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然,生于1989年,2005年获第七届“中华杯”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2006年出版长篇小说处女作《今晚我们跳舞》,2010年出版小说《蔚蓝色的告别》,2021年,长篇小说《亲爱的安娜》入围“持微火者·2021年女性文学好书榜”。
旅馆的房间
文/卢然
“请问您是温凉吗?”
凉水条件反射似的回过头去,扫视了一眼发问的对方。
“我不是,您认错人了。”她下意识地说,向上拽了拽口罩的一角。
对方道歉后她便飞也似地逃出了洗手间的通道。
走到扶梯口时,她的脑际再度浮现出那人的面貌:是个面相端庄的短发女子,个儿高高的,戴一副紫灰色方框眼镜。看上去不像是骗子,甚至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能远远地一眼认出戴着口罩和耳机的她,甚至能叫出她的名字——这会是谁呢?
凉水却没有这么好的记忆。自从踏出校门以来,她觉得自己的记忆力和学习新知识的能力是逐年衰减的。虽然在他人眼里“还算年轻”,但在国内,最不值钱的就是青春——每年都有大批新鲜出炉的毕业生涌入社会,在熙熙攘攘的市场中成为待价而沽的人才,而她的青春已是明日黄花。她也不得不随波逐流,自从辞职后便顶着一个自由职业者的虚名,在无尽的糊弄式工作中浪费青春,如此而已。
她提着刚买的两杯奶茶走出商场底层,被晚间潮热的空气熏得微微眯起眼睛,随着人流趟过马路,径直走进对面的酒店。这回她在S城要待七天,所幸酒店位置不错,对面就是一家精品百货商场,再走两条街就是整座城市最繁华的商业区,各样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外卖甚至可以送到酒店楼下的保险柜。从落地窗前望下去,白日的城市由砖红的旧式塔楼和银白的摩天大厦交织密布而成,楼与楼间摩肩接踵升起淡青色的雾气。到了夜晚,这些建筑仿佛密谋好一般,齐齐折射出紫色和绛红色的光束,将城市的天际线染得诡秘而缤纷。
她很快便适应了这里不夜城的氛围。白天除了伏案工作就是睡觉,夜晚则披上一件长罩衫外出,像幽灵一样外出巡行。这是二零二一年的炎热之夏,夜晚的街上仍弥漫着白色的蒸汽,一张张人脸仿佛从口罩上方都渗出汗来。她走进酒店大堂,被冷气一激,差点打了个喷嚏。
她想起那女人的名字了。贝蒂。她的大学同学,那个group work时差点坏了正事的贝蒂。
“贝蒂现在可是最成功的策展人之一呢。”上一次同学聚会时偶然有人提起。
“哦哦,那是自然的。她那么优秀……”其他人附和着。
她也含糊地说了些溢美之词,但声音很小,很快被别的话题盖过去了。事后想想,她不禁为这种无意义的附和感到羞惭。她明明可以选择什么都不说的。
那次同学会(可能是她参加过的惟一一次)也在S城举行,应该是几年前的事了。两年,或是三年?她记不太清了,也不大记得大家说了什么,自己又说了什么,只是最后一次在公众场合听到这个名字。聚会定在一家老洋房里的西班牙餐厅,章鱼腿煮得太老,藏红花海鲜饭也淡而无味,惟一值得赞美的是两种便宜好喝的桑格利亚。她喝了很多冰水。
派对进行到将近四分之三时,人群开始分散成三三两两的絮状,走到露台上抽烟或低声细语。她也拨开冷气的薄雾,走到炎热的夜色中去,眼前是城市灯光组成的忽蓝忽红的天际线。
一个不太熟的人在她身后提起贝蒂。
“她去年结婚了,听说老公在欧盟政府工作。说不定,她也要去比利时了呢。”
“一直都没有她的消息呢。”她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禁为自己的信息匮乏和一知半解感到惭愧起来。
“我嘛,也是刚刚听说。很久都没见她在脸书上发动态了,也可能是她这个人一向低调的缘故。总之……”
那人还絮絮不止地说下去,她机械地点着头,听了一会儿,勉强找个理由离开了。但关于贝蒂的陈述多少在她心底留下了印记。
两年后的今天,她忽然猛然醒悟:是的,那是贝蒂,我们人见人爱的贝蒂。她不是在布鲁塞尔或者北京吗?怎么会出现在S城,而且鬼使神差地认出她来?
她刷开酒店房间的门,踢掉鞋子,倒在雪白的床单上。清爽的冷气从天花板上铺天盖地地流下来,这是陌生的酒店房间令人独有的感受。温凉对床一向挑剔,入住的前两个晚上,她总是睡不好,但从第三晚开始,睡眠便会变得奇异、甜蜜而深沉。只有在陌生房间里一张陌生的床上,她才得以重复做着那些绚丽多彩的长梦,从午夜到正午,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想象的世界得以全然打开。
梦无非是现实的另一种可能性。它是审美的,华丽的,绝对个人和绝对内在的;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来,它意味着那些永远失落的、不会再现的可能。只有在梦里,她才觉得自己的人生不再是完全失败的,而是多多少少被赋予了意义,即使这听起来不过是廉价的自我安慰而已。
在梦里她是她自己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在梦里,她从来没有后悔过。
在S城的第一个梦是在苍白的天花板下面做的,从淡蓝色的床单上满满地溢出来。梦里她进了一座两层挑高的大房子,楼梯下有一个养着绿植和金鱼的圆形水池,池水和房间的墙壁是一样浓的墨绿色。
“水池该清理了呀。”母亲的声音飘过来,像一声叹息。
“可是我们还没做好准备呢。”她听见自己说:“要是他们回来发现了怎么办?”
“放心,这会儿没人回来的。”
于是她蹲下来开始清洁水池的外壁。母亲拿着一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圆形大漏勺捞着水面上厚腻的青苔和漂上来的死鱼。
“看,这是什么!”她忽然叫起来。
漏网中央是一个布满银色鳞片、全身发光的活物,头大到几乎看不见身体,但身体的确是存在的,像四肢一样细小而发育不良。整体看上去,它像是某种蜥蜴、蛇和青蛙的混合物。
母亲尖叫着把漏勺扔在地上,逃回了房间。“我可不要看见这种东西。”她怨愤地摔上了门。
她只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与那个怪物对视了一眼。它的眼神里充满悲伤。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问。
“我?我也不知道。十二年前我就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但要谢谢你们,说实话,若不是你们把我打捞上来,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呢。”
它看似恢复了平静,和缓地说。她舒了一口气,至少这家伙会说人话。
“我能为你做什么吗?”
“现在?哦不,这样我已经非常感谢了。要知道水池下的空气真是糟糕!我在里面待了十二年,也算是受够啦。一个教训:千万不要跟那些锦鲤打交道!它们都是些徒有其表的蠢货,一心想着躲在水池里就能学到大本事,结果呢,都被这潭破水淹死啦。要不是被捞上来,我大概也活不了多久,简直就要被它们活活气死。话说回来,这都得谢谢您母亲和您!话应该反过来问:您需要我为您做什么吗,温凉小姐?”
她吓了一跳。这怪物竟然知道她的名字。“叫我凉水就好。怎么称呼您,这位银色的先生?”
“我嘛,我叫白箭。别看我这样,我可是能帮人实现心愿的呢!”白箭颇为自豪地说:“在被下放到这个水池以前,我已经至少实现过两千多个愿望了——平均每年一个。”
两千多岁,果然是个老妖精。
“那,您能调整时间吗?”
“时间?那是很简单的事情。但问题在于,想要调整时间的目的何在。”白箭敛起笑容,严肃地说:“据我所知,你们人类的通病是渴望回到过去;却不明白回到过去的意义何在,自己又能改变什么。假使命运的绳索是单向度的呢?即使回到过去,一切也未必会有所改变,或许结局都是一样的。这种事情,你可要认真考虑呀。”
“您不愧是看透了呀。那您说,人们为什么还要回到过去呢?”
“人类的眼界毕竟有限。当然,想要回溯时间的人还是少数,当我提起愿望时,大多数人第一秒想到的就是赚钱——当然啦,那是他们存在的意义嘛。至于你,我看得出你似乎别有所求,但我能说的只是:不要对回到过去有多高的期待,也不要期望能改变未来,如此而已。”
“或许您错了。我想回到过去,可能并不是为了改变现在。我——只是——”
“……只是?”
“我只是想看看……”
她感到喉咙发紧,喘不过气,一阵天旋地转便醒了过来。墨绿色的墙壁和水池,连同白箭一起消失不见了。眼前再度升腾起白色的雾气。
没能回到过去。这简直是一定的。毕竟只是一个梦啊——如果是真的,被一只银色千年老怪兑现承诺而回归过去,恐怕比做梦还要不可思议。说不定,总有一天她也会被那些人当成疯子扔到水池里去的。
她打了个寒颤,勉强支起冷汗涔涔的身体,从床上爬了起来。之前那瓶奶茶(锡兰奶茶沙冰——这家奶茶店太考究,包装用了一种形似玻璃的塑料瓶)差不多喝完了,在桌上留下一圈浅浅的圆形水渍。她打开冰箱去取另一瓶(茉莉奶盖——原本的芝士分层已经浑浊了),拧开盖子,满满喝了一口。被冰凉的液体和咖啡因充满的感觉感到令她莫名舒适。名字就注定了她会成为一种爱喝水的水罐型生物。
她想起杨千嬅一首歌,“尤其明知水瓶座最爱是流泪”。她并不是水瓶座,甚至连星座也不太相信。可她却曾经将这首歌唱得熟练极了。
天色已暗,她才换好衣服,是一条紫色葡萄藤花柄的吊带连衣裙。因为终日不见阳光的缘故,裸露的肩膀和小腿显得异常苍白。她望着脚上的银色玛丽珍鞋发了会儿呆,想到了白箭那副得意微笑的嘴脸,最终一狠心,跺了跺脚出了门,去几条小马路之外的日式酒吧见一位多年未谋面的朋友F。
“这么说,它没能让时间有所变化?”F听完了她疯人呓语一般的叙述,反问道。
“那只是个梦啊。如果真的改变了什么,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
凉水想就那个荒诞的梦补充一些信息,但每每想说话便噎住了,只能就着奶酪喝一口酒,堵住那些未经提纯的不成形的话语。
穿着新买的紫色裙子,喝着冰透的白葡萄酒,就这样平静地坐在吧台一角和友人一同虚度时光,吃饱喝足,今天的她明明是幸福的啊。但她同时又感到一种完全湮灭自我的可怕的冲动,仅仅是无数次中的一次。
只要活着,就会有无限的可能性。为什么一定要死?
“活着……”她说:“如果不能有所改变的话,为什么一定要这样生不如死地活下去……”
“你眼中的生不如死,大概在很多人是值得羡慕的吧?”
“我?并没有。如你所知,我并没有什么出众之处,而且精力和体力都比同龄人差太多了。”
“或许那只是你对自己的偏见。”
“偏见吗……”
“你还记得自己三年前是怎么想的吗?为什么要辞职、出国?为什么要选大多数人眼里最不安稳的一条路?”
她摇了摇头。“你说得对。我并不知道自己三年后会在这里。那时我甚至没想过,是否还能活到三年以后……”
“瞧你,又说这种要死要活的话!”F大不以为然:“那么,你知道自己三年后会在哪里吗?凭借现在的所知,所思所想?”
她依旧摇头。
”谁也不知道。谁能将自己的未来看得这样一清二楚呢?或许贝蒂这样的人会知道吧。”她打了个寒颤,忽然想到了十一年前那件事。“喂,你知道贝蒂吗?”
十一年前,也可以说是纯属偶然,凉水空降到新加坡一座僻静的小旅馆,准备用一周时间突击备考GRE(Graduate Record Examination,或人们口中的“研究生入学考试”)。这不是她第一次准备这个考试了。上一次还是在一年前(即二零零九年底)另一座位于波士顿西郊的旅馆里。自从结束了东部某学院的交换生涯,她便来到波士顿,一边备考,一边游历美术馆和几所著名大学的校园,晴则外出,雪则闭门读书。然而在一系列极为紧张的复习之后,她却并未取得理想的作文成绩(如今看来,有多少考试是无用的、被白白浪费掉的啊!),不得不选择一年之后重考一次。据说这种线上考试的精髓主要在于选择考场,这便成就了这次新加坡之旅的起源。
虽然纯属公务旅行,凉水对这花园城市的印象相当不坏。绿植成荫,鲜花似锦,甚至她所在酒店的小印度区也没有其它少数民族聚居区脏乱差的质感,整洁得令人诧异。惟一不同的是十二月底依旧潮热的空气,提醒她身处赤道,不可不时刻警醒,要管住像热浪一般不断上涌的黏糊糊的睡意,避免被这种迟滞感淹没。抵达酒店时已是傍晚,房间是一套迷你loft式套房,卧室在阁楼的位置,淋浴间的墙壁竟是完全透明的。从楼梯上望下去,落地窗帘掩去了窗外闹市的痕迹,芥末绿的墙面静静地一声不响。一刹那她竟忘记了自己是来准备四天后的考试的,产生了一种度假的错觉。
“旅馆的房间总是有这种迷人的魔力。”F简明扼要地评论道。
她点点头,一方面不得不同意F的观点,另一方面又恼恨对方抢走了她的话。不错,F有比她丰富得多的旅行经历,最令人艳羡的是他的航空里程积分和来自世界各地的明信片收藏;除此之外,据说他还参与了一些在偏远地区倒卖古董的生意,据说盈利状况可观,但就算并不赚钱,听起来就够吸引人的了。凉水再低头看自己的生活,从一场考试到另一场考试,无趣而苍白,像她冰凉的脚趾一样从凉鞋里露出来,一板一眼排列整齐。任何人的生活看起来都值得艳羡。而就她自己来说,自从多年以前,她不过就是背着一个又一个可有可无的目标艰难前行,只是生活的意义从未像她敞开挑明,她就这样背着不明所以的十字架行走在黑暗之中。
这些天为了准备考试,她几乎不出房门,每天两点入睡,九点起床,九点半下楼吃酒店提供的美式早餐(热烘烘的玛芬,香气扑鼻的肉桂松饼浇上枫糖,或者新鲜出炉的鸡蛋卷,配着黑咖啡和早间新闻)。此外加入一个MSN备考群,临考前几天又密集地收到一大批真题,无论如何也是看不完的。考前傍晚,她终于出了酒店,漫无目的地在一片半露天的圆型美食广场坐了一会儿,点了一份咖喱叻沙和冻柠茶。对明天的考试她并没有十分的把握,坐在微热的晚风里,一切忽然有了完全不同的感受。从回忆的后视镜里看去,考前那种紧张感忽然也只能称之为令人亲切的了。
“你看,回忆永远是带着滤镜的。”白箭的声音出现了,仿佛在嘲弄她:“但若真的回到过去,那个时刻仍然会充满紧张、焦虑、永不满足。你不会满意的,永远不会。”
这番论调并不是不可辩驳的。面对过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满、焦虑、沮丧、过高或过低的期望,惟一不同的是,那是一个有希望不断向上的时代,只要努力,考试可以翻盘,申请可以修改,只要她想,一切可能性都是存在的。不像现在……
大家说着笑着,向前走去,一会儿就连背影都看不见了,只有她还茫然地留在原地。十一年后,一切都本末倒置了。就像当年的她去新加坡纯粹是为了考试一样,人们来到S城是为了开会、出差、办各式各样的正经事;而她纯粹只是为了看剧、看展、打卡甜品店。不进则退。这荒诞的闲散又是谁的责任呢?——是她自己。这个一度狂妄地想要超越现实,一再碰壁之后又开始逃避现实的自己。
“我们还是回到十一年前吧。”她说。
十一年前,温凉还是个不满25岁,在欧洲铁路系统可以买半价票旅行的young adult,自以为成熟,其实一身自大、幼稚、理想主义的毛病。她脸上的婴儿肥还没褪去,总是穿一条松松垮垮的背带牛仔裤,两手插在口袋里,倚在门口,皱着眉头像在思考问题。其实她可能正在放空大脑,什么正经事儿都没想,这副德行倒是和今天同出一辙。但她的运气是极好的。这次新加坡之旅,就立刻出分的机考成绩而言还算成功,惟一的不确定项仍是作文。
照例说考完她应该好好玩一通再打道回府。可偏偏出了那件事,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先别想那件事了,”白箭说:“你应该换一个梦。”
“换哪个呢?”
背景切回酒吧墙壁上大大的昭和风海报。一个涂着红唇的女子微仰起脸,露出介于迷惑和轻蔑之间的表情,朝这个方向看过来。她不禁心头一凛。
F说,你该回去了。凉水说不,我可以再喝一点。但她的困意又涌上来,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是二零一七年,她还没有离开金台西路。
那时的公司楼层很高,窗子明亮耀眼,格子间小而整洁,她在电脑前摊开自己的文件夹,有十年前大学时代的旧物,有半年前来自纽约某书店的,不一而足。午间休息时她从不去食堂(她没有吃午饭的习惯),而是抱着枕头睡觉,或是在笔记本上偷偷抄写日语歌词,活得仍然像一个幼稚的中学生。她不太在乎办公室政治,有时会穿洛丽塔裙子上班,对待工作一板一眼,却也因此将几个同事变为了朋友。这些短暂而快乐的日子里,她几乎没有想到她的大学同学们,包括贝蒂。然而,因为一件莫名其妙的小事,她莫名其妙地辞了职,再度决定出国。从作决定到申请获得批准花了一年多时间,但之后因为疫情又隔了三年。当她重新获得她以为的自由生活时,金台西路站口闪闪发光的标志已被她抛在脑后了。
下班后暂时不想回家的时间里,她惯于去附近的咖啡厅闲坐发呆,最常去的是国贸地下的第一家太平洋咖啡。许多年前(可能是她第一次离开北京之前)它就在那里。她喜欢这个牌子,在香港时常喝。如今分店在北京越来越少,但对她而言仍像老朋友一样亲切。每次进去点一杯焦糖咖啡冰沙,都会回想起一两个真实的人,有时她在国外时他们不在,他们在时她却没有回来。记忆在在场和不在场之间交替,在她不在原地的时候,这咖啡店里发旧的皮质沙发仿佛为生活设置了参照系一样。
但有一些永远失去了的东西,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返还。
辞职后的日子里,她养成了许多自由职业者的坏习惯:熬夜、作息不规律,在疫情爆发后宅家的日子里瘦了十几斤,但对甜品和日料的嗜好一直没有变。每次造访S城几乎也都是为了同样的原因:美食华服,缤纷的展览和演出,便利至极的生活细节。虽然她自称不喜欢S城的功利气质,却又不可抗拒地被它吸引。啊,东亚精致生活的集大成者!许多像她一样说一套做一套的(并谈不上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不是一边批判着所谓的东亚劣根性,一边享受着它带来的福利吗?这些道理都是她离开S城,也再一次离开自己的城市,自己的国家才明白的。
但时间如流水一般消逝了。她恨透了彼时那个愚蠢的决定,那个放弃了安稳优裕的生活,一定要为了某种虚无缥缈的概念虚度自己生命的决定。如果没有它,她绝不会有今天这样纯粹虚无的人生。
而这一点是她多年后才醒悟到的:金台西路。她本不该离开金台西路。
二零一九年的S城之夏,绿树成荫,花繁叶茂,湿漉漉的纯白的雾气从城市的绿阴之间冉冉上升。被热气熏到褪色的淡蓝的天,从一簇簇大厦高耸的尖顶上方无精打采地垂挂下来。其中一座高层建筑的空调房里,温凉正在雪白的床单上熟睡,不久就会慢慢醒来。她在等待一个梦的结局,这个梦却悲伤而草率地结束了。
眼前重新出现了绿色的圆形水池,白箭蹲在睡莲叶子上谜一样地微笑。
“恭喜你回去了!感觉怎么样?”
她茫然地点头。她能说什么呢?她已经不属于金台西路了,甚至不属于北京,不属于S城,也不属于她自己了。新的属地剥夺了她所有的身份。啊,这个新的身体是多么陌生啊!但她已经回不去了。
“你说得对。即使回到过去,一切也不能改变了。但现在……”她稀里糊涂地说着,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可以把我送回十一年前吗?”
“你已经知道那是没有意义的。”白箭吸吸鼻子。
“或许你说得对。我只想考证一下。”
十一年前去狮城考试时正值期末,有一门课的大作业尚未结束。凉水、贝蒂和一个来交换的韩国女生在这门课上被分配合写一个group project。离deadline还差两天时,韩国女生和凉水早已交掉了自己部分的文章,但贝蒂却迟迟未交,也没有回复她们轰炸式的质询邮件。无奈之下,她们只好给这门课的教授写邮件反映情况。
数日之后,贝蒂才回信解释,她未能如期完成作业的原因是老家有亲人去世,需要回家处理;她也发邮件向教授解释过了。这位教授人很好,最终的处理方案也算公平:三人成绩分开计算,贝蒂的迟交并没有影响凉水这门课得A。但对于贝蒂只对教授邮件解释(说明她有网络、条件和时间),却不理会她们着急催问的邮件这一态度,凉水和韩国女生谁都不说,但自然有些不满。
十一年后,她没有在第一时间认出贝蒂。难道是潜意识里的不满阻碍了她的判断吗?
大学时的成绩早已是毫无意义的往事了。这是一件不值得令人记仇的小事,而凉水也不认为自己是个斤斤计较的人。如果说是什么阻挡她认出贝蒂,可能的理由只有一个:她不想认出她来,不想承认自己离开大学乃至研究院后,多年以来一直过着失败的、自暴自弃的、自毁的生活,尤其是在如此优秀、如此成功的贝蒂面前。
不论如何,不论如何,她在融入世界的层面上遭遇了惨痛的失败。这样的她,之于世界上行走自如的正常人们,理所应当是不存在的。
“嗯,你的分析不错。”她对白箭点点头。(那老妖精简直笑成了一朵花。)“所以都是因为我害怕?”
“你的确害怕。”白箭自得地评论道:“过去的日子不管怎样都过去了。何必为此懊恼呢?”
“我想我已经不在乎过去了,老先生。如果说值得怀念的,只是我过去曾拥有过的优越条件。我也并非不曾努力过,只是一再偏离了方向。看看现在吧,我把一手好牌都打烂了。”
“也许那不过是你的偏见。”
白箭的话和F如出一辙。无论在梦里(或是不在),这点都搅得她心烦意乱。
“这个时间点不对,”她飞快地说,“也许再换一个时间,能让我开心一点。一切都拜托您了!”
她终于醒了过来。坐在对面的竟然是F。
“你睡了18个小时。”他说:“打你电话,一直无人接听。所以我就过来了。”
“谢谢。看,我不是活得挺好吗?”
她敏捷地跳下床,抬起脚尖点了点地。
“如果你真的活得这么好,就不会这样惹人担心了。还有,你昨天离开时忘了一样东西。”
他摊开五指;那是一副紫灰色框架的眼镜。她不信任地看了一会儿,猛然想起了什么:这明明是贝蒂的眼镜呀。
“这不是我的。”她迅速地说,“两年前我就做了激光手术。你一定是错拿了别人的。”
可是F并不认识贝蒂。或许是她遇见贝蒂之前曾经戴过类似的眼镜,从而被他误认了?或许他们在酒吧的那一晚贝蒂也在?贝蒂,贝蒂何时成了S城无孔不入的存在了呢?
“好吧,那就是我错拿了一个比你更倒霉的家伙的眼镜?这也太蹊跷了。”F兴致缺缺地说。他模仿起她踮起脚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似乎在尽力思考一个特定的话题,说出口的却是些不经思考的怪话:“在S城你还有要去的地方吗?”
“有,但不是什么危险之地。我一个人去就好了。”她勉强挤出一个笑。“你嘛,毕竟你还要上班。”
“你确定?”
“我确定。S城的任何地方都是不危险的,除了……”
除了身处其中的她自己,她想。在许多时候,人们都错估了形势,其实任何真正的危险都是源于内在的。这正是她无比确信,却常常为人们所忽略的一点。
翌日她去了郊外的公墓,造访了一位诗人的家。阵雨中的天是极清浅的青灰色,蝉鸣在一片寂静中不时响起。环绕着墓地的小路由细巧的蓝白拱门装饰而成,其上爬满了茂盛的葡萄藤。
面对偌大的墓园,网上查到的地址虽详尽,却令人毫无头绪。多亏一位看守墓园的老先生骑着车带她来到了墓碑前。
“这些年许多人来看过她。”老人指着墓碑说:“他们说她是个诗人。多好啊,她一定有很多朋友吧。”
“是吧。”她没有问下去,那些都是什么人?生前认识她的,不认识的……朋友、像她一样的读者、陌生人?她会含笑在天上看着他们吗?那里有另一种生活吗?会是更好的生活吗?
“何必叹气呢,年轻人。逝者已逝,你们还要活下去呢。”
“这样的话,您对来这里的所有人都说过吧?”
老人笑而不语,捋着银白的胡须,如同《一千零一夜》中的某个智者,不知何时便消失了。
她在台阶前坐下来,摘下自己的耳环,摆在一个不知何人摆下的小小的圆形花盆里。其中是赤裸的泥土,没有鲜花,只有几株小得可怜的野草。墓碑前方种着一棵低矮青翠的圆形柏树。
粉红色的玫瑰形耳环错落地摆放在龟裂的土壤上,甚至比放在首饰盒中更加悦目。
凝视着墓碑上的名字,久久与之对视,仿佛就会被吸入到往生者的世界里。如果坐得更久一些的话,甚至会浑然忘我,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不用说这样的过程是令人入迷的,但也是危险的——如果不留意时间的话。
她许了一个愿望,也许两个。
“如果有一天,能够写得像您一样好——或者能拥有很多朋友的话……我一定会回来的。”
她还会再来吗?或者说,她还有时间或机会再来吗?答案悬而未决。那时天空正好有雨滴落下来,也许是愿望被听取到了也未必可知。这个秘密就像那棵柏树、那对粉耳环,不远处蓝白相间的拱门一样沉默,但沉默说不定也是有益的。她想起了过去和未来计划中的旅途,一些宛如梦境的冒险,一些则流失在想象力的潮水边缘。是什么一早就被限定了,被预设了,却又丢失了呢?一种久别重逢的怀旧感忽然出现在这个全新的场景之中,令她暗中倍感亲切,久久不愿离去。啊,要是她能拥有分辨现实和梦的能力就好了!
但她的能力和时间都是有限的。天暗下来,蝉鸣变得急促刺耳,令人不忍细听。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隐含着某种威胁的味道。她急忙抄起背包向外跑,在大颗雨点落下之前钻上了出租车。
回到市区,一切照旧灯火通明的繁华令人失魂落魄。她回到酒店,钻进浴室,在温热的水柱下洗去雨水和烟熏火燎的坟墓味道,直到那气味完全被无色无味的清新水汽盖过……为什么同样是水,同样是无机物,此刻的淋浴却仿佛给人以生命?她不解地对镜吹干头发,涂好身体乳,再度倒回床上,感觉全身上下的精力随着水汽从每一个毛孔里蒸发而去,消散殆尽。拉拢的窗帘诉说着不同的人在这个房间里度过的艰难而黑暗的岁月,就仿佛她可预见的未来。她精疲力尽地合上眼,期待着睡意降临,这一天能以理想的方式结束。但它并没有结束。或者一切仅仅是开始。
“现在你看到了,改变时间是多么毫无意义的事。”白箭一脸狡黠地笑:“新事物也可以以回忆或梦的形式重现。说到底,你们人类对时间的依赖是多么的不准确啊!”
“可是,如果没有时间,该怎么分辨过去、现在和未来呢?”她终于开口,梦呓般地问道。
“未来也不过是注定发生的时间之流的一部分。当你从这个角度看过去时,会发现一切早已被决定好了。”
她痛苦地抱住头蹲了下去。
“谁都不愿意承认这一点。”白箭像是看透了她,悠悠地说:“所谓人类的自由意志不过是一种幻觉……你们不过是在被某种力量牵着鼻子走的可怜生物,以为一切都可以自行决定。”
“所以,我实际上不能决定任何事?”
“你真的可以吗?”白箭笑了笑:“如果你对什么事拥有真正的决定权,就不会总是记挂着无法改变的过去了。这话虽然难听,但我是真心实意地如此劝告:纠结过去和谋划未来一样毫无意义。弃绝它吧,温凉!它已经纠缠了你太多年了。”
“你说得对。”她垂头丧气地说:“除了纠结过去和谋划未来,这些年我没能做什么,只是白白浪费了眼前的‘现在’……”
“现在”之于她而言是种完全的虚空。因为这种虚空,过去的记忆稀薄得像湖水上的倒影一样,只需搅动水面便会破碎消失;未来更像是琳琅满目的空中楼阁。因为这种虚空,无论以何种方式生存下去,都如同是已经生活在死者的领地一样,无法向生的境地迈进或前进半步。她还需要更多时间来完全意识到这一点,但那险恶的命运已经初露端倪,等待着她,提示着一切为时已晚。
“即使认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是不能做什么。这就是人生吧。”
“你太悲观了。”白箭喟然叹道:“现在是可以改变的。或者说你能把握的惟有现在。为什么在这个问题上失去信心了呢?”
“这可真是个成功学味道十足的论调啊。”
“何以见得?”
“不论如何,今天的我是全然无用的了。”她不管不顾地说:“所谓信心,在已经注定的未来面前也是丝毫无用的吧。”
白箭哈哈一笑,不置可否。“你该醒了,孩子。醒来的时候,记着我说过的话吧。”
时光透过不间断的睡眠流逝过去。天又亮了起来,日光薄薄透过看似饱经世故的压花暗红窗帘,微微照亮淡白的墙壁,深色茶几,办公桌上发出幽光的电脑屏幕。冰箱的制冷系统嗡嗡转起来。她拧亮半圈台灯,坐起来喝了口水。海蓝色的床盖压在白色床单下,宁静而深沉,墙上挂着两幅关于海上航船的画。她才意识到这房间是以航海为主题的,虽然表面上普普通通,宽大,典雅,与其它房间令人厌倦地别无二致。
这是在S城的最后一天。她没有别的安排,午后便去楼下的游泳池遛了遛。游泳池边有两个小型温泉池、干蒸房和湿蒸房,独立收费的spa馆,设施齐全得令人惊讶。她却遗憾地没带泳衣,只能披着浴巾去蒸了几轮,再将疲惫的身体反复浸入温泉。清新的消毒水气味里荡漾着生命的气息。生命……
活着明明可以是幸福的。S城的夜色,雨后的青草气息,冰透的鸡尾酒,暗红的印花窗帘,清晨的站台,珍珠奶茶刨冰,奶油小方,紫藤色连衣裙,薰衣草香的浴巾。她想起女诗人安静的墓碑,蓝白相间的拱门,混杂着泪水和雨水的灰色天空。
她也想到贝蒂,永远穿着黑色西装,步履匆匆,大步向前,坚定明亮。贝蒂是不在乎这些细节的,贝蒂不会为时间的流逝伤感,贝蒂活在一个目标明确的世界。贝蒂在她该在的任何地方,也许她只是短暂出差又离开,也许正在前往布鲁塞尔的飞机上,但无论如何,不会无端地出现和消失在S城。
从湿蒸房出来换衣服时,一个年轻女性和她搭话。对方自称是S市人,坚持每周来酒店游两次泳已三年了。
“三年前我查出子宫上长了个瘤,”女人撩起浴巾,指给她一道狭长的伤疤看:“幸亏发现得早,做了手术。从那以后我就开始锻炼。”
“真厉害啊!”她敬佩地说。一具生病的肉体是幸运还是不幸呢?也许比起精神,身体的病痛甚至是值得羡慕的。至少人们不会埋怨癌症患者。可是对于主观上厌弃生命的人,他们有什么好话可说呢?
“从那以后,我才知道生命的可贵。还有什么可伤感的呢?打起精神来,妹子!把握好现在的每一天,每天结束时不后悔就好。你还年轻,一定能做到的。”
女人温厚地鼓励道。几乎是和白箭一模一样的口吻。她笑了笑,对对方的善意表达了得体的感谢,而后几乎是逃出了更衣室。
F说可以开车送她,她拒绝了。(“打车就好啦。”)
出发去机场的几个小时前,凉水坐在酒店对面楼顶一座巨大的空中花园里。云雾从很近的地方升起,和成团的墨绿树荫相互交织,连成一片。被这片细密柔软的网簇拥着,环绕着,仿佛回到十一年前赤道上潮热的空气里,她感到某种无法言喻的幸福。
那些青春漫游的岁月啊!它们永远地过去了,此刻她即将返回终点。在此之前她还有不得不做的事,一些注定要被忘却,但却不得不完成的事。她是为什么来到此地,又是为什么必须不能回头、不能后悔呢?即使回到过去,也无法获得令人满意的答案。但此刻答案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醒来的时候,记着我说过的话吧。”
她想起了白箭。一如既往地伤感而默契,她没有再见过它。
一朵青灰的云飘过来,悠然自得地在她眼前膨大,却撞上了尖锐的塔顶,被撕成凄厉的碎片。这是她在S城所见的最初也是最后的云彩。她看了一会儿,站起身来,挪动有些麻木的双腿。一些云的残躯紧跟在她后面,另一些则只是眨了眨眼,目送她朝下天台的楼梯方向走去。
·END·
一 审:一 木
二 审:马 可
校对:李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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