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 源
小说《陆瘐鹌二章》很荣幸在《大益文学》秋季卷发表,咱们今天聊“小说的想象空间”,这一论题跟《陆瘐鹌二章》有不少切合点。
我们写小说的人可能是被写小说的自由,或者自由的幻象所吸引,不满足于按部就班、循序重复,所以才想写小说,想有不一样的生活、另外的世界。
现在可能谈得比较多的是小说技法,很多人会力求形成自己的风格。我20来岁的时候也迷恋过技术,当然这个无可厚非,写作肯定要掌握种种手法、工具,有自己的叙述套路。但是,写了这么多年,我走过了所谓青年作家的十来年,现在更愿意进入陌生领域,去享受那种陌生感,当然也承受陌生领域、陌生感带给我的写作艰难。
无论如何,我不会去搞一些很成熟的写作,然后再复制它,这跟上班不就很像了,如果我这样做,为什么不去卖保险、做金融?
我要通过写作实现什么?不仅写作要推陈出新,还要将小说的想象力或艺术的想象力注入生活,带来些许新鲜感,让我疲惫、衰乏的灵魂得到些许充电和刺激,这是我想要的。
这个想法也放到这个小说里了,狂作家陆瘐鹌也在讨论“我怎么写作”,“我怎么生活”,有元写作的意味。
关于小说想象力,谈一点个人感受,就是这十几年来,我尝试把小说中的虚构,号称有想象力的东西,其实它不只是想象力,而是综合勇气、纯洁、理想化的东西,把这样的东西注入到我的生活当中,这好像是一个有点玩命的实验。
从我大学写第一部小说,到现在已经有20年了,我一直这么做,也把自己变得有点白痴、有点中二,就像我写的狂作家陆瘐鹌那样有点不切实际。但我不后悔。
普鲁斯特写过一句话:写作一部作品,是一回事,你活成一部作品,又是另外一回事。也有同事曾跟我说,陆源,你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了,我说是,承蒙夸奖。
这个小说是我的一个加密回忆,用加密的方式写了我的生活,可以说里边没有一丝虚构,同时又可以说里边没有一句话是没有经过虚构的。这也是我把我这样的生活和这样的写作,第一次在狂作家系列中去呈现。
把生活和写作混淆起来,可能会造成一定困扰,但是想想还蛮有意思,20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如果你过一种实验性的生活,把想象力注入生活中,不是很好玩?不是经常说一眼看到头的生活特别可怕,那么说不定可以试试看这样过。
焦 典
特别喜欢陆源老师讲的这句话,就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今天主题叫“小说的想象空间”。为什么没有想象,说白了就是没有勇气,就是不敢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比如我自己,一直以来走正经路子,一路读书下来,很多时候会把自己困住,特别害怕走错路,之前几十年努力白费。后来在小说,算是找到出口,把这种勇气释放出来了。
《山神的一段回想》是我写得非常自由自在的一篇,我就想写一些看起来不像小说,或者说没那么有故事的东西。这可能会被认为写得不太行,但是没想到发出来了,所以感谢大益文学。
也有人提醒我,你作为学生,怎么不写一写你身边的生活,比如校园生活、北京,怎么老写回你的云南老家。当时我心里想,难道我想象的就不是我的生活了?
在我们云南,会有很多巫性或者神秘的东西,云南有位人类学教授说,巫,在云南不是某种文化的对立面,它是我们的生活方式。
云南有很多山,很多人会害怕迷路,但有个办法,你可以在迷路的时候,在山上找一棵大树,跪它面前认做干妈,这样它就会帮你走出来。
这说法可能有点玄幻,甚至迷信。但我始终觉得不是,在我们所认为的现实之外,还有一个世界或者说世界的背面,那些是我们暂时可能还没有看到或者认识到的,所以我想写那些东西,当然可以说它是一种想象,但我觉得它某种意义上就是现实。
说回想象,我觉得文学、小说真正迷人的地方就在于它没有那么多的“有”,而是有很多的“无”。“无”是需要你去想象的地方。一千个读者之所以有一千个哈姆莱特,那是因为它是写在纸上的文字,有空白,所以你可以尽情想象。到了今天,一千个人只会有一个哈利波特,就是演员丹尼尔的样子。你很难再想象另外一个了,因为视频把空白填充了,毫毛毕现,没法再想象。但是文学迷人的地方,就像罗兰·巴特说的那种“若隐若现的展现”。我想去写“无”去写“没有”,它们是要我们去想象的。
陈再见
好小说的想象力,有像卡夫卡这种的想象力,也有像约翰·契弗的《巨型收音机》、罗萨的《河的第三条岸》那种想象,而后者比较契合我。
小说《卧沙蟹》的背景,我把它放在了刚经历过的三年,它是小说系列中的一篇,那段时间我在创作“县城系列”,写了好多在县城生活的各色人物,这篇设想了一个从县城走出去再回来的人,他的生活会怎么样。
我收到书的时候重读了一遍,发现背景做了精简,但影响不大,读者一看就知道是那个时候的事,这给了我启发,就是写小说可以不用那么用力过猛,不是非得刻意点明某一背景,明确去写某一历史事件或时代背景。
以前我写小说现实主义多一点,现在我尝试写一些能发挥想象力,或者能让小说主题、人物处在一个多样化或者未确定性状态的小说。
前段时间看麦克·尤恩的访谈,他提到,写外婆的菜园子,可能好多人真会跑回去看一下外婆的菜园子,看里面都种了什么,然后写成小说。这有点像我以前的写作。
麦克·尤恩否定了这种做法,他说,真正的写作其实没有必要真跑回去看。写作是要写出你心中的菜园子,想象中的菜园子。你想象出一个外婆的菜园子,可能比你现实中看到的菜园子更有意义。
我现在也在做改变,把心中所要想的东西呈现出来,写出自己的想象空间、广度和深度,这也呼应了今天的主题“小说的想象空间”,不是真的像素描一样如实反映现实,而是忠于内心,把想象的东西尽可能用好的文字表现出来。
张 颖
我的小说叫《阿耳戈斯》,阿耳戈斯是希腊神话的百眼巨人,赫拉在他死后把眼睛取下来,放在孔雀尾巴上。所以我们现在看到孔雀尾巴上的斑点就是阿耳戈斯眼睛,把它当题目,首先是觉得特别美,然后也觉得,写作的人也需要有100只眼,巨人睡觉的时候眼睛不会闭上,写作也要把感官打开,感受、思考生活。
故事框架是写一个小男孩跟一个认知相对丰富的老人的忘年友谊,内核还是讨论写作的一些问题,就像小男孩刚开始只是想写,有写作的冲动跟热情。文中有一个片段,就是他一个人躺在麦田,有朗朗月光,写作的一切要素都具备了,但就是写不出一个字。就是想说,写作的灵感是可遇不可求。
我现在还要解决一个问题,就是写作的时候,到底是自我情感的部分多一点,还是描写故事本身多一点,我有时不会克制表达,剖析特别彻底,这样给读者的空间就很少,其实有一部分应该交给读者。
今天讲“小说的想象空间”,首先,人想象不出他没有见过的东西,每次我说这个就会举“慈禧太后的金锄头”的例子,清代有两个农民在地里干活,他们在想象慈禧过一种怎样奢华的生活,他们想到的是慈禧太后一起床就能吃到放在床头的油条,锄地的时候用的是金锄头,这就是两个农民想象力的天花板了,就是他们想象慈禧也要干活,用的是金锄头。
第二个是为什么要想象。之前看过雷平阳老师的叙事诗《电线上的人》,故事发生在云南一个小县城,说有天中午,一个妇女在玉米地干活,路过一个男对她产生歹念,施以了暴行,但是这个女的没有选择第一时间报警,第二天警察反而找到了她,如实描述了那天的事,希望她配合调查。
等她到了法庭后,发现投案自首的男不是那天对她施以暴行的人,那这个男的是谁?是当时在电线杆上作业的电路工人。雷平阳老师说,他觉得写作这回事,就像这位电线杆上的电路工人,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想象,在看到别人的生活之后,要带入自己,把自己想象成罪犯。这个故事一下击中了我,找到了写作的时候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位置。我只是看到了故事的发生,然后去补充每一个他人的细节,我就是高空作业看见了这些事情发生的人。
陆 源
我的小说写了一个作家他在写一个东西,等于是一个二阶的我在虚构一个作家在虚构一部作品,我经常陷入这种圈套不可自拔。
小说有一个很核心的意象,就是无头之人,也是无脑之人。这无脑之人不仅仅是意象,医学上也观察到有些人没有脑子,正常人的灰质层有5毫米,那些人薄薄的不到一毫米,但行为无异于常人。我在文中很戏谑提到了某些我认为是无脑人的种种行为,有时候我们也会遇到。总之,想象是弥漫性的,处在文学王国和现实生活当中,跳来跳去,难以捕捉。
当我们带着小说的眼光去观察现实,会看到很多挺好笑的事,比如文中提到一对兽人夫妻,要生兽人娃娃,就在考虑他的上学。最奇妙的在于他会规划15到20年之后的事,甚至那个小孩还没生出来,甚至他们具不具备生育能力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但是他们就开始关注学区房了。当你发现他们在为二三十年后的可能性场景去操心,去做各种各样的措施的时候,这是很疯狂的。他们是非常有想象力的一群人,我需要向他们学习,20年就是弹指一挥间。但事实是这样吗?可能不大是,我觉得我能顾好三个月,就已经很不错了。
所以当我们用小说的气质,去谈论所面临的现实,会看到很多极具想象力的事情,有很多值得去写的事情,关键是你有没有勇气把它写出来,包括你自己的可笑、疯狂。当你遇见现实的种种问题,有没有可能采取一种小说家的眼光、态度超越它?
这个想象力,把它想象成一种智力活动,就太不及物了,或者太不过瘾了,想象力不是一个纯智力的东西,不是做数学题。
焦 典
陆源老师讲得真好,特有激情。想象力真的就是一个更本质的东西,你是一个人就应该有想象力,不然跟AI有什么区别,AI还出过诗集,写得还像模像样。如果人也只是这样的话,那和AI不就一样了?只是看好多书,有一些知识,对很多东西也有见解,但那些不是你的,那是别人的看法、知识。
当然肯定要先学,但我们活着,不只是为了去学那些知识,然后一辈子就这样耗费掉。我们还是要去创造,要去想象。想象一种至少是我所想象的未见的、未有的、未知的东西,然后看能不能做出来,不管是写在小说里或者其他什么地方,这也是生命意义所在。
另外,我也想请陆源老师聊聊,作为文学前辈,怎能一直保持强烈的热情、勇气。
陆 源
我回应一下,文学是一个赌注,需要花好长时间,论证自己有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它不是说我有一口力气,有点智力,就能够过这条线,然后就吃这口饭。刚才焦典老师说我怎么保持热情,因为我就是这么个人,没有办法日复一日坐办公室,我也没有刻意培养自己,把自己打造的元气满满,根本没有。我完全是一种消耗式、挥霍式地在造。
当然我生命也有非常低潮、非常颓的时候,但一谈到写作,一谈到文学,我就有血往上涌的感觉。
怎么保持,是天生的事,不可能有其他,技术性的东西能够让自己持续性写作,但最根本的,无法后天培养。很长时间我不相信灵感、天赋,但是40岁以后,慢慢又回归到灵感天赋论,但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灵感天赋,就是这股劲,不能通过教育习得,它就是把自己导向某些领域,我有幸或不幸掉到文学的坑里头,那你自己挖的坑你得自己爬起来。
陈再见
听陆源老师讲,我也不打瞌睡了。因为我一直工作,业余写作,有时候没办法平衡写作跟工作,尤其是时间上。有时上一天班就很累了,晚上回来只想睡觉。
写作的事,如果没有那股劲,没有那种巨大的动力,真的是没办法支撑。刚才两位老师讲到勇气的问题,这种勇气还指你面对写作难度的勇气。好多作家其实是缺乏这种面对写作难度的勇气,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写了。但是写出一个小说,得一点稿费,真的有必要熬夜写?有些人甚至写出了一身病,还不单是身体的病。说实在,深夜回归内心的时候,我有时对自己、对写作都是质疑的。
当然你说它有没有快乐,肯定有。我们在想象某个东西、写某某小说的过程中,把简单的文字组成陌生的句子,是我们自己先能感受到的创作快乐,一些充满想象力的写作,有时候读起来本身就是一种快感,文字本身它就充满想象力。
写作也是一个不断完善、追求的过程,我也写了差不多十几年,也写了不少,觉得还有必要往下写,就算工作再忙,就算压力再大。每当我打开电脑,开始一篇小说的时候,面对每一个文字从键盘敲出来的时候,那种快乐,类似于父亲种地种出了一块丰收的稻谷,也类似于一个很喜欢小孩的妇女生了自己喜欢的小孩,这也是支撑我这么多年继续写的动力。
张 颖
之前听过一个说法,说好多不再写作的作家并不是不会写了,而是不敢写了,对自身的经验越来越不自信了。他觉得自己的经历也好,或者写的这些故事也好,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为什么要写?也想问下陆源老师,你写了20年,怎么能一直保持对自身经验的自信,觉得我这个故事是有必要写的,写出来也是读者想要看的。
陆 源
我写作20年是非典型路径,一般来说,持续写作可能得先用个人经验,对吧?你的童年少年、你的当下经验,半自传的写作,然后推而广之,去写一些历史神话,再写家族的,甚至更庞大的意识体的内容。但我不是这样,我好像是到最近了,才慢慢有勇气去写自己过去的经历和生活。
我从来没有发愁过题材,可能我1.5个辈子都写不完,我没有题材困扰,只有如何去完成它的恐惧和艰难,以及徒劳的努力。我现在才开始发掘自己过去的东西,并回到写作初心,就是我想从写作中得到快乐,写作本身让我感到快乐。
当然写作的快乐,不宜跟文学青年谈论太多,如果他写作一直快乐,又写得很水怎么办?这不耽误人?所以得是在某种条件、有限制的情境下,才能谈论写作的快乐。那么到我现在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有那么一丢丢资格追求写作的快乐。
回应张颖老师说的怎么会一直有信心,其实是我已经把这事内化了,也就是说我把它当成是我寻求快乐的一个途径,甚至是极大的途径。因为生活的挫败太多了,苦难层出不穷,不断向你砸来,但是,写作这个事是我还能掌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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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位作家的作品均收录在本期秋季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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