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一秋
刘汀
刘汀,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布克村信札》《水落石出》,散文集《浮生》《老家》《暖暖》,小说集《所有的风只向她们吹》《中国奇谭》《人生最焦虑的就是吃些什么》,诗集《我为这人间操碎了心》等。获百花文学奖、十月文学奖、丁玲文学奖、陈子昂诗歌奖等多种。
父亲去世后,我又重新拿起了放羊的鞭子。
我家曾经是十里八乡羊最多的人家,我们不是牧民,是农民,可是我家羊最多的时候上千只。后来,盖房子、结婚、生孩子,那些羊就一只一只减少。尤其是儿子冬至出生那年,父亲骑马摔成了瘫子,为了给他治病,我卖掉了全部的羊。
钱花完了,父亲还是个瘫子。他活着太没意思了,就自己饿死了自己。
其实我不想放羊了,可是我想不出该干什么、能干什么。
这两年,村里原来有另一个羊倌,他放羊没有我细心,三天两头丢羊,羊羔存活率也不高。村主任来找我,说:小满啊,咱们村的羊还得是你来放,工钱亏不了你。我其实想拒绝。我动的是出去打工的心思。
前几年,带着父亲看病的那段时间,我在医院里跟人聊天,听了很多以前完全不知道的事。比如股票。说是有人用自己的钱去买一个不存在的数字,然后这个数字会自己涨,涨到一定程度,你再卖掉,你的钱就生出许多小钱了。一开始我不理解,天下哪有这样的事儿呢?但后来想着想着,我就想明白了,这和父亲养羊没啥区别啊。父亲的羊就是那些数字,股票里的数字也就是羊,养着养着,一只变十只,十只变百只,百只变千只。还比如网络,这我听说过,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在医院里,隔壁病床有个大学生,抱着一台黑色的叫笔记本的东西,竟然能跟千里之外的人聊天。他点开屏幕,里面花花绿绿,密密麻麻的字啊图啊,比布告栏的报纸可漂亮好看多了。那孩子有一天指给我看:哥,你看,这就是你们老家,巴林左旗。这一大片,就是你们北边的乌拉盖草原。
真的,他笔记本屏幕上的山一看就是我们老家的山,我不知道自己爬上过多少座小山头了;还有草原,我不知道自己赶着羊群走过多少草地了,那条银亮亮的木伦河周围,我似乎都到过。只是我从没有在这个角度看过这些地方,我走的时候,山都比我高,就算我上了山顶,也立刻就会发现还有更高的山头挡着;草地永远比我辽阔,我从没走到过木伦河的源头,也从来没走到过乌拉盖的边界。
我能看见一棵又一棵的草,却没法看见整个乌拉盖草原。
那一刻,我在大学生的电脑上看见了,我觉得这就是直升机的视角。大学生纠正我说,不是直升机,这其实是天上的卫星拍摄的。他还说,他用的软件叫谷歌地图,将来,这个地图甚至能看到我家院子里有几棵果树,看见在街上奔跑的冬至。
那时候我心里想,世界真大啊,我真小。所以我想出去打工。北京的大街上,到处在盖房子,一栋比一栋高,整个墙面都镶嵌着玻璃,反射的光晃得眼仁疼。我甚至还在医院遇见过赤峰的老乡,从工地的脚手架上下来,摔断了腿。他说他一年能挣五万块钱。五万就是将近两百只羊啊。但是后来,我还是留在村里了。我去工地只能当小工,搬砖、和泥、筛沙子,当小工一年顶多挣两万块钱。留在村里放羊,村主任说工钱能算到一万五,我还有空照顾家里。两相比较,在村里挣一万五还是比出去挣两万好。
清晨,我又赶着羊出了村,先上西边的山坡,然后往西北边走。我记得这个山坡,许多年前,父亲第一次从东乌旗赶着大尾羊回来的时候,我跑到这里来迎接他。那时候我仍然是顽劣的,我骑到一只羊身上,像骑马一样奔跑着,摔到地下也不哭,立马再爬起来。
现在,傍晚时我赶着羊回村,儿子冬至却绝对不会来迎接我。这小子喝了好几年羊奶,喜欢吃羊肉,可是他对羊和放羊本身没有任何兴趣。他喜欢听我给他讲外面的事,特别是我在北京给父亲看病时听来的那些事。
等我长大了,我也要买一台那个啥笔记本。他说。
我心想,那得要了你老子的命啊。我问过那个大学生,就那个几斤沉的黑匣子,就要一万多块呢。
但是嘴里却说:买,到时候咱们买个更好的。
这年夏天,我又一次到乌拉盖出场。父亲去世后,我很久没见拉西舅舅和萨日朗舅妈了。
村主任找了辆三轮车,拉着米面粮油和搭帐篷用的各种东西送我出场。之前,我先去找了一趟拉西舅舅,他本来不愿意把自己的草场再给外人出场的,毕竟父亲已经不在,他家里的羊现在上千只,自己都不太够用。但是村主任说,你是羊倌,你得搞定这件事啊,找到出场的草场,我给你家里弄补贴。他说的补贴是农业补贴,国家下来的钱,并不是每亩地都有的,更不是每户人家都有的。
我就去找拉西舅舅,把情况跟他说了。我去的时候,正好他儿子达来从大学回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达来。他长得白净、瘦弱,不像草原上长大的孩子。事实也是,他从上初中开始就不在草原上住了,多数时候都是住校,上了大学更是除了寒暑假不回家。回来也待不了几天。他已经研究生毕业,这次回来,是因为要出国留学,需要开一些证明之类的。
我给拉西家里带了几只鸡,一些蔬菜,还有一些苞谷酒。那天晚上,我们就在他家里吃饭。因为是来求人帮忙的,再加上还有一个不熟悉的达来,我始终不太自在。为了缓解尴尬,我没话找话,问达来哪天出国,去的是什么大学。他说他去美国西部的芝加哥,那里的西北大学。
听说他们那儿吃的喝的,跟咱们都不一样啊。我说。
对,他们吃西餐,牛奶面包。也吃牛肉,不过大都是煎着吃,不像中国人红烧或者炖煮。达来说。
喝了一点酒之后,大家都自然了不少,我一直犹豫着该怎么跟拉西说出场的事儿,反而是达来,直接问了出来。
小满,你这回来有啥事吧?
我便把村里的情况、我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拉西还没有搭话,萨日朗舅妈就说:来吧孩子,咱们两家几十年的交情了,这个忙我们当然要帮的。
我说我出一点钱,也不能白用你们的草场。达来说,你们村里现在羊还多吗?
我说羊不少,每家都养着呢。
达来摇摇头,说,跟草原上一样,只知道扩张,不想草原能不能养得起这么多羊,早晚要出事的。
你啥意思?拉西这次张口问。
就是羊多草少呗,达来说,这还不好理解吗?
达来端了酒,说:小满,羊你到时候赶过来,我们家草场虽然不大,也不差你们那点羊。
后来酒喝得有些多了,话便说得更开了。但是因为最后我断了片,第二天有些话回想起来似真似假,也不好再问。比如,我记得达来说,小满,你就打算一辈子放羊了啊?我回答说,我也想出去打工,可是什么手艺都不会,出去也赚不到钱。达来说,留在家里也不是只能放羊啊?现在经济发展,生活也提高了,你完全可以做点小生意吗?但是,他到底说了做什么生意,我却一点也回想不起来了。
回村的路上,我想了一道,也没想出个子丑寅卯来,但是这些想不起来的话在我心里扎了根,等着什么时候天暖和了,它可能就发芽了。
我没回家,直接去村主任家里,告诉他草场谈下来了,今年夏天出场没问题了。村主任很高兴,让他老婆从柜子里掏出两瓶带外包装的白酒给我。他老婆有些不情愿,说:这就不是留着等收羊毛羊绒的来喝的么。村主任说,没事没事,等他们来了再买,这两瓶给小满,他解决了大问题。他把酒递给我,说:放心吧,年底工钱一分也不会少的。
等我拎着酒进自己家门,一眼瞅见在外屋做饭的小芹时,我想明白将来干什么了。我怎么忘了我岳父呢?他可是附近有名的羊毛羊绒贩子,我跟着他去学贩羊毛羊绒,这不比放羊强?后来我明白了,自己以前之所以没想起这个茬,是因为父亲活着呢,他虽然瘫痪了,但仍然活着。他活着,我就不能到岳父的手底下去讨生活。现在他死了,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我也知道,这两年岳父主要是坐镇家里,收购倒卖的事儿,主要是小芹的弟弟小康负责。小康不怎么看得起我,不过没关系,我不用人看得起,我只要有活干,有钱赚,能把老婆孩子养活就行。
有了这个主意,我不那么焦虑了,出场的那些日子,也不再觉得无聊。我脑子里开始回忆这些年里,父亲养羊的时候家里怎么剪羊毛、抓羊绒,又怎么卖掉。我心里还想着,凭借我家和拉西家的关系,他家的羊毛羊绒肯定会卖给我,还能帮我联系不少客户。
我得买个摩托,这样才方便坝前坝后跑生意。
2
第二年,青草刚开始冒芽的时候,我的羊倌生涯就结束了。
村主任说,咋,你还嫌工钱少?我说不是,我说我放羊放够了,想干点别的。
村主任冷哼一声,说,你还能干成啥?他不说还罢了,他这么一说,我心里憋了口气,就更想去做别的了。我努力回忆起自己少年时的那种倔强,多多少少还留存着一点儿,我小心翼翼地把这点倔强守护好,最好能把它养大。
小芹和我还有冬至,一起回了趟岳父家。这里我们这两年来得少了,日子过得不好,就不好意思过来。只是逢年过节,我拎点东西来走一走,全了礼数。岳父家前两年新起了五间全砖的房子,还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小康整天开着在镇子上转悠,有人没人都摁几下喇叭。
小康看着我拎的一箱牛奶,一箱白酒,还有点水果什么的,撇撇嘴,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不恼他,这些东西的确不值钱。岳父对我也不满意,主要是他认为我不该把那些羊都卖了给父亲治病,搞得一家人陷入困境。有时候,我心里想,要是你成了瘫子,你儿子不给你治病,我看你还这么说不。这就说到小芹的好了。小芹嫁给我,虽然没怎么受过苦,但也算不上享福。因为岳父和小康瞧不起我,她自己还跟父亲弟弟吵了两回。他俩说,当初让你嫁给小满,就是看中他家那一大群羊了。哪想到小满这么窝囊呢?你连他的家也当不了。小芹说,我们家有困难的时候,你们没帮一点忙,就会说风凉话。回到家,她跟我说:以后咱再也不回娘家了,我就这一个家。
我跟岳父说,爸,我是来求你的。
他不搭话,夹了一筷子猪头肉,抿了一口酒。我想跟你学着做买卖,倒腾羊毛羊绒啥的。
他又吃了一筷子羊肉芹菜粉,粉条在他嘴里秃噜出一阵动静。
这事我没意见,岳父叼了一根烟,我赶紧给他点上火,他终于说了话。但是现在都是小康在管了,得他拿主意。
我端起一杯酒:小康,你受累,带带姐夫。
小康腾一下下地,把我带来的白酒拎起一瓶,用牙咬掉盖子,说:你要敬我,得用这个。你能敬我三个,我就答应。
他的意思是让我一口一瓶,喝三瓶酒。
这时候小芹从外屋进来,说:你疯了吧?走,小满,咱们回去。我往外推小芹,说:这是男人之间的事,你别掺和。
小芹被我硬推出去了。我满面带笑,拎起那瓶酒说:小康,我敬你。然后咕咚咕咚一口气喝了。
见我真干了,小康有点吃惊。他哼了一声,又开了一瓶。我继续一口气干了。
岳父说,行了,小满也算表达了诚意。小康不接茬,再开一瓶。
我微笑着接过来,说:小康,我再敬你。小康这回端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
我干了第三瓶酒。真是怪了,我酒量不好,前些年因为夏天在乌拉盖草原出场,常一个人喝闷酒,涨了点。但是连喝三瓶白酒,再大的酒量也撑不住。今天真是神了,我甚至喝不出酒的辣味来,三瓶酒灌进肚子里,头脑依然清明,眼神更加坚定。
小康说,行了,看我姐的面子上,我带你玩儿。
我摆摆手,把酒瓶拿起来给他们看。我没有全喝光,酒瓶还剩了个底儿。
我喝三瓶酒,是因为你们是小芹的父亲和弟弟。剩了一点,是我给自己留三寸脸面。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来求你们了。我会好好养媳妇儿子。
我啪一下把酒瓶摔碎,起身到外屋,抱起冬至,拉上小芹,扬长而去。
那俩人在屋里张着嘴,半天合不上。
走了半里路,酒劲终于彻底扩散了,我一头栽倒在路边的黄豆地里。黄豆正在开花,淡黄色的花瓣小小的,香味也很淡。土地很松软,我躺在那里,天上的云朵像是在一个蓝色的钟表盘上,倒着旋转着。
我醒来的时候,天都黑了。小芹说我已经睡了四个多小时。我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她隔一会儿就伸手在我鼻孔探探鼻息,就像我当年对父亲做的那样。
“后来觉得你没啥事,就是喝醉了,也就放心了。”小芹说。之后,她就带着冬至在大豆地里玩,她们很快找到了一种野生的小果子,俗名叫蔫悠,一种紫黑色的果子,大豆那么大,吃起来甜甜的。她们吃了很多蔫悠,又开始逮蚂蚱。小芹教冬至念童谣:蚂蚱蚂蚱,蹦跶蹦跶。一蹦一里地,坡上蒿草绿;一蹦二里地,草盛麦苗稀;一蹦三里地,除草又浇地;一蹦四里地,邻村看大戏;蹦来又蹦去,草黄秋满地。蚂蚱蚂蚱,蹦跶蹦跶,今年过了冬,明年又一季。
一边唱着,冬至一边蹦到了我旁边,他摸摸我的脸,说:妈妈,爸爸为什么不动了啊?
你爸爸累了,小芹说,让他睡吧。
她们就继续唱,继续跳,直到把太阳跳到山下去,直到把我跳醒。
天黑了,可还没全黑,西边的青羊山顶留着一层光边,我躺在大豆垄沟里,抬头看见大豆叶子晃动着,豆荚正在形成。
我站起身,吆喝小芹:媳妇,咱们回家啊。
冬至先跑了过来,跑着跑着摔倒了,爬起来继续跑。小芹也跑过来。我不忧愁了,也不焦急了,因为刚才,我梦见了父亲。他变成了一只羊,一只金灿灿的羊。金羊开口说话:儿子,你哭啦?
我抹抹眼睛,的确湿漉漉的。
爸,我嘟囔着,活着好难呀。
傻小子,活着多有意思啊,能吃能喝,有亲有故,美得很啊。他说。那你咋还自己死了?我问他。
咳,爸不是因为瘫了么,瘫了,那些有意思的事就都做不成了,爸才死的。金羊说。
我不知道自己该咋办了。我说。
金羊停顿了一下,又开口了:你呀,从小就没啥志向,都是走一步看一步。受这些挫折是应该的,好事,正好想想自己想干啥,能干啥。也怪我呀,用一群羊把你绑在身边半辈子,忘了你有你的道儿。
爸,你后悔过吗?
后啥悔,你问一只羊,你当羊,结局肯定是被杀了吃肉,羊后悔吗?羊只会咩咩叫一声。你问一根草,春天绿,秋天黄,夏天喂了牛和羊,它后悔吗?它只会随着风摇摇身子。不用悔啊,羊死了,还有新一茬羊羔活着呢。草黄了,草籽已经撒得到处都是了。我死了,这不是还有你呢?还有冬至呢?
我好像懂了。
我薅了一把青绿的大豆,递给金羊。金羊叼在嘴里,慢慢咀嚼着,飘得越来越高,最后消失在夜空中。
回去的路上,冬至骑在我脖颈,小芹挎着我胳膊。每一步我都走得特别踏实。
爸,青羊山变成了金山。冬至指着西边晚霞中的青羊山说。嗯,山上有山神呢。
赶明我就要上去,见见山神。好。
我们走出了黄豆地,走到了那条土路上。我要收羊毛羊绒,还要倒腾羊肉。我说。小芹神色一暗,说:你还是要跟小康干。
我笑一下说:谁说搞这个就得跟他干?我自己干。小芹愣一下,说:我支持你,咱自己干。
说着,她把手腕上的金镯子退下来递给我。她可真是瘦了,刚订婚那会儿,这枚镯子把她的手腕箍得紧紧的,现在,用手一抹,镯子就摘下来了。
我接过来,说:这镯子旧了,以后我再给你打个更大的。驾,驾!
冬至在我脖子上喊。
我立刻跑起来了,像一匹马,一匹两条腿的、刚学会奔跑的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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