景,一拜天地,天长地久;二拜地邻,地久天长;三拜高堂忠孝两全;夫妻对拜,恩恩爱爱。然后我们进入洞房,缠绵得没完没了,所以就说出了你听到的那句话了嘛!他笑了笑,仿佛也看见了结婚时的场景,过了几分钟,他说,老都老了,你还以为二十三岁哦。她回答,就是,但梦又不是我能控制的。很显然,妻这个梦在今晚这种场景似乎不合时宜,可她做都做了,又能咋样。他弯下腰去,将嘴巴俯到妻隆起的被子边,轻声说,已经要到4点了,你时不时到大门口看哈盒子,不要让猫狗把它踢翻了,我去打井。
走出来,他想妻的瞌睡大,万一一觉睡到天亮了呢。于是,他转到院坝,找了块砖头放在骨灰盒上,然后把拴在屋子背后的狗拉出来,拴在院坝的桌子脚上。
夜还是很黑,肉眼穿过夜色,只能模糊地看清一丁点路面。他打着手电,扛着锄头,提着箢篼,箢篼里放着香、纸钱、蜡烛和一挂鞭炮。一路上,只有风吹动树枝的嗤嗤声。猫头鹰的叫声不时在很远的地方回响。到了山上,时间还未到4点30分,他放下器具,从荷包里掏出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狠狠的吸了一口,又狠狠的吐出来,烟雾袅袅向上,不一会儿就消失在夜空中。他找到白天端公订的桩子,用一棵细小的绳子拉直了。他想就这样挖,打出的井不会走样。说到走样,他突然想:“你这个倔强的老头,我为什么要按端公规定的线路挖呢。我动一下,他晓得个屁。”这样想时,他将下方的桩子向左移动了一米。嘿嘿,他有些得意,仿佛在对堂屋相片上的父亲说,怎么样?你最后的结局还不是我说了算!
规定下锄的时间到了,他点燃蜡烛,烧了纸钱,点了香,散开鞭炮用火点了。噼里啪啦,火光中,他感觉那些跳动的鞭炮像琴弦上的音符。他想,这该是一个人最后的乐章了吧。他举起锄头,在上方的桩子处狠狠地挖了第一锄,土已动,剩下的时间他得挖一个2米长,1.5米宽的坑。他知道,凭一个人的力量,得花不少时间。不过离下葬的时间还早,他嗨啧,嗨啧地挖,每挖一锄,吼一下。累了,他就休息一下再挖。每挖一下,父亲的影子就在眼前闪一下,有些事情就开始在脑海里电影般回溯。从放牛到读书,从吃饭到尿尿,他都回忆过了。不过,很遗憾,他没能找出一件令他感动的事来。一张冷冰冰的脸从春天到冬天,从1998年到2040年,除了老去之外,表情一点都不变。
唉,他想,今日过后父亲也许就从他的记忆里彻底消失了。他狠狠地放下锄头一个人静静的挖,井已经打到了一半,天边开始露出一点白色的光亮。他歇了一会儿,又点燃了一支烟,烟头的火在夜色中闪烁,他想这么寂静的地方,如果一个人突然看见这一幕,会不会被认为是鬼火呢。其实即使是又有什么要紧,一支烟完了,火就灭了。这世界,似乎就没有永恒存在的事。吸了一会儿烟,他站起来又举起锄头,噹的一声,锄头似乎挖到了什么?这鬼地方会有什么呢?他选择这块地作为父亲的墓地,纯粹是因为这块地是自家的。地处一个山杠杠上,土色也不好,锄头从地面往下挖深2寸,就是风化石,他小时见过父亲种的向日葵,只能长到一人深。杆瘦骨嶙峋,花开得倒是灿烂,但一点都不像太阳。像什么?像一个满是瑕疵的瓷盘。这是什么鬼地方,端公看地时,与他同行的堂叔说。端公看了一眼堂叔,说,有没有听说人住湾鬼住杠。堂叔说,再杠也得是雄赳赳气昂昂才行,好地荫庇子孙,这可马虎不得。他内心涌起一股暗流,心想父亲未必这样认为。所以,他没有打算花重金购置一块好地。现在的农村不比以前,要用别人的地,肯定得用钱买,价格根据用途待价而沽。比如你买来建房子,这地如果藏风纳水,地处龙头,暗山高远的话价格就贵了,一至二万元人民币不等。反之如是旮旯之地,就便宜,2至3千元搞定。但办丧事的人家一般都不会这么草率,他们会反复斟酌。不说最好,但要过得去,也就是埋葬之后,不会被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说三道四。这种地得七八千元左右,风水一般。父亲墓地在他看来,属于较差的那种,因为他不在乎。更重要的是,他要和父亲硬杠到底。故,当堂叔说这是什么鬼地时,他说,听端公的。端公拿着罗盘左对右对,说真是好地呢。他想,你真骗鬼呢!不过他不想理这些,任由端公打胡乱说。你看这两边,山势蜿蜒,像螃蟹的两只脚。这儿,坟的所在地,像不像螃蟹的头。在风水里这就是龙头。要得好,这地势再往后移50米正在龙头左脑上。他说那是个苗坟,欺生不欺死。端公说怕什么?他以前埋过一个坟,有意叠在另一个坟上面,埋后三年,那家人的儿子高考得了650分。不要讲究那些俗套,移不移?端公问。他沉思良久,算了,父亲也不是那种凶狠之人,移到那里他也不一定驾驭得住。端公直叹可惜。
难道这地真与众不同?他打着手电朝锄头发出响声的地方走去,弯腰,用手刨开泥土。一个挂件呈现在面前,他用纸巾将挂件四周泥土拭去,挂件露了出来。是一条纯金的,一点锈色也没有,就像路人刚刚掉落的一样?他捡起来,用矿泉水在土边冲洗了一番,简直跟新的一样。这是谁留下的呢?不对。这么深的地方,谁会落在这里哦。他再用手电筒从上至下细细地瞧。一行小字印入眼帘:黎书生爱李秀莲。黎书生是谁?李秀莲又是谁?他觉得似曾相识,可一时又想不起在那儿见过,关键是越想脑子就越疼。而现在整个村里又只有两种姓,黎姓和张姓。不管它,他将金项链收好,揣在了裤包里,心想到时找到主人就还给她吧。天已经越来越亮了,公鸡已经开始打鸣。他向井的四个边角看了看,觉得长宽都差不多了。但是深度还是有些不够,他举起铁镐又往下使劲挖,这次下面的土好像没有原来那样坚硬了。轻轻一下,就起来很多土,挖了一会儿,他换了把锄头,用箢篼掏。掏着掏着,发现有碎掉的木屑。用手拿起来一看:没错,是腐烂的木头,其材质应该是松木一类。这里难道以前是棵树桩?他又沿着井的方向四处挖了挖,发现土都很松。他用箢篼把掏出来的土看了看,又发现了相同的木屑,中间的土里还夹杂着一些灰白的骨头。蓦地,他明白了,这里以前是一个坟,端公真是好技术,将坟地选在了坟地上。凭挖出的项链看,这可是个女坟。将父亲葬在这里,算什么事啊!尽管他讨厌父亲,但还是觉得事情有些讽刺,想改换地点,可现在已经来不及了,一切都来不及了。手表上的时间已经指向7点。他有些慌乱,只能将错就错了,也许这也是父亲的命,就算是对他冷酷一辈子的惩罚。于是他赶忙将井里的木屑清理干净,并将它倒进了旁边的堰塘里。最后,他还在井的前面挖出了一小块碑石,上书:“爱妻李秀莲之墓。哀夫:黎书生”字是楷体,没有具体时间。此时天已经大亮,堂叔在做法事的院坝大声问,井打得如何了?来不及多想,他将那块碑举起,狠狠的抛进了堰塘。堰塘里顿时水花四溅,像昨晚那场法事——散花纹后放出的焰火,漂亮极了。他大声回答,差不多了。
待堂叔走上来的时候,他已经将井清理完毕。一个埋人的“井”,很标准的长方体,尺寸与事先准备好的棺材尺寸刚刚好。弄了多少时间?堂叔问。他递过去一支烟,4点钟上来的,刚挖好。现在农村帮忙的人太少了,叔叔感叹着说,你看看这个寨子,黎家你爹走了就剩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娃儿些走得远,最近的都在重庆,你说怎么回得来?坐飞机来回一趟要花二三千元,屁股大过脑壳。本姓的都没,何况外姓。姓张的也差不多,有两个人还在家里:一个是张屠夫和我一样大,走路都费力;另一个是傻子张二蛋,提点土倒是没问题。你看,这里有三十多栋房子,全都是空的,有的院坝草都一人多深了;有的屋子里一年四季都是老鼠和蛇。唉,空了啊。你看,办个丧事,毛人都没有。他说,叔,是我一个亲戚朋友都没通知。堂叔说,不是这个道理,以前寨子里哪家有事,不用通知,帮忙的人自动前来。唉,好在现在实行火化,棺材由卖方直接送到山上来,还给安好,骨灰盒一个人就端上来了。这好像真应了你们读书人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无猪轻重?他笑了,说是无足轻重。对,对,就是无足轻重,去年张老五家妈过世,埋的那天张老五就说过这话。哦,那次,你没回来。也是,从武汉到遵义,得几千公里吧,怎么可能回来呢。我记得是你老头去挖井的。我对他说,你挖一伙到你死的时候他们还是回来不到。你老头回我,哪能那样算,什么事都算绝了,还有什么意思。唉,还是他说得对呀。
正说话的当儿,他的电话响了。接通,对方说是送棺材的,车已经到了院坝前面的小路上。堂叔说,那我下去给他们引路。你再把井好好清理一下,这关系到后人,马虎不得哦,堂叔叮嘱。他点了点头,堂叔走后,他又将井四周清理了一遍,泥土看起来很新鲜,四处已看不到一丁点腐烂的木屑。不一会儿,送棺材的上来了,他们将棺材放进井里后说,老板,我们走了。因为钱已事先用微信支付过了,他礼貌性地回,吃了饭再走。对方说不了,还要去别的地方送。他们走后,堂叔仔细看了看棺木,说是柏树,不错,你老头配得上。他不知道堂叔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棺材其实也不是他买的,是父亲去世前自己安排好的,甚至他连电话都没打过。是父亲自己觉得不行了的前半天,给棺材铺老板打了电话,叫三天后送来,然后把他的电话给了棺材铺老板。做法事的端公也是父亲逝世之前大约两个小时安排好的,那时他还能说话。这人,没断气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明白着呢。他只是割了些猪肉,买了些菜回来而已。
他本想不回来,但觉得这有悖人伦,俗话说,人死两丢开。既然回来了,该做的事他还得做。父亲好像也知道这点,所以死时,面带微笑,一副心无所憾的样子。在他的意识里,父亲是配不上柏木棺材的,马桑,他觉得马桑就够了,几个月就腐烂。他抬起头望向堂叔,堂叔似乎看出了他的质疑,说真的配得上。你晓得他为寨子里做过哪些事不?你肯定不晓得。这样跟你说,你去读大学后,他这个生产队长把方圆十里最好的老师请来给娃儿们上课。把本地最有名的同宗先贤黎庶昌的后人请来讲学。娃儿们心里才埋下了一颗颗不平凡的种子,一个个都考上大学走了,这里虽然成了空寨,可是空得自豪,空得骄傲啊。就是我,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才回来,孩子们一个也没照顾到,全靠了你爸。后面你晓得的,几个孩子都在上海、北京、南京等地安了家,他们几年不回来,叫我去,我哪里会去,哪怕面对这空茫茫的群山,我也不去他们那儿!
父亲的葬礼极其简单,端公在简单的法事之后,他端着骨灰盒,上面放着父亲的相片。堂叔拿着幡。张家的两个人本来要来的,但因为张屠夫突然头晕,张二蛋把他背到村卫生室输液去了。放了挂鞭炮后,他们在端公的带领下向山上走去,什么黄烟、丢纸钱等一些环节全省了。到了井边,11点时,端公将罗盘放在井的上端又看了看,脸色有些不悦,说位置怎么偏了些哦。他说没关系,已经这样了,偏点就偏点。端公指挥他挪了挪棺材,其实也挪不动。然后说可以放骨灰了,他将骨灰盒放进里面,堂叔说把骨灰捡出来,盒子扔掉。他问端公,捡不捡?端公说,捡不捡都可以。他说那就不捡。旁边堂叔说,我来捡,于是他将幡插在地上,跳下井将父亲的骨灰从纸盒子里一一捡出来摆好,然后盖上衣服,将纸盒扔在了棺材外面。过了好一会儿,堂叔才说好了。端公将幡从土里抽出来,在空中扬了扬,念了一通咒语,说盖馆。他和堂叔将棺材盖子合拢。端公跳上盖子,用锤头在正中央敲了三下,唱:“吉日良辰,天地开张,白鹤先生到此,来做丧家扫坟郎:一扫东方甲乙木,甲乙木命生魂扫出,亡魂扫入棺木;二扫南方丙丁火,南方火命生魂扫出,亡命扫入。”端公稍微停顿了一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用手又指又唱:“金锄一举,瑞满山岗,鬼魅凶恶,远去他方。金锄再举,起矿安祥,千秋万岁,富贵用昌。一画天门开阔,二画地户紧闭,三画鬼路塞严, 四画人道通利。”唱毕,说可以挖土垒坟了。你们挖土,我回去收拾东西。就这样,他和堂叔垒了一个不高不矮的土堆。离开时他看着这个土堆,心在默默地问,现在你带走的秘密还算秘密了吗?不了,应该什么都不是了。
回到家,端公已经全部收拾妥当。他在院坝大声叫妻的名字,说你给每个人煮碗饺子,他们辛苦了。堂叔说,你晕了不是,你媳妇根本就没回来呀。他回想起昨晚的情景,觉得有些不可能,窜到房间里去找,结果还真的没看见妻的身影。猫和狗都在,但那是父亲生前饲养的,也许是为了给他作伴。端公也说,你可能忙晕了,我在你这儿做了两天半道场(法事),除了你堂叔和你之外,还真的没看见其他人。他想,也许真记错了。于是走到灶房,在灶头前坐下,将干柴点燃放进去。堂叔主动把水舀进锅里,先洗了锅,再重新加入水。等水沸腾了,他从冰箱里拿出三包速冻饺子,说都饿了,多吃点。果然,饺子煮熟后,三个人吃得一点不剩。他问,你们还要不?其余两人都说,吃不下了。他端出猪肉准备炒,说喝两杯。端公举手制止,说前两天已经喝了,今天还有事,说现在做他们这行业的人也快没了。这方圆十里,就他一个人。所以还要到另外的丧家去。他付了钱,一共18000元,说谢谢了。端公说,财丁两旺长富贵,儿孙世代显荣宗哈。他笑了。端公走后,堂叔说,那么贵。他说,事先说好的,虽然是一个人,但念的经多。
后事都已经操办完了,他清理了一下父亲的所有遗物,放在院坝边用一把火点了。这个屋子里,除了狗、猫和父亲走过的痕迹,其它没什么是父亲的了。又在屋子里转了几圈后,他发现还剩下端上坡又被带回来的相片,父亲的眼神依旧充满挑衅与不屑,他有些恼怒,一把拿起,扬起手准备丢进火堆。心想,看你狂,我就是要让你消失得彻底,像大雁从空中飞过,了然无痕。堂叔说烧不得,赶忙跑过来一把夺了,说他要。他想说不行,可又觉得这样不妥。另外,这相片反正不在自己手上了,无所谓了。末了,他舀了一盆水,端到猪圈处洗脸洗手,突然想起项链,掏出来,反复洗了洗,亮锃锃的,如同新买,他小心翼翼,又将它放回了包里。
一切处理完,他对堂叔说,冰箱里的肉、菜您老用,房子您老爱来看就看一下,不看就让它长草吧。猫和狗你带去,好做个伴,堂叔点了点头。走了,他潇洒地上了车,摇下车门,笑着对堂叔说。然后发动车子,轰的一声,车像离弦的箭一样离开。院坝上,只剩下猫、狗与堂叔孤零零的身影。
送走父亲,从老家回到武汉,停好车,上了楼打开门,妻穿着一件粉红色的外衣对他说,老公节哀。他说,本来就没哀,何来的节。你这人也是,我要跟着去尽孝道,你硬是不让。他将目光转向妻,发现她今天特别性感,一种冲动竟然挤掉了他所有的疲劳。他说,我洗个澡。10分钟后,他穿着短裤走了出来,从后面一把抱住妻。妻说,你老头还未满头七呢。他说,逝者也去,不管了,手越发动得急了。他们抱在一起,妻咯咯大笑,说你大逆不道。他说,还不是你这狐狸精害的……。
晚上,妻在洗衣服时对他说,你包里怎么有项链?他说捡的,她脸露惊喜,真的?他说,送给你。妻高兴得在他额头上亲了又亲,然后把项链拿到灯光下仔细瞧,天啊,老公,这不会是你特意为我定做的吧,妻在客厅发出感叹。他说,你说什么啊。她大声说,爱你老公。他说,你没吃错药?妻说,你别逗了,我下个月三十二岁生日,谢谢你这么惦记着,我超喜欢哦。哦,他突然想起,那棵项链上的字:“黎书生爱李秀莲”。妈的,他暗暗的骂了句,怎么会是这样?怪不得当时觉得上面的名字熟悉,原来那上面是妻和自己的名字。怎么回事?他有些百思不得其解,难道冥冥中有注定,抑或是我们又一个轮回了?不会,我当时头脑清醒,应该是一般的同名同姓罢了。这样想,他没有理妻,任由她理解。
时间一晃过去了一年,父亲真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一年的时间里,他没有梦见过任何父亲的身影,甚至自己从小生活的老家也没梦见过。日子出奇的舒心、惬意。妻将项链挂在脖子上,更显高雅、美丽。那项链仿佛就是为她量身定做。俗话说,睹物思人。但他觉得自己是个例外,见到项链他也不会想起为父亲打井的夜晚。只是夫妻间在亲热的时候,他没以前那样快乐了,呈现的是一种痛苦的情绪。因为他会想起另一个李秀莲尸骨上面是父亲的尸骨。他不知道用什么来形容自己糟糕的心绪。过后,妻问他为什么?他说,没什么,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日子在阳光灿烂中向前,忽然有一天晚上,他接到了堂叔从老家打来的电话,说张屠夫死了,张二蛋也被接走了,村里就只剩下他一人了,言辞间无限唏嘘。他劝慰了他几句,说你可以到兄弟们那儿去住啥!堂叔回答,不了,一把老骨头也快入土了,我那儿都不去。末了,他说我有封信拍给你,你看微信,那是上周下雨,我检查你家屋子,沿着漏雨的瓦向下看,在你家屋子一间挨着板壁的柜子背后发现的,时间已经很久了。好像是你读大学时你老头写给你的,不知为什么没有寄出。我不是有意看的,你不回来,只好撕开了拍给你。
书生吾儿:我想你一直很奇怪爸爸看起来为什么这么无情,你也没见过妈妈,甚至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现在你是大学生了,应该有权利知道一切了。
其实在写这封信前,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写起,我不配做你的父亲。你的母亲是一位大家闺秀,她叫马秀莲,她先前和一个叫黎书生的后生非常恩爱,私定终生。他们都是本地文化人的后裔,可谓门当户对。
你应该读出来了,我和你母亲的感情是我爱她,她不爱我。我们之间有你其实很偶然,我是一个从四川南充上来的弹花匠,技术还可以,你外公请我到他家去添置几床棉被。时间要三天,晚上就住他家。一开始我就被他们的女儿马秀莲迷住了,在一个月光如纱的夜晚,我用小刀撬开了她闺房的门闩,我的欲望得逞了。大户人家都很注重名节,他们只是悄无声息的赶走了我。你外公外婆恨我恨得咬牙切齿,这也许就是我对你比较冷漠的原因吧。我也并没有走远,不知为什么改了黎姓,这个原因有点说不清道不明。当然,你母亲也没有嫁给黎书生。一个人在比较偏僻的地方居住了下来。一年后我听说你母亲生了你,并取名黎书生。但我也不敢去接。古话说人有旦夕祸福,真是说对了,十个月的一天早晨,你外公一家被一个人全部杀了,外面流传是你外公风流倜傥,勾引了人家女儿。那人盯梢很久。一家人死得很惨。好在杀人者良心发现,没有对你下手。我听说后立即赶到现场,但那个叫黎书生的人比我先到。他在警察勘察完现场后,主动出钱将你外公全家下葬。据说,黎书生不想让别人知道,就把你母亲就葬在旁边一个像螃蟹的山头上,又作了处理,别人根本看不出,时间久了,就被雨水冲成了坡地一般。我在四周找过,但无果。又因为我那时心中有恨,恨她想在你身上彻底抹掉我的痕迹,所以关于她死后的一切,我也没告诉你。我对黎书生说我要留下来养你,他没有理由拒绝,唯一的要求是不准将你的名字改名。我同意了,我说我会尊重秀莲的一切意愿。这就是你名字的来历。
你外公一家人死后,我就是他间接的继承人,当地人都很明事理,也没人反对。我决定就在这里苟活剩下的一生,与当地黎姓认了同宗。你堂叔,其实不是亲的,只是认的。他是个老好人,年轻时在外漂泊,一把年纪回来时已人事全非,后来几个孩子在外成家,不过因他并没有为家庭贡献什么,子女们也不怎么待见。直到现在人老了,他们的态度才缓和了一点。可以说,对于现在居住的乡村,他有一半以上是空白,其状和我类似,所以他是和我走得最近的一个。
唉,扯远了,回到家事上。在生产队里我用自己的一切尽可能赎罪,后来被大家选为生产队长,我更加努力。只要有公益事业,我都参加。只是不再弹棉花了,那些工具在你母亲死后我就一把火全烧了。
书生,我其实是爱你的,但我又害怕自己不够资格。还记得你小时哭着找娘亲不?我都背着你从院子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你睡觉要吃奶,我就用我的奶头塞在你的嘴里……对了,你母亲爱的那个黎书生,命也不好,他本来要娶你母亲的,可……。后来他终生不取,在三十岁那年中秋,饮酒坠河淹死了。后来你长大了一点,问你母亲的名字,我也只用她的乳名马二丫代替了她的真名,告诉你她在你半岁时得肺痨死了。我不祈求你的原谅,我只对你说,孩子,对不起。因为我也不能永远活在阴影中,我要面对一步步逼近的现实生活。
生儿,人生一世,就这样短暂。你长大了,也娶了个与你娘一样名字的好姑娘,看见你们相亲相爱,生活很是幸福,我很高兴。但我不能走近你们,也许这就是报应吧。另外,最近几年,乡村的人也走光了,我也没有过多的念想了,这一生我唯一的希望是爱的这个乡村,永不消失。
看完信,他如释重负,关上手机,然后又陷入了沉思中,他看见乡村空旷的原野上,堂叔一个人在村口站着,像一尊斑驳的雕像。他想,谁也没有力量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父亲的嘱托,可能要被辜负了。不过,人生有些希望,是注定要被辜负的,就像一粒沙,一定会被汹涌而来的洪水湮没。也许新的转机要不了多久,现在大量机器人已经进驻乡村,他们和人一模一样,有思想有情欲,能说能笑,能互帮互助,也打自己的小算盘,干起活来热火朝天。
月圆如盘。他推开窗户,茫茫夜色没有任何回响,天上星顽皮地眨着眼睛。楼下,不知谁放着刘若英的《后来》,声音很大。“后来,我总算学会了,如何去爱。可惜你,早已远去,消失在人海……”。他踟蹰,彷徨。他再次抬头,发现月亮仿佛比原来更亮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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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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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审:一木
二审:小阮
校对:阿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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