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悫,江苏盐城人,中药学大三在读。
[ 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 ]
文|钟悫
地下室阴暗潮湿,墙壁隐约透出一些浅灰的痕迹。房门锈迹斑斑,早上十点的阳光从那扇钉着深棕色栏杆的窗户斜射进来,铺在那扇可怜的古老的铁门上。这里便是我廉价的宿舍。而我,也只是码头一颗廉价的螺丝。对于夜班工人而言,白昼最为浑噩煎熬。可也正是这个时候,门前门外都是好斗嘴的小孩,在呜噜呜噜讲着旁人听不太懂的语言。旁边的大人也只聚在一起,一边遥遥地看着孩子,一边同别人攀谈一些家长里短。我迷迷糊糊挣扎着爬起身来,打开了房门。
青暗的走廊里氤氲着一阵谜语般的静谧。
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突然一股凉气袭来,我困意全无。对于诸如我这样的底层人来说,夜班的失眠绝对是属于刽子手的折磨。我端起昨夜未倒的脸盆,里头有个幽灵样的影子,那是我。
寄宿着幽灵的水混合,延长,抽丝剥茧又大张大合地倒地消散,冲刷着一块隐蔽的青色。是地板吗?我拿着不锈钢盆仔细地端详。不,那是一只蜷缩在一块的可怜生物。它的毛色枯燥,皮毛顽强地疏离着肮脏的污水,看不清四肢,有一半几乎是并不存在,紧紧地贴合着它膨胀的腹部,有一只细长的尾巴,形同被酒精完全蛊惑的醉鬼,迷迷糊糊地存在在世界之中。它的胡子与唯一尖锐的耳朵昭示着它是一只狸花猫,而露出的带着血色的细小獠牙暗示着它将死的命运。我面无表情的看着它,没由来地想起了三岁生日时盛装的自己。在照片里,我突兀地盯着镜头,手里抱着一只未打开的西瓜。我的眼神诉求着小孩子难懂的要求,背后微微泛青的墙壁佐证着我没有来头的不悦。
我的嘴角不自觉的抖了一下。阳光照射着我脆弱的眼球,我顿感无聊,猛地关上了门。
楼上有人把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然后是穿着拖鞋啪嗒啪嗒走路的声音。我重新躺在床上,把散发些许汗臭的被单裹在身上。我眯着眼睛,等待着重新入眠。貌合神离之间,光与影变幻交错。一丝丝声线重新传入我的耳蜗,不过不是那些烦心的低语,取而代之的是属于母亲特殊的歌谣。它们来自数十年之前,来自明亮昏睡的午后。它们出自更早以前更多前辈的童年诸事,祭祀时摔碎的瓦罐,参军的表叔,承受雷击的榆树,暴涨的河水,漫天的粉色晚霞,背负着幼虫的成虫,运河底下冤死的恋人,关于那些遗失不见属于人类共同的过去都被编进了这首天才的歌谣。我参透不了其中大道至简的奥妙,我也背诵不了那些隽永的词句,我只模糊地记得那些浮游着的旋律与记忆的气息。我像是一个长久地生活在天地母亲肚子里的胚胎,拽着一根独属于人类的纤细脐带。我重归于婴儿,不知不觉地吮吸着拇指。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冷汗浸湿了我的后背。
黑夜呈现藏青的氛围,一束冷感的月光钻进我的房间。我换下了黏腻的衬衫,穿上工作服走出了地下室。门口那只狸花猫不见了,只有一团还未干透的水迹。夜晚静谧如水,斑驳的路灯发散着幽怨的灯光,几只灰蛾静静地趴在上面,下面荧荧地飞着几乎看不见的小虫。我像往常一样骑着自行车驶向港口。
只消半刻钟我就到达了港口,临近入口大门,我瞥见一个警察摸样的人在扶着一个半歪着的老人。此人身形矮小,看不出性别,脚底下慢悠悠地,似乎是有意拖着警察缓缓踱步。我没看太久,红绿灯变化迅速,在绿灯亮起的一刻,一只黑鸟飞向我的身后。
我的工作是负责搬运,只需要操作机械臂搬运集装箱。
远处的海洋一览无余,一切风平浪静,月色清晰无比,像是同丈夫恩爱的新娘般美艳无双。海面波光粼粼,流动的海水给视线的边缘带来着微小的变化,大海在死寂的时刻暗藏着澎湃的生机。我一边想象着在远海注视码头的视角,一边期待着货船的出现。就在这时,广播器里传出工头的声音,他让我们全员到码头待命。我抓起褶皱的帽子,穿过哐当哐当的铁制楼梯。
夜晚的陆地传送着城市的呼吸,一道道来自内陆的气息模仿着海潮,微小的风从身后吹过来,我不自觉地眯起了眼睛。工头站在远处,戴着红色的安全帽,他的背后亮着崭亮的钠灯,我盯着他的脸,什么也看不到。我若无其事地盯着刺眼的灯光,佯装聆听他的发言。
“货船还有半小时航程,大家准备接受第一批料,好好干,兄弟们。”货物少的时候是要所有人参与徒手搬运的,这时候往往是最为劳累的。当然,少不了应该的报酬。
“你,过来,负责引导吊舱。”没有脸的工头指着我,给我安排了一件较为熟悉的工作。我把帽子戴在了头上,小跑了过去。我站在他旁边,看向了工友,码头四面八方都有高压钠灯,我从任何角度看到的都是别人闪亮的黑色轮廓。工头分配完了工作,大家分散开来。几个高矮不同的长胡子男人攒聚在一起,蓝色毛巾挂在他们粗壮的脖子上,他们抱着胳膊,好像在说什么。其中一个穿着极其肮脏的牛仔裤的男人朝地上吐了口唾沫,另外一个矮个子男人在偷偷吸烟。他口里吐出来的烟雾消散在头顶,像是我想象中的人类灵魂。我站在码头边缘,陆风带来城市永不停息的嘈杂声响,我仔细谛听寂静无声,专注他事就嘈杂非凡。我想它隶属于诡秘的人类教派,派生于人类,服务于人类,同时也注定要毁灭人类。我把脚边的小石子踢下码头,过了许久才听到石子入水的声音。远处依旧风平浪静,什么都不可能出现。
我像个小孩一样安静地坐在码头一边,无聊至极,想象随意乱飞,争分夺秒地祈祷时间消逝。我盯着暗藏星辰的天空,几个星星隐约地闪现,我回想起诸多年前那个遥远的物理课堂,秃头老师操着一口蹩脚的方言,一边有模有样地喝着茶叶,一边煞有介事地说我们如今看到的星光来自亿万斯年以前。我昏昏欲睡,恍惚之间想到了那只也许惨死在家门口的小猫。后来它去哪里了?也许是被孩子们野蛮地解刨了吧?或许压根儿就没有过这只古怪的死猫。它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隐隐约约之间,我听到了一声类似晨钟的声音,迟钝却足够清醒。我打了个哈欠欠起身,却什么也没看到,后面的工头说,特殊原因,货轮再次延期半个小时,大家先准备下预备工作。我接过抛过来的麻绳,把它挂在身上。我俯下身去紧了紧鞋带,瞥见工头拖沓着脚步走开了。他打开安保室的门,就那样坐下去不动了。
绳子很长,挂在我身上像是一只树懒幼崽挂在母亲身上,我突然把它勾在胳膊上。我来到一只钩锁下面,把绳子扔给上头的黑色背心男人。他把绳子拴在钩锁上,发出一种重物相互碰撞的声音。身边大家都开始劳作,不知道为什么,他发出的声音尤其刺耳。我抬头看去,高大的吊臂斜刺夜空,一线钢索诡谲地勾住铜钩。二者交于天顶,像是佛教里垂到地狱的丝线。我开始头晕目眩,像是感受到了一种冲动的召唤,但我不知道要做什么,一时间杵在原地,像是等待斩头刀落下的死刑犯。我又开始祈祷时间的流动,卑贱地希望繁忙工作的到来。因为在高速变化的运动中,时间乃至空间都可以消失的一干二净。
我迷迷糊糊,开始揣度起那只小猫濒死的体验。它被我泼脏水时是否已经死去?如果没有死去,它那时是否还有感觉?它是否只是单纯地栖身于我的门槛小憩?有好多想法在我脑海中闪现,我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它慢慢显露出它的阴险,向我展示它的延绵的毒性。就在这时,另一声形似晨钟的声响点醒了我。我看向海面,起初什么也没有看到,随着货轮的缓慢靠近,一种属于巨物特有的压迫感瞬间袭来。我这才看清原来这是一搜漆黑的货船,奇怪的是没有一盏属于她的灯光,甚至码头上的高压灯光会被她的漆黑所吞没。
我甩动着手里的指挥棒,鲜艳的红色交替冷感的绿色,我指示着钩锁试图准确地降落在甲板上的集装箱之上。可是上面的伙计不为所动,我朝他大喊大叫他仍然就着灯光一个人玩着扑克牌。我拿出对讲机报告任务与情况,对讲机那头也只是冷淡地回复收到而后无一人有所反应。我跑向我的工友,晃动他们的臂膀,他们都对我不大搭理。我回头看向那艘急需卸货的货船,发现了一只垂下的阶梯。
我爬了上去。
踏上甲板,我看到几个西装革履的人围着一个露营灯坐在一起。他们把帽子压的很低,在月光的照射下显现出一种诡异的宗教氛围。他们每个人都提着一只不大的小箱子。都在耳语着什么。月光照着他们的脸,映射出青色的冷峻。我上前去,不知所谓地询问:“先生们,这时今晚抵达码头的货船吗?”那些看不清脸的人终于发现了我,下意识地把手上的箱子放到身后。“当然,先生,你是他派来的吗?很好,很准时。”我有点茫然:“好,那么,我并没有在你们宽阔的甲板上看到哪怕半托货物。”黑衣人有点不满,他把手伸进口袋,不知道在把玩什么。然后互相交流了几句才看向我说:“先生,您明显是第一次对吧,没有关系,你总会习惯的,你知道的,有很多事情搬不上台面的,所以说,您懂了吧?记住守口如瓶,否则这就是你的最后一晚。”我想起来诸多黑帮电影的情结,显然意识到了这是个什么情况。我的后背开始冒出冷汗,一股极其冷峻与炽热的气息顶住我的喉咙,我想说什么表明态度但做不到,我看到他们之中一个人举起来胳膊,我想象着我被瞬间枪杀的场景,鲜血,没来得及发出的惨叫,巨大的枪声,以及其后扑通一下倒地的沉默。各种揣测开始涌上我的脑海,我发自本能地仔细又大胆地检索着每一个可能的仇敌或者小人,我想到了每一个产生些许爱慕情愫但有着伴侣的异性,我甚至想到了童年被我划破手掌的村口恶霸,我都不能笃定是哪桩罪责要置我于死地。我的血液开始从我的脚尖凝固,我的呼吸开始骤停,我的眼球因为长时间固定而发酸发涩,我的喉咙像已经被洞穿般剧烈地抖动,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不能说,我分明地绝望地感受到了魂魄的消失,我在最后回忆起了母亲的歌谣,所有隐秘的历史都清晰地展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突然想要激动地流下泪水然后被子弹贯穿结束我的无聊生命。
他们朝我走了过来,我一动不动,那个抬着手臂的人依旧保持那个恐怖的姿势,同电影里的黑帮一样矫健。他们走到我面前,我焦躁地等待着那个瞬间,我的双手已然属于死人的双手。可没有人枪击我,他们把其中一个手提箱给了我,而抬手臂的那个人则拍了一下我。我看着手里紧锁的银色密码箱,一言不发。
我听着他们走远的声音然后向后看去,发现工友们都上来了,我并没有看到那几个黑衣人,属于他们的露营灯留在原地,发散着一片暖黄的光芒。
工头把我拉进船舱,他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在这里等他。我看着他无关紧要的脸,突然感到一种血腥的潮红,我发疯似地锤打着铁门,他则看了看我就走掉了。锐利的疼痛从掌骨穿来,冰冷的触感像是一只冰河世纪的镰刀,它提醒着我保持理智。我看到船舱里只有一张桌子,桌子上面摆着一只花盆,里头长者一支可爱的淡黄色玫瑰。我轻轻抚摸着它,甚至看到它身上轻盈的水珠。我看向窗外,起了浓雾,但一片寂静。我偷偷把这珠黄色玫瑰藏进了口袋。
箱子被我随意地摆在桌子上,我靠着门槛鄙视地注视着这只银色的罪恶箱子。船身随着水波轻微地摇晃。而箱子却像是酣睡的孩子般纹丝不动。
就在这时,有人猛地敲响了船舱的门,我想要打开舱门却发现门已经被锁上,门外人慢慢地从敲变成砸,似乎急切地想要进来,似乎是躲避,似乎是愤怒,似乎是恐惧,又似乎是小孩子无聊的恶作剧。我慌乱地不停尝试开门的办法,金属的舱门纹丝不动。我想要打开那扇关着的窗户,却怎么都打不开,它也被反锁了。我拿起栽种黄色玫瑰的花盆砸向了玻璃窗户,一声清脆的巨响,飞散开来的碎片,然后是星星点点的血迹。剩下一扇通向浓雾的窗户。我不顾手上的伤口,伸出头看去,广阔的甲板上空无一人。
我捂着流血的伤口,跑遍了甲板,没有一个人,那些人都把我扔了,我搜索船舷,那道下行的楼梯已经被撤走。我看着奔涌的海面,逐渐明白了一切与事情的真相。我盘腿坐在地上,祈祷这是一场极度刺激的噩梦。
浓雾消散,月光清晰明了,冰冷的感受久久刺痛着我的身体,我拉上了衣服的拉链,去寻找船长室。可我找遍了整个甲板都看不到除了那唯一一个船舱的入口。我盯着浓浓黑夜,深吸一口气,我想起来那幅德拉克罗瓦的《但丁和维吉尔共渡冥河》,虽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想,货轮开往的地方就是地狱。我屏住呼吸,什么都不去思考。我听到了黑夜里的鸡鸣,我听到了船底那些罪恶灵魂的哭诉,我听到了三头犬重重叠叠的恶嚎,我把手伸到船舷之外,慢慢地我竟然触碰到了水面,我看了过去,水面之下是一些青色脸庞,他们拧巴痛苦,有着血迹般星星点点的痘印,穿着浅灰色的工作服。他们是我的工友,我现在看到他们的正脸了,不在高压钠灯下,在浅浅的晨曦之下,我注视着他们,突然产生出母性的慈爱,我想捞他们上来,解救他们于淹死的命运。我触碰到了一个脸庞,它恐惧害怕又渴望被我搭救,它属于身上扎满箭矢的圣塞巴斯蒂安。我拉着他,想要拼命地把他拉上岸。我发现在水面之下连缀着其他的诸多的手臂与身躯,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拉扯了彼此,像是野蛮生长的爬山虎,无穷无尽,为彼此提供能量。我把他的躯干拉出水面,上面果然插着三根箭矢。伤口处已经不再流出鲜血,而是呈现着鱼类的乳白色。他灰色的眼神像一颗真正的子弹,径直地射入我的灵魂,我松开了手。他同千万个嚎叫的他又掉了下去。
我跌坐在船舷旁边。大口地喘着粗气。
船舷的铁门突然打开了,里面走出来一个黑衣人,他拎着他给我的箱子。我知道他正是拿着枪指着我的人。此时天已大亮,橘黄色的太阳出奇地大,它在天际线猛烈地晃动然后向上脱离。天与海的交界处一片半熟柠檬的静谧色彩。可是温柔的初阳比刺激的钠灯还要炫目,我依旧看不清他的脸。黑衣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指着很远处的山峦。他说:“这是冥河,对岸就是地狱。”
冥河河水清澈,甚至可以看到下面缠绕着无数苍白躯体的水草,周遭视野开阔,沐浴在属于恋者的风潮下甚至形如天堂,远处的山峦精致可爱,半遮着暖意的天际线显得美妙绝佳。
他拍着我的肩膀,打开了那个箱子,里头是一张我的照片,那是三岁的我,盛装出席,手里拿着一只没有打开的西瓜,我愤懑地看着镜头,那时候的我有难懂的要求,背后青色的墙暗示着我没有来头的不悦。我一下就都明白了。我知道待会我们会停靠在一片金色的沙滩。我知道那是我们人类历史的起点,我知道那些彼此拉着彼此被箭矢贯穿永远哀嚎的人都是何许人也,我知道那只家门口的死猫要被安葬在小山的山顶,我也知道我口袋里的淡黄色玫瑰是献给死猫的祭品。
一审:无月
二审:王三
校对: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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