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大地上世袭

文摘   2024-09-30 12:02   云南  









大地上世袭


傅菲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元灯长歌》《深山已晚》《我们忧伤的身体》等30部,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芙蓉文学双年榜、方志敏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及多家刊物年度奖。




大地上世袭

 


星江流着流着,脸上荡漾起了春风。星江横截。三月初暖,野花迁来河岸,苦槠树垂下一串串穗花,蒲儿根黄黄,铺满了田埂和草滩。河谷沉寂,只有河水一浪一浪,扬起震耳欲聋的涛声。雨季远没有到来,仍有绵雨酥酥,毛茸茸,被风牵着雨线,横荡每一寸大地。公路桥从坑口的石枧自然村横跨,进入绵亘的森林。六年前,并无桥,以驳子船撑渡。三米宽石阶从大樟树而下,没入星江,缆石如磨盘,撑渡人掌一支篙,渡人渡货也渡牲畜。渡边村,遂称渡头村。村有五户,临河高踞半山坡,被老樟树、枫杨树、苦槠树、苦楝树、朴树、糙叶树等掩藏。酥雨筛下来,细密、杂碎,半截山梁浮出雨雾。

无论晴雨,每天早上五点,程锡源骑一辆摩托车,从石枧骑往渡头。摩托车停在晒谷场,他边走边用单筒望远镜瞭望河面。石枧至渡头的河段,约三华里长,中华秋沙鸭、青头潜鸭、鸳鸯、绿翅鸭在此栖息。他是石枧人,手脚粗壮,身板结实,头大脸圆,皮肤铜色。初春,冬候鸟陆续北迁,他每天来河边,与候鸟默默告别。

辛丑年11月12日,我就来过渡头村。我见到了三个村民。一个中年妇人坐在门槛上,手上掰着油桐籽,眼睛盯着陌生人,面无表情。她的脸肥硕,棉袄又厚又大,手使劲地掰油桐籽,掏出棕黑色的籽。似乎油桐籽是她敌人。敌人必须受到暴力的惩罚、彻底的虐待。籽落在簸箕上,壳扔在柚子树底下。壳堆得高高,又霉黑又腐臭。一个七十多岁的大叔在劈柴,圆木段竖在石块上,他举起斧子对着圆木心劈下去,木柴裂开。他耳背得厉害。我对着他耳朵大声说话,他也听不见,呲着嘴巴微笑。一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修自己的摩托车。院子是泥巴地,牛筋草伏地而长,商陆烂叶烂茎,金樱子的刺蔓攀爬在杉木上。杉木有十几根,刨了皮,横堆着,长出了菌类。菌小朵小朵,枯白色。一条半米宽的小路,出了村头,便去向不明。村边有数块菜地,种了白菜、菠菜、芥菜、白萝卜、荠菜、葱、大蒜、韭菜。菜地用竹篱笆围着,菜葱绿。菜地之下便是斜缓的荒坡,长着刚竹、箬竹、野茶、杜鹃和鹅肠草、马齿苋、紫花地丁。带我进村的人,便是程锡源。他说,外地人很难找到下河的路。路藏在刚竹林里,是他用刀劈出来的。

2002年冬,来自南昌的摄影家在渡头村发现了中华秋沙鸭,常年在浙江做手艺的程锡源,便在每年的十一月初回到石枧,等候中华秋沙鸭的到来。他买来望远镜,每天来到河边巡察。鸳鸯第一批来到,随后是绿翅鸭、斑嘴鸭,到了下旬,中华秋沙鸭神不知鬼不觉来了。他详细地记录时间、羽数、种类。他是鸟类行踪知情者和追随者。越冬候鸟北迁了,他又带着物什去浙江做手艺。他是生活的候鸟,在异乡觅食。

刚竹林里的小路,仅容一双脚,太窄了。婆娑的竹杪往路中间斜弯,形成了人高的窝棚。竹茬倒竖,很戮脚。山腰之上,鹅掌楸或山乌桕从阔叶林倒悬而出,黄如染布。长源溪从斜深的山谷循林而出,在石拱桥前注入星江。一口水潭锅底状,清澈见底,波氏吻虎鱼贴在潭底,扇尾摇鳍,令我想起阮籍。每年汛期,有钓客来渡头,坐在石拱桥上钓溪鱼,一根钓竿每天可钓数十斤马口、宽鳍、白鲦、翘嘴鲌、棒花鱼。这让我神往。用程锡源的话说,鱼拥挤在长源溪出水口,往上斗水。走了一华里多山路,才下到河边。十二个鸟类摄影家躲在遮阳布搭起的鸟点,拍水鸟。我也去看他们拍摄,从镜头里,可以清晰看见百米之外的水面,中华秋沙鸭成双成对出游、嬉戏、啄鱼、争食。青头潜鸭与绿翅鸭、斑嘴鸭混杂一起,在深潭潜游、抖翅。

事实上,到了(隐身)河边的樟树林,看到了辽阔的河面,就知道这截河,是鱼类、鸟类和(鼬科、猫科)哺乳动物的栖息胜地。星江筑坝,拦截蓄水,到了冬季,江水羸弱但潺湲不息,一滩一滩的青灰色砾石(石灰岩)裸露出来,岩石的凹槽注入了水流,涓涓细细,回旋之处,有了深达数米的水潭。无水可斗的鱼,在水潭里作逍遥游。高处水面的石滩,长起了矮芦苇、白芒、知风草。两边的河岸被香樟树、木荷、黄山松、枫香树等高大乔木统领。鸭科鸟类在高树上夜宿,在草丛休息,以鱼虾为食。这里是天然的鸭科鸟类避难所。鱼多,(鼬科、猫科)哺乳动物便寻迹而来,捕鸟捕鱼。

河床约三百余米宽,裸露出了一半之多的河滩。河滩平阔,并无采挖,白白的细沙淤积。中华秋沙鸭、鸳鸯等越冬候鸟了,鸟类摄影家也如期而至。他们来自北京、广东、上海、浙江等地。在出发之前,给程锡源报车次。程锡源就开车去火车站接他们。坑口距火车站约二十公里,出村的公路弯弯绕绕。出了村,是一片瓠瓜形的田畈,秋稻已收割,田畈素白素黄,泛起青青浅浅的草色。

水坝壁立,高三十余米,水坝之上是湖村。渡头村有一条古驿道通往湖村,因了水坝已了无踪迹,被荒草掩埋。山体圆尖如斗笠,苦槠、甜槠、山毛榉、野山柿、野山茶、油茶树遍野。时不时传来“咯咯咯,咯咯咯”的鸣叫声。这是白鹇在叫。白鹇以种群分布、栖息,有自己的领地。偶然抬头举目而望树林,见白鹇翩翩而翔,滑过树梢,落在油茶树下。它尖尖的喙,啄裂油茶籽,啄食油茶籽。油茶籽油脂丰富,它百吃不厌。事实上,山中无路,翅膀就是路。春季,草疯长,人迹近无,草吞没了路。偷捕鱼的人只需一条竹筏,在星江行走。他们带着丝网、戴着头灯,往水潭或深深的河面撒网。程锡源吃了晚饭,便打着强手电,去驱赶偷捕人。程锡源说,没有鱼,便没有稀世之鸟;没有稀世之鸟,坑口便失去了魂。



石拱桥与村舍之间,有一片二十余亩的荒地,已三十余年无人耕种,长起了桂竹、芒草、野枇杷。临近腊月,上千只短尾鸦雀便迁徙来到这片荒地。在江西,短尾鸦雀是不常见鸟,日常难觅匆匆行踪。棕黄的头,锡白的喙,褐灰的羽,刷把一样的尾,看起来很是娇俏。数十只,一蓬蓬集群,在密竹丛,嘘哩哩,呿哩哩,羞赧而肆意,叫得山野更空,远山更苍莽。我穿过芒草的时候,短尾鸦雀呼噜噜低飞而走,嘘哩哩惊叫着。在它们的眼中,我无疑是个不速之客,身份可疑。

垂珠花开,春暖。星江日涨。坑口人撑竹筏,运农家肥去对岸山坞种菜。江水浑浊,泛起了树渣、落叶、木枝。心心念念江鱼,我才又来到坑口。渡头村,我只看到那个耳背的大叔。他在挖地种辣椒种丝瓜。去往石拱桥的小路,芒草长得比人还高。那个鸟点,已被江水淹没了半截。遮阳网浮在树丫上,如沉船留下的一块帆布。

坑口与石枧毗邻,屋舍相连,有村户百余,村街临河,屋舍垒石砌砖,小巷深入后山森林。杂货店是唯一聚人的场所。四个妇人在打麻将,门口站着七八个中老年人,说当地土话。他们在议论什么。在十五年前,我带过一个实习生,姓侯,就是坑口人。坑口人酷爱酿谷烧,喝了谷烧就下河打鱼。这次送我来坑口的师傅,就是坑口人,三十多岁。他说,他在星江一口气可以游两千多米。他壮实如牛。他父亲曾是坑口小学教师,后调入县城。他一直跟着奶奶在坑口生活、长大。我徒步去渡头,他就脱了衣服,从公路桥上跳下去,迎浪而上。

因为豹猫,七月下旬,我再次来到坑口。程锡源在浙江衢州谋生活。程旺根给我带路。程旺根是坑口护林员,每天骑摩托车进山两次,在各山各村巡查。五年前,他开大货车,送货线路是义乌至重庆,往返一次半个月。他送了二十多年的货。原来的护林员年满六十,程旺根接了护林的活。他的脸黝黑,额宽鼻大,浑身有着桐油一样的“包浆”。过了公路桥,往渡头村后山坳走,去鹊坑。坑即洼地。鹊坑就是群山中的一个大洼地,长源溪从村边流过。溪约三米宽,水流湍急,马口、吻、小鳈,在激烈地斗水。机耕道到了鹊坑,便是尽头了。路的尽头,给人悲伤之感。翻过森林覆盖的山梁,下一道坡,便是长源。长源十八村,村村三五户。程旺根说:每次去渡头、鹊坑,加起来也见不到四个人。山民早早去山田做事,到了饭点才回家。甚至,一个人在山田做一天农事。他们长期处于无语、失语的状态,不善言,以微笑迎接每一个人,但论四季更替。坑口四周的群山,多眼镜蛇,多豹猫,多白鹇。在数年前,还有黑熊出没村舍。狐狸也常见,在田垄、山垄、森林游荡。蛇会隐身,隐身在草丛、树上、水里。还会隐身在衣柜、土缸、晾在竹竿上的衣服口袋里。妇人收衣服,放在床上叠,见口袋鼓鼓,伸手掏,掏出一条蛇。土缸存放黄豆或芝麻或零食,缸盖没盖实,蛇盘在缸底,伸手抓黄豆,抓出一条蛇。山民不怎么怕蛇。蛇医会医治蛇毒。在田间被蛇咬,以浮萍、水芋、扛板归、何首乌等草本,嚼烂,敷在创口。在山上被蛇咬伤,以半边莲、七叶一枝花、小金刀叶、蛇藤等,嚼烂,敷在创口。被蛇咬伤了,处理了创口,被抬回到家中请蛇医处理。创口以清水反复处理,外敷草药。最好的处理方法是清洗了创口,以燃烧的烟头对着创口贴肉熏烤。蛇毒是蛋白质的一种,被高温灼烫,蛋白质会分解。这是一个蛇医告诉我的。我非常害怕蛇。即使知道乌梢蛇无毒,我也怕得浑身哆嗦。不仅仅因为有毒蛇会伤人,更因为蛇是冷血动物。冰冷的动物,令我惊悚。我也因此怕蜥蜴。

在夏秋的山中,程旺根几乎每天看见眼镜蛇,烂草绳一样堆在路旁或石块上,蛇头高高翘起,吐着信子。晚上的溪边是蛇出没最多的地方。蛇歇凉,也在捕食蛙类。

豹猫常出没,却不可见。豹猫是猫科动物,以鸟、野兔、山老鼠、蛇为主要食物,鲜有来到村子。不仅仅是它惧怕人,还惧怕村狗。一个村,哪怕只有三五户,狗还是有三五只。坑口就有五十多只土狗。一只狗叫,全村狗就叫。它们叫得不明就里。狗是最喜欢起哄的动物。每只狗都叫得大义凛然。群吠的时候,狗不知道自己是狗。狗把狂叫当作一种忠诚的天职。对付狗,最好的办法不是棍子,而是一块骨头。狗叼着骨头,躲在远处,慢慢啃。到了严寒的冬季,豹猫来到河边,捕食水鸟或鱼。豹猫缩在树根底下,观察着猎物的动静,一个跃步,扑上猎物,拖着猎物回树林。豹猫有非常灵敏的视觉、嗅觉、触觉,可以精确感知四周环境。我看见过三次豹猫。一次在浦城管厝水库夜钓,豹猫偷食我鱼篓里的鱼。一次在鄱阳谢家滩福山水库,豹猫在涵洞口捕鱼,我站在坝顶,看着它捕鱼、吃鱼。豹猫有着一双碎冰一样光寒的眼睛,行走无声,毛色黑而有浅黄色斑纹。还有一次,在浦城荣华山一条通往南浦溪的机耕道上,豹猫被一辆车碾轧,头压扁了。

在极其饥饿的情况下,豹猫会来到农家厨房,偷食鱼肉。在五府山时,曾有一户山民,宰杀了年猪,鲜肉放在土瓮,还来不及腌制,豹猫摸黑来了,躲在瓮里饕餮。还在瓮里睡觉。第二天早上,户主起床腌肉,打开木板瓮盖,见了豹猫,又盖了瓮盖,欲操竹棍赶。他还没转身,豹猫顶开瓮盖,跳出窗户,跑了。瓮盖了木板盖,豹猫怎么进去的呢?他便责怪自己做事毛糙,喝了点酒,盖板没盖实。其实不是盖板没盖实,而是豹猫、山灵猫、野山猫都具备一个非凡的能力,即可以移开盖子(如井盖、饭甑盖、缸盖瓮盖),又可以合拢盖子。果子狸也有这个能力。

遇见豹猫、狐狸这样的哺乳动物,需要神赐,并非仅靠数次的寻访就可以遇见,而是数百次、上千次深入山中,或许偶尔可见一次。这是大自然给我们意外的犒劳。

星江出坑口南流,与体泉水汇合,始称乐安江。群山与河流在旺盛地发育生命。坑口四周的群山及约两公里长的河谷,栖息着中华秋沙鸭、白颈长尾雉、白鹇、松雀鹰、短尾鸦雀、凤头鹰、黑领噪鹛、红头穂鹛、画眉等六十余种鸟类,和豹猫、小麂、猪獾、狗獾、果子狸、猕猴、鼬獾、黄腹鼬等十余种哺乳动物,以及中华瘰螈、大鲵等珍稀两栖动物。坑口是个千年古村,世代长居。鸟、鱼、兽、树木,与山民一起,在这片大地上世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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