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涯舞,来自西南的小说作者,中短篇小说散见于《西湖》《鸭绿江》《西藏文学》《特区文学》《当代小说》《莽原》《作家天地》和ONE一个APP等。
本文节选自《大益文学(2024 秋)》。
脉冲星
张涯舞
画板上的她已经有了锁骨。
已经是第十一天。说是要睡到自然醒,可每天不到七点就醒了。躺在床上,想起以往,闹钟一响就起床,先到厨房,把馒头包子放进蒸锅,再拿两个鸡蛋,放小锅里,水是前一天晚上就接好的,打开煤气灶开关,蓝色火焰发出爆裂声,扭动旋钮,调到适中的火力。我盯着火,火盯着锅底,各自发了几秒钟呆。我担心它会突然熄灭,这样我们就没法吃早餐。在卫生间刷牙,镜子中的男人面色晦暗,眼白中的血丝就像裂纹。坐在马桶上,摸出手机,整个世界都在变坏,我又在想,煤气灶会不会熄灭。
这么多年都是一个人吃早餐,陆离要多睡二十分钟,她会把早餐装进饭盒,在八点半之前坐在副驾驶吃完。
现在已经到了九点,我还坐在餐桌前。两个月前,我面前的电脑已经打开,屏幕前的茶杯热气氤氲,那些柱状图开始扭曲,就像盛夏的街头,景物会在空气中颤动。那些海浪般疲惫不堪的曲线会陡然间耸立起来,就像一辆过山车,努力爬到顶峰,然后一路下滑。
过了剪子弯山,是很长的下坡路,我踩离合换到空挡,两吨的四轮怪物靠自己的重量俯冲,那些树木飞快地倒退,再也没有歌声,充斥四周的只有风。
风催促着云,云的脚步跨过一个又一个山头。羚羊在山岗回头,它湿漉漉的目光中那些来时的路已经模糊。我坐在大湖边,从早到晚,湖水从灰暗变成绿色,再到蔚蓝,和天空一体,然后又变成灰暗,那些浪也停止了叹息。我卖掉了车,只花了两个多小时就跨越了两千七百多公里。
一开始在上午,会走到湖边。那些树木和草,散发出熟悉安逸的气味。暗绿色的湖水,风又吹起细密的波纹。我从书柜翻出几十本买来一直没看的书,有些书页已经发黄,对着光,似乎会脆裂,最多也就十年吧,似乎什么都不能抵挡时间的侵袭。
现在手里拿着的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只看到六十四页,阳光通过玻璃,发生了折射,那些文字,就像一群蚂蚁,头顶的石块被突然拿走,惶惶然东躲西藏。我想起小时候的恶作剧,用凸透镜聚焦的强光去照射蚂蚁,会升起一团焦臭味的烟雾。有时候我也会去想,我们其实也是蚂蚁,也会有一个因为过于庞大而看不见的巨人,拿走我们的屋顶,把污水洒在我们床上,再把我们塞进一辆大巴,而且他还会让大巴翻落山谷。
我关上书,走到阳台上,秋日斜阳,远山淡影。那架望远镜就放在那,镜身上有一摊灰白色的鸟屎,在暗红色的漆面上滑行了两厘米,然后凝固。上一次用它,应该有一年了,目镜里一片白晃晃,有粗大的线条颤动,那是我的眼睫毛,随着慢慢聚焦,月球上的静海逐渐清晰,似乎又在微微抖动。
她也是在目镜中出现的。橙红色的背景,先是果绿色的裙子,裙子下是光洁的腿。也就几分钟,她回到屋里。夜里,她的身影一直在我眼前跳跃,就像目镜前的那些伪影。我搬出画架,掸去上面的灰尘,把画布绷好,第一笔该在哪呢?
她每天都会在阳台上出现,每次几分钟到十几分钟,露肩的果绿色裙子,或许是睡裙。她应该就一个人住,没见过其他人,也没有看见猫。她的阳台上有几盆植物,看不清是什么,反正是绿色的叶子,没有花朵。这个季节,大多数的花早已凋谢,还有寥寥几种,在等待冷风中的花期。她也没去关照它们。很多时候,她就趴在护栏上,望着楼下或者远方。
护栏的高度大概是120厘米,从她超出护栏的身体看,她的身高在一米六到一米七之间,误差不会超过5厘米。我不知道她所在的楼房到底离我有多远。在20倍目镜中,她只占视野的三分之一。她抬起双手,把额前的长发拂到耳后。我看不清她的脸。换到40倍目镜,视野骤然变小,我甚至看到了她裙子上模糊的白色碎花和紫色叶子。我摇动手柄,抬起望远镜,她的脸一晃而过。
夜里,老是睡不着,但愿她会出现在梦中吧。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你小说中的人物。或许,他只是从四维空间跌落,现在要借助你的笔和你的手。在你的大脑中,他还是三维的,但最后在纸上,他将变成二维,被囚禁在一张纸上。
你从阳台回到书房,电脑上还是那段文字:他在出海口登上一艘客轮,准备沿这条大河回溯。他不知从何而来。在五天前的那个夜晚,突然就闯进你的梦中。第二天你起床后,就觉得有个声音在你耳边诉说。你打开电脑,新建一个文档。你看着电脑屏幕,一片白色的矩形空间,在等待你打下第一排文字。通常,它会居中,字体是楷体,字号是四号。每一篇小说,总会有缘由,一片落叶,一阵风吹来的鸟语,一次邂逅,一次回眸。你会先写下题目,然后是第一句话,然后文字似乎会自然生长,就像一种巫术。在远古,文字的确是一种巫术,被祭司掌握,记录月亮的盈缺,彗星的出没,战争和祭祀,以及烧裂的龟板和兽骨。
那些裂纹就像闪电,瞬间的光亮还是照不清他的面目。你也不知道那艘船叫什么名字,对于船,你实际上没有什么概念,想来想去只想起泰坦尼克。然后就是三年前那艘成为病毒培养皿的“钻石公主”号游轮。700年前黑死病流行,发生瘟疫的船只不被允许靠岸,只能一直航行下去。700年后,也还是隔离。
你继续想象那条河,那条河要足够长,足够故事发生和结束。飞机和高铁都太快了,还没想好和坐在旁边的陌生人搭讪,旅途结束的提示广播就已响起。这个时候,身边的这位他或者她,心里想的是要不要提前把行李拿下来。人们总是行色匆匆,在路上奔波,不知道是要着急回家还是着急离开家。这是一句歌词,一个小镇上的男孩,面对工厂煤矿,和那些拉着石头的马。他或许就是这样一个人,离开小镇,去大城市,最后又疲惫地回到小镇。至于那些要经过的港口,要停留的城市,还需要在地图上一一标注。你只知道有一个名字:陆离。她是一个女性,早晚会和他发生点纠葛。
你在文档第一排正中,用四号楷体写下题目:溯。
他买的票是五等票,在水面之下,没有窗户,即便有,也什么都看不到。江水是黄色的,浑浊,夹杂着大量泥沙,水面上漂浮着饮料瓶、白色泡沫包装板、塑料袋,一些水葫芦的叶子。还有一个闭着一只眼的洋娃娃,斜躺在垃圾中,一只手挥在空中,就像自由泳的换气姿势。一开始她和船平行,但似乎每一次挣扎都不能抵消水流,在船后越来越远,再也追赶不上,直至消失在暮色之中。他把风衣领子竖起来,江风把大部分旅客都吹回舱里。甲板上还有一个人。
一个穿着草绿色薄呢大衣的女人,在船尾,背对着他,扶着栏杆,望着脚下。那里只有翻滚的浪,波峰,波谷,涌起,落下。
涌来的画面,在眼前一闪而过,就像水面上跳跃的阳光碎片。
第一笔就是果绿色,薄薄地涂抹在画布上,那是她的裙子。颜料轻薄,若隐若现她的皮肤。她身体的皮肤应该很白,长期不晒太阳,可以看到一些青色的静脉。而牙白色,是露出来的手臂和腿。一条腿站直,另一条腿脚尖踮起,曲在前一条的腿的后面。裙裾就在风中轻摆,抚摸她的肌肤。
她出来的时间并不规律,大多是下午,每次几分钟到十几分钟,间隔不等。我也不可能随时守在望远镜后,20倍目镜只能看形体,40倍倒是可以看到一些细节,还有80倍,但视野太小。画板和颜料就在望远镜旁,每一笔都很艰辛,需要确认和漫长的想象。
不过几天的时间,她大致的身影已经浮现在画布上,长发,偏瘦。她双手扶着栏杆,望向远方。她的远方其实就是我的方向,她应该看不到我。或许,她只是看着下方。仅有的吉光片羽,我看不清她的脸。我只能先把背景画上。布扎蒂在《无期徒刑》中说:“世界上每一个人都被判终身监禁。”但我还是不想让她被囚禁在这水泥丛林中,那就想象一条船,一条离开港口,要越过大洋,驶向彼岸的航船。海风吹拂她的长发,她凝视着脚下的深蓝,那些白色的浪花,涌起又落下,就像大海永不停止的叹息。
其实这几天什么事都没干,但总觉得越来越疲惫,像是一个阀门被打开了,力气在流走。我躺在卧室里,窗帘拉严实,再把门关上,就像夜晚。窗帘是墨绿色的,是陆离选的。她喜欢各种绿色,衣服和家里的织物都按照自己的爱好。厚重的墨绿色窗帘就像幕布,似乎在抖动。那不过是错觉,窗帘后面是夹胶玻璃,厚度至少有一厘米,冬天凛冽的风撞到上面都不会引起震动。一阵眩晕,我觉得就像在一艘船里,而且船舱在水面之下。拉开舷窗,只看见浑浊的水。床对着的墙上挂着一个舵形挂钟,也许是它给我的暗示。
关于陆离的记忆,最深刻的都与船有关。蜜月去马代,岛屿在北哈里夫环礁,需要坐两个小时的伊尔14,然后是快艇。四周被暗黑色的海包围,浪不时打到身上。凌晨才到达,换成北京时间,再过两小时闹钟就会想起,洗漱、上厕所、吃早餐,然后把车开出小区,一头扎进早高峰的车流中。走过漫长木栈道,灯光下,海水是牙白色的,只是轻微的波动,就像喘息。一进屋,我们就抱在一起,我把她抵在墙上,掀起裙子。她说刚才在快艇上,就一直在想象。快艇随着浪起起伏伏,从水面跃起,又撞进去。
阳台上铺着防腐木地板,就像走过的栈道,也可以是甲板,在那我沉醉在黄昏的云霞中。暮色中远处的楼宇亮起灯光,那是另外的航船。我把望远镜对着她家,有一间屋子亮着灯。她好像就坐在窗前,对着一台电脑。
我突发奇想,找出一个强光电筒,对着她的窗户。短短,短,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短,短短,长。
据说射程达百米的光柱在夜色中颤动。那些飞过去的光子撞到了她的窗玻璃。她依旧对着眼前的电脑,似乎陷入沉思。也许她在思念远方的一个人,恋人,街头匆匆一瞥的路人,或者从未谋面的陌生人。
你写完了第一稿。从头开始读了一遍。小说就像你看过的一部电影,氤氲着蓝色的水雾。据说存在一部所有小说的母体,其他小说都只是她的变形,但你还是感到沮丧。你在想自己写的那些小说,不少就是在看到的一篇小说上长出来的,就像在枝丫上嫁接。但这次你不想重复自己。你点了全选,包括题目,犹豫了一下,按下删除键。
9页,8213个字,147段,消失得干干净净。电脑屏幕又恢复成白色矩形,刺眼又悲伤。
你冲了杯咖啡,抱着杯子,站在窗前,热度顺着手指蔓延。灯光下,发现自己皮肤的颜色更浅了。其实平时也不爱晒太阳,不过这才待在家里几天,皮肤白得就像褪色。
已是深夜,很远的一栋楼,有个疯子,拿着电筒对着这边闪。短,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短。好像是摩尔斯码,倒是不错的构思。
他和陆离该是怎么认识?也许并不重要。所有的爱情小说都有一个美妙的开头,你没必要再去添加一个开头。他从出海口上船,买的是五等票,在水面之下。他躺在狭窄的铁床上,心里想着白天在甲板上看到的那个女子。她在船尾,看着翻腾的波浪,似乎充满悲伤。她的手扶着栏杆,钢铁冰凉的气息,还有脱落的油漆和锈蚀。此时他的手贴在船舱壁上,外面的水被钢铁挤开,产生涡流,又冲刷着钢铁,每次都会带走一丁点铁屑。一次又一次,周而复始,只要时间足够,这水最终会冲破着钢铁的墙,冲进来,淹没一切。沉船,多么悲剧性的意象。船就不应该最后被拉上岸,被切割成金属块回收,而是应该最终被水覆盖,被水囚禁,也一直挤压水。
航船经过一座城市,所有的城市都是高楼林立。好几座横跨大河的桥梁,其中一座还有火车呼啸而过。河水还是黄色,又承接了这座城市的污水,泛起黑色的泡沫。码头上行人寥寥,很多年前,无数的人挤在码头,望着浑黄的河水,身后是此起彼伏的爆炸声。他们坐在餐厅,也许是饭菜过于油腻,盐也放得过多,他们各自看着手机,没有说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把茶杯放在桌上。用手指敲击桌面,短,长,短短,长长长,短短短,长,短。她依旧埋着头,看着手机。他点燃一支烟,望着窗外缓缓流走的城市,灰色的天空,灰色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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