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杉:静静的萧太后河 | 夜航船·小说

文摘   2024-12-04 11:14   云南  


韩杉,本名张佳良,1995年出生,北京通州人,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创意写作专业,艺术硕士。短篇小说《永乐店逸事》《寻找辛巴》发表于《人民文学》。










静静的萧太后河


文/韩杉





小公共上蹿下蹦地往前跑,能开的窗户都开着,汽油味还是一个劲儿往鼻子眼里钻。八月份,艳阳高照的好天气,与其说是坐公交车,还不如说是坐在移动笼屉里。一路连蒸带晃,韩连明几乎快要精神崩溃,头发一绺一绺趴在脑瓜皮上,顺着额角滴滴答答往下淌汗。太阳穴突突地跳,像是有把钻子从里往外钻。肚子也不舒服,一早喝的是棒子碴粥吧?怎么感觉有一捧石头子在胃里逛荡?

坐在旁边的韩连海终于察觉到老兄弟的异样:“怎么了连明?你这衣服都湿透了,晕车啦?”不问还好,韩连明一听到“晕”字,脑壳里瞬间嗡嗡作响,肚子里的酸水儿直涌到嗓子眼,屎尿也一下顶了门儿。他咬定牙关,紧闭双眼倚住座椅靠背:“二哥,没事儿,别说了,听不了。”韩连海忍不住一笑:“嘿,都说‘二十七八正当年’,你还不如我这个三十七八的呢。坚持坚持,再过半小时就到家了。”

半小时有多长?有电线杆子那么长么?时间是什么?怎么跟喝多了一样?我要坚持不住了……韩连明开始胡思乱想,各式各样的念头变着花样在脑袋里打转,他尝试把意识集中到一点上,就集中到自己的右手吧,它紧攥着蛇皮袋子收束的颈处,袋子的触感又粗糙,又滑腻,似乎随时都会从手里脱落,但绝对谁也抢不走。自己的右手是同辈人中最有力的,握住干透的玉米棒子,轻轻一拧,粒儿就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棒子骨头。掰腕子,别说小头街了,整个村里也难逢敌手,当然,老六媳妇儿不能算。那娘们儿家辈辈养牛,她从小挤牛奶,撸牛咂撸得两条小臂比榔头还结实。

“唉,那人,你怎么啦?坐边上的快瞅瞅。”售票员招呼韩连海。一看可好,老兄弟黑脸膛发白,红嘴唇发紫,身上出着汗却直打哆嗦。“连明,连明?你难受啊?”韩连海伸手就要掐人中,售票员赶忙制止:“掐什么人中啊,这是中暑啦,下一站赶紧下车吧,找个凉快地方透透气就好了。我这有清凉油,给他往太阳穴上抹点儿。”“好嘞,好嘞。”韩连海接过装清凉油的小盒,也就啤酒瓶盖那么大,滑滑溜溜的怎么抠也抠不开,最后售票员看不下去,亲自打开盖子给韩连明抹了两下。

“张家湾了啊。那俩,中暑那个,赶紧这站下吧。”“好嘞,走吧连明,咱们先下车,一会儿再等下一趟。你还能走吧?”韩连海挎住老兄弟的左胳膊,架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向挤着碰着的乘客道歉。韩连明迷迷糊糊地感觉自己在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下意识握紧右手的蛇皮袋子,脖子是软的、腿是软的,右手捏紧的拳头还是梆梆硬。韩连海注意到这个细节,心里也不由得赞叹:“我这老兄弟是好样的。”

下了车,踩在实地上,韩连明忽然觉得脚底下又有了根,大腿虽然像装了弹簧似的麻嗖嗖,起码不再像棉花团那样软绵绵了。猛吸几口空气,臭烘烘的,但总比车上的“毒气”强多了。“二哥,这是哪儿?怎么这么臭?”“到张家湾了,咱在张家湾大桥上呢,底下是臭河沟子。”“憋不住了,我想拉屎。”“那正好,上桥底下。”桥下一股子骚气,看来早被当成了户外公共厕所。这时候也顾不得那么多,脱了裤子刚蹲下,大小便就争先恐后地一齐喷涌而出。“真他妈的痛快。”体内的污秽排泄一空,韩连明心里说不出的畅快,开开心心地想要擦屁股,左摸右掏才发现兜口里没有纸。“二哥,有纸么?”“拉完了?我看看啊……没有。”“那得了。”也不能不擦啊,四下看看,除了石头子就是干屎橛,韩连明把眼光落在了蛇皮袋子上。

韩连海看见老兄弟一手拎着蛇皮袋子,一手夹着烟,腆着胸脯从桥底下冒了出来,就知道中暑的危机已经解除,心里松了口气。兄弟俩站在桥头,一边等车,一边欣赏桥下“风景”。河面挺宽,水却很浅,太阳光一照,五颜六色泛着油光,风吹过来,水面就微微颤动几下,很快又恢复平静,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迹象。靠近岸边的地方,漂满了红色或黑色的塑料袋,一只死猫头朝下趴着,还有一只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四脚朝天地仰着,毛已经脱光,肚皮胀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爆炸。韩连明问道:“二哥,这叫什么河?”“好像叫什么李太后河还是赵太后河,哦,对了,叫萧太后河。”“哦。”

一辆小公共从远处蹦了过来,韩连海拍了拍老兄弟的肩膀:“走吧连明,来车了。到了家,多花那二十块钱,你得帮我做个证,连元脾气急。”韩连明应了一声:“放心吧二哥,我明白,亲兄弟明算账嘛。我这太阳穴火辣辣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哦,没事儿,售票员给你抹的清凉油。”




公交车刚过太玉园站,韩晓彬就把车窗拉上了,他遗传了父亲晕车的毛病,打开车窗透气可以缓解头痛,但张家湾码头站的气味实在难以忍受,臭鱼味混合着劣质油漆味,直蹿脑仁。他在运河中学念高一,走读。第一次离家前父亲反复叮嘱,坐公交路过张家湾的时候,一定要看看萧太后河还脏不脏、闻闻还臭不臭。一个礼拜后,儿子回到家,父亲上来就问:“怎么样?”韩晓彬头疼欲裂,咬牙切齿地答道:“脏、臭。”“不应该啊,我看新闻说那不是发现曹雪芹墓了么?还修了码头,要建景点,怎么还会臭呢?不应该啊。”父亲系着围裙,脸上写满了难以理解,在围裙上蹭了蹭手,转身回厨房忙活去了。

“张家湾码头站到了,请您拿好随身物品,有序下车。”乘客们心照不宣,早早都把车窗关上了,打开车门的一刹那,大家还是忍不住把嘴巴鼻孔都掩得严严实实。两岸都是居民楼,这一站有不少人下车,韩晓彬打心眼里同情这些人,本来是奔着买河景房,结果还要扛住“生化武器”从早到晚的攻击腐蚀。“河景”确实有得看,成片浮萍肆无忌惮地疯长,把河面捂得严严实实,绿油油煞是瘆人。另外,也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想到的主意,在桥两侧栽种荷花,花是一朵都不见,褐色的枝叶挣扎着伸出水面,拼刺刀似的彼此交错,居然还能活下来,不愧是“出淤泥而不染”。韩晓彬头疼得厉害,恍惚间仿佛听见一阵痛苦的喊叫,不知道是不是萧太后河在宣泄着它的愤懑与悲伤,也有可能是谁被谁实实在在地踩了一脚。

车往前开了五六站,直到大北关,强烈刺鼻的气味才逐渐散尽。车厢里的人也少了,韩晓彬坐在紧挨着后门刷卡机的座位,隔着一排空座,露着个与众不同的后脑勺——顶上有三个旋儿,越看越眼熟。他试探着叫了一声:“晓强?”后脑勺转过来:“诶?哥。”

韩晓彬和韩晓强是比堂兄弟稍微疏远一点的叔伯兄弟,韩晓彬的父亲韩林明,与韩晓强的父亲韩连元、二大爷韩连海是“一爷之孙”。韩晓彬管韩连元叫三大爷,韩晓强管韩连明叫老叔。

“真是你啊,晓强,过来坐”。韩晓彬招手,等韩晓强坐过来了,他又有些后悔。两个人关系说不上亲近,虽然小时候经常一起玩,但也没少打架,韩晓彬虽然大几个月,身量却比韩晓强小一圈,动手总是落在下风,他没认过怂,但最后吃亏的准是他,因为下手没有韩晓强狠。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三年级的时候两个人一起写作业,韩晓强看到一个词,不懂是什么意思,就问韩晓彬:“哥,这个‘继母’是什么意思?”韩晓彬从小看书多,脑子也聪明,就显摆自己的机灵:“‘继母’么,就是后妈的意思,你妈就是韩晓晴的‘继母’。解释完了正得意,韩晓强攥着铅笔照着他脸就是一拳,正招呼在鼻子上,鼻涕眼泪哗哗往下流。韩晓彬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下意识的一巴掌就扇出去了,抽在韩晓强腮帮子上。两个人哭骂着扭打到一起,开始是坐在椅子上搂着,后来就滚到地上搂着,手脚并用,你来我往,韩晓强急眼了,一嘴咬在韩晓彬太阳穴的位置,韩晓彬疼得哇哇乱叫,两只手一通乱挠,好不容易挣脱“虎口”,站起来就奔厨房,抄起擀面杖,回到屋里朝韩晓强脑瓜顶就是一棒子。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韩晓强有些发懵,从地上坐起来就往院子里跑。韩晓彬跟出去,正看见韩晓强弯腰捡起来一块砖头,吓得两腿直发软。韩晓彬奶奶本来在水池子边上择菜,拄着拐棍走过来挡在两个人中间:“唉呦,别打架啊!小强子,你还要动砖头啊?来,你砸我吧。”韩晓强抹了一把眼泪:“大奶奶,您躲开!我把韩晓彬砸死!”喊着就把砖头抡了出来,贴着奶奶脑瓜皮飞过去,落在了韩晓彬脚前边。韩晓强砸完就跑,奶奶转身过来安慰孙子,韩晓彬抬手往太阳穴处摸,湿漉漉的,伸到鼻子底下一闻,全是哈喇子味,这才感觉火辣辣地疼,好像肉皮都被咬穿了,照镜子看看,围着眼角完整的一圈牙印。母亲下班回家,发现儿子脸上的牙印简直心疼坏了,拉着韩晓彬就去了韩连元家。那一幕韩晓彬永远也忘不了,走进大门口,看见三大爷正光着膀子砌茅房的围墙,夕阳照过来,蒙着细汗的上肢肌肉滚动着闪闪发亮。韩晓彬躲在母亲胳膊后边叫了一声“三大爷”,韩连元挥挥瓦刀,微笑着应了一声,似乎心情很好。三娘也领着韩晓强从屋里出来了。“三哥,三嫂子,你们看看晓强给晓彬咬的。小孩子闹着玩没事,怎么下这么狠的手啊,这要是破了相留了疤,眼角这位置多明显?以后娶媳妇儿都受影响。”“连明媳妇儿,晓强这孩子没轻没重,我们教训过了。晓彬也是,他说我是晓晴的后妈,孩子敏感,就打起来了。”韩连元听见,突然插了一嘴:“闭嘴,瞎说他妈什么呢,还找揍。”母亲问:“晓彬,你这么说的?”韩晓彬点点头,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回家我再揍你。”出门前,韩晓彬望向三大爷,他还在砌墙,又挥了挥瓦刀,背对着夕阳笑了笑:“别委屈了晓彬,一会儿我打死那小丫挺养的。”那个笑让他后背发凉,赶紧跟着母亲出了院。回家以后,母亲交待韩晓彬:“以后别跟晓强打架,那孩子随他爸,都是三个顶,‘一顶横,二顶拧,三顶打架不要命’,一个比一个狗怂。”

韩晓强坐在韩晓彬旁边,还是高一头,但瘦得脸上没有肉,明显没有小时候结实了。韩晓彬问:“晓强,学习累不?”韩晓强笑笑:“中专嘛,肯定没有你上高中累。”韩晓彬没说话,他觉得韩晓强的笑似曾相识。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谁也没提明天的事——明天是韩连元去世三周年。




韩连明开着三蹦子,车突突突地跑,心也突突突地跳,扶手似乎比平时更沉也更难以控制。韩连元抽着烟,在车斗里和韩连海有说有笑。韩连明在心里骂:“妈的,明明是韩连元去相亲,我怎么这么紧张。真他妈没出息。”三蹦子烧的是柴油,发动机咣咣响,车屁股冒着黑烟,韩连海扯着嗓子喊:“连明,连元就比你大几个月,人家今儿可就要相亲娶媳妇儿了,你什么时候娶啊?”韩连明也扯着嗓子喊:“二哥啊,我没三哥有出息啊,他手艺好,当大工挣得多,房子也盖起来了。我买这破三蹦子又拉煤又卖菜,钱也没挣着,买车的饥荒还不知道怎么还呢。”“哈哈,你那钱老攒着,回头我找大娘聊聊,二十五的人了,该说一个就说一个。”“二哥啊,我是不指着我妈了,上初中我妈给我做的棉裤,到现在我冬天还穿呢!”

到了地方,韩连海揉腰捶腿,说自己快被颠散架了。韩连元却是神采奕奕,走到女方门口就敲门。媒人热情洋溢,领着未来的老丈人老丈母娘把哥儿三个迎了进去。坐到屋里,两家人说得少,媒人说得多。先夸男方家里人口多,老韩家出了名的勤劳踏实,辈辈老实本分,连元这小伙子瓦匠手艺高明,能干挣得多,家里新盖的七间瓦房,都用前马房的红砖,可不是用烂砖头凑合事的。又夸女方家里事情少,不要这要那的,只图嫁个好人家对姑娘好,姑娘大高个子瓜子脸,眼里还有活,谁都说勤快。韩连元一个劲儿抽烟,烟灰快断了也没说弹一弹,眼睛睁大了往里屋瞥。媒人察言观色,说烟也抽了茶也喝了,该说的也都说了,咱让姑娘小伙相一相吧。韩连元掐灭烟,站起身就往里屋走,门帘掀起、落下的间隙,韩连明伸长脖子瞅了一眼,隐约看见炕沿上垂下来的两条腿,穿着男士工装短裤,露出来的部分白花花亮眼。

从女方家里出来,媒人偷偷问韩连元:“怎么样,相中了么?”韩连元嘿嘿笑,大热天却不停地搓手:“相中了,就她了,您费心。”媒人一听这话也笑了:“放心吧,等我回话。”

接亲那天,也是韩连明开三蹦子去的,他特意起了个大早,拿水管子从车头到车尾冲洗一遍,车头别上一朵大红花,载着韩连元赶往新娘子家。接亲的过程很顺畅,没人堵门,新娘吃了离家饭就被接出来了。韩连明不久前才知道,没过门的三嫂是娘家抱养的,除了养父养母,其他远近亲戚对这门亲事并不热心,接亲的顺利在意料之中。他打量着即将成为自己三嫂的女人,暗暗赞叹着漂亮,这媒人还真没瞎说。长头发大眼睛,眉毛弯弯的,脸蛋尖尖的,那腰,一把就能掐过来吧?那腿,估计能到自己胸口。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排列整齐,毫无缺陷,正想仔细研究呢,修长的手指头就把嘴捂住了,头低下去,微微弯着腰笑,肩头跟着颤,嘿,三嫂笑的时候全身都在笑!韩连明站在三蹦子旁边,看着韩连元和新娘子挎着手走出来,心里那叫一个羡慕,当下决定回家得好好和老母亲谈谈,自己也到了说媳妇儿的年龄了,找个有三嫂一半好看的就行。

新郎新娘上了车斗,韩连明接过娘家人送来的烟和糖,揣进兜里,向人家道了谢,准备开车走人,结果启动的时候发动机哗啦哗啦响了两声就熄火了。媒人打圆场:“这是新娘子舍不得离开家啊。”韩连明涨红了脸,拧开油箱盖看看,油量充足。弯下腰,左手把离合踏板按到底,右手握紧摇把,甩开膀子越摇越快,恨不得把身子甩飞出去——轰轰突突突突,终于点着了火。媒人连连鼓掌:“好!点火了!红红火火热热闹闹!”韩连明抹了抹额头的汗,心想总算是没掉链子。赶回家,婚礼的场面就比接亲的时候热闹多了,老韩家人口的确不少。敬茶、改口、拜堂,亲的热的挨个送上压腰钱,韩连明作为老兄弟跑前跑后的忙活,直到大知客宣布开席,才算能喘上口气。

婚礼结束,韩连海把韩连明拽到一边,打着酒嗝告诉他说:“老兄弟,你整个脑门儿都是黑的。”




雨太大了,不把整个院子淹掉誓不罢休。上初中那会儿,家里的房子还没翻盖,院子里没有打洋灰,平平常常的雨落在土地上存不住,这场大雨连续下了一天一夜还没停,屋门外已经变成了小池塘。霹雷一个接着一个,好像就在耳朵边上炸响。韩晓彬没心思写作业,走到窗户前看雨。天上掉的仿佛不是雨点,而是拳头,劈头盖脸砸下来,一拳在地上凿出一个坑。院子中间搭了一个牛棚,只养了一只小公牛,是母亲的主意。这个勤快的女人嫁到老韩家后,始终闲不住,想着办法增加收家里的入,试过养鸡、养羊、养猪,都没赶上好行情,半年前又决定养牛。黑白花的小牛在棚子里来回走,肚皮上糊满了泥浆。哗哗不绝的雨声中,韩晓彬隐约听到小牛哞哞地叫,叫声听起来那么遥远,像是村子边缘的田野里有另一头牛在叫。

“给你爸打电话!让他回家!喝起酒来连家都不要了!”母亲从中午就开始生气,到了下午五六点钟终于爆发。其实父亲并不爱喝酒,酒品也好,不像三大爷,把喝酒当事儿干,喝多了还撒酒疯,逮谁跟谁干。要不是下这么大的雨没活干,父亲也不会这么轻易地被三大爷一招呼就去参加酒局。“你就说牛棚塌了,我也不知道去哪儿了,牛满院子乱跑,让他赶紧回来。”韩晓彬觉得挺好玩,拿起电话听筒按下父亲的手机号,嘟嘟嘟响过一阵,没法接通。

吃完晚饭,父亲还是没回来,母亲真急了:“喝个猫尿还没完了?!”走到电话跟前,听筒还没拿到手里,铃声就响了。母亲接起来:“喂?韩连明,这家你还管不管了?啊?真的假的?哦哦哦,那我现在就过去。”韩晓彬看着母亲的两条眉毛从竖着变成横着,又挤着往一起凑,小心翼翼地问:“妈,怎么了?”“没事儿,你在家写作业吧,我出去一趟。你别开电视啊,容易被雷劈坏了。一会儿困了你就睡觉。”说完,母亲穿上雨衣风风火火的出去了。家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韩晓彬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觉得害怕,屋里越亮,院子里就越黑。他躺在炕上,看着挂表的时针从八转到九,又从九转到十,父母还是没回来。雨声渐渐小了,小牛也不叫了,院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去年老田家有个老头下雨天给电成植物人了,爸爸不会也电着了吧?电视里有人喝酒喝得心脏骤停,爸爸会不会……”韩晓彬越想越担心,越想越乱,越想越奇怪,眼皮粘在一起的时间慢慢变长,稀里糊涂地睡着了。

转天一早,韩晓彬刚醒过来,就听见锅碗瓢盆叮当叮当响,他急匆匆跳下炕,走到外屋看见母亲正在熬粥,外边的雨也停了,米汤的香味混合着新鲜的泥土味,让心情暖洋洋的舒畅。“我爸呢?”“你爸也回来了。”果然,父亲震天动地的呼噜声一浪接着一浪,韩晓彬太高兴了,没等母亲交待,就捧着英语课本背单词去了。

那个雨天发生的事,韩晓彬听父母和叔叔大爷、邻居朋友们聊了很多次天才拼凑完整。酒是在三大爷家喝的,中午十二点开始,喝到一点钟,就听到院子里轰隆一声,往外一瞧,连门垛带大门都倒了。众人第一反应是被雨冲塌了,走到外边察看,正看见二驴坐在卡车驾驶室里挠头。三大爷借着酒劲,拉开车门把二驴拽到地上,二话不说就扯了个大嘴巴。三大爷家和二驴家是邻居,俩人脾气都不太好,平时就没少因为鸡毛蒜皮的事干仗,这次二驴倒车把三大爷家院门都撞倒了,还不直接干场大的?二驴挨了一嘴巴,一脚就踹到三大爷肚子上。三大爷蹲在地上缓了缓,站起来转身就往院里走,等再出来,手里多了把镰刀。人喝了酒反应慢,等父亲和二大爷回过神上去拦,已经慢了一步。二驴看见对方来者不善,从驾驶座底下翻出一把刀,两个人冲到一起又分开,三大爷捂住胸口,踉踉跄跄走了两步,一屁股坐下,又顺势躺倒在泥水里。二驴见状,撒丫子就跑。父亲按住三大爷冒血的伤口,二大爷趴下做人工呼吸,三娘和韩晓强站在旁边哇哇地哭,要不是父亲提醒,都没想起来去打110、120。说到这件事,父亲总是很内疚,他翻来覆去地说:“我要是拦住了三哥,或许就没事儿了。三哥当时还想说话,说不出来了,一张嘴就喷血沫子,刀扎在肺上了,没救,大夫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刚抬上救护车就咽气了。我要是把镰刀抢下来就好了,二驴也就不会动刀了。”

警车乌拉乌拉开进村,半个小头街的老街坊都出来看热闹,老韩家的人更是尽数出动。韩晓彬站在三大爷家门口,母亲拉着他的手,三娘在旁边,拉着韩晓强的手。二驴带着手铐,剃了光头,身上穿着桔黄色的坎肩,被两位警察一左一右夹在中间,路过家门口时,他转过头看,韩晓彬也跟着看过去,漆成大红色的铁门一本正经地紧闭着,还挂了锁。“在哪儿动的手?”“就是这儿。”二驴耷拉着脑袋,两只手并在一起往地上指了指,手铐的链子叮叮响。韩晓彬眯起眼睛,盯着二驴手指的地方,有一截老树根拱出地面,还有几颗石头子,别的什么都没有。人群发出一阵高低错落的“哦——”声,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不得了的大道理。“把她拦住!”三娘松开韩晓强的手,没有哭也没有叫,冲上去左右开弓对着二驴又是扇又是挠,警察忙架着二驴往后闪,一位女警把三娘拦腰抱住,老韩家的年轻人也趁机抢上去几个,嘴里喊着“抽,抽死丫挺的!”韩晓彬捡起一块儿土坷垃,拉开架势刚想朝二驴砍,手就被母亲牢牢抓住,紧跟着后脑勺就挨了一巴掌。场面一片混乱,直到警察抽出甩棍,指着鼻子把几个愣头青逼退,人群才逐渐平息。韩晓彬捂着后脑勺,疼得直咧嘴,这一巴掌挨得真实在,耳朵都嗡嗡响。他凑到韩晓强跟前:“你看,叔叔大爷们都给你爸报仇呢!”韩晓强没反应,俩眼直勾勾盯着二驴。二驴脸上、脖子上都是血道子,眼角也被打开了,和鼻孔一起滴着血。韩晓彬摸了摸自己眼角的疤,心想韩晓强你当初咬我那个狠劲儿呢?你应该扑上去咬二驴啊,把他耳朵咬下来。

警察夹着二驴在前边走,三辆警车慢悠悠压阵,韩家人和老街坊簇拥在后,形成一个立体的三角形向下个目的地缓慢移动。“就扔这里了。”二驴往村南口的鱼池一指。韩晓彬眼见一条人影从人群中闪出来,直奔二驴,好在这次警察高度戒备,人刚冲出来就给按在地上了。“二驴,你他妈的坏我!我跟你没完!”老猫爬起来,一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朝二驴骂个不停。韩晓彬小时候到老猫的鱼池边上捞鱼,被他教训了一顿,现在看到他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还挺痛快。警察征用了老猫家的一条简易塑料船,用绳子把一大块磁铁吊到水里,很快就把作案工具吸了上来,拿到二驴眼前:“是这个么?”看到二驴点头,用塑料袋一装,给鱼池、匕首分别拍了照,又给二驴和鱼池、匕首拍了合照。

韩晓彬没看清匕首的样子,就觉得刀身很亮,从水里捞出来的瞬间,太阳一打金灿灿地闪着光,直刺眼。



安顿好媳妇儿和新得的大胖小子,韩连明翻遍衣柜和梳妆台的抽屉,又掏遍衣服裤子的兜口,也没找到五十的票子。出租车司机站在大门口气定神闲地抽烟,等着要喜钱。韩连明从院里出来,涨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地向司机抱歉:“您再稍等我一会儿。”好在最后从韩连元那借来五十块钱,才算把人家打发走。这之后很多年,只要一吵架拌嘴,媳妇儿就会用这件事堵韩连明的口:“‘生儿子就打车回去,生闺女就坐三蹦子回去’,这就是你们老韩家说的话。到了家五十块钱的喜钱都拿不出来,还得出去借,这就是你们老韩家办的事。”一听这话,韩连明立马老实。

媳妇儿生孩子后,三嫂子三天两头来串门,韩连明虽然很少参与女人之间的谈话,日子一长,东一句西一句地听多了,也大概总结出来个所以然。两个人聊天,三嫂子占主导,自己媳妇儿往往是倾听和简单回应,只发表有限的意见。三嫂子说话的内容围绕两大主题,第一是对于自己家庭的不满,包括婆媳、妯娌之间的勾心斗角与不合,韩连元喝酒之后肆无忌惮、没轻没重的打骂,娘家人对这些不公表现出的软弱与冷漠。第二是对于“你们家”的羡慕,婆婆好,不找茬;老爷们儿好,不打人。儿子更好——“晓晴要是个男孩儿,我至于被他们一家人这么欺负嘛?”偶尔有另外的主题,是限于女人之间的。“你上环儿了么?”三嫂子问,“我没上,这几年坐了四回小月子”。韩连明一条腿刚迈进屋,正听见这句话,臊个大红脸,赶紧把腿撤回来,在院子里瞎转圈。他还撞见过三嫂子一边说一边抹眼泪,把裤脚拉上去,大腿上青一块紫一块,像刚刮完腻子的墙上开出了一朵朵野花。韩连明第一次看见三嫂子,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双腿,他纳闷韩连元怎么能下得去手。

到了儿子刚学会走的时候,野花已经开到了三嫂子的胳膊上、脖子上、脸上。媳妇儿已经在家里站稳了脚,不显山不露水地夯实了自己的家庭地位,三嫂子走后,她劝韩连明:“你能不能去找韩连元说说?这么打人谁能受的了?看三嫂子瘦的,都快走形了。她说现在都开始喝中药了。”韩连明支支吾吾:“你也不是不知道韩连元的脾气,我能说的动他么?弄不好都得和我动手。”“你瞅你那个怂样儿。还说你们老韩家人老实,敢情不是混蛋就是窝囊废。”韩连明也不还嘴,转身嘻嘻哈哈地去逗儿子。“你就知道打哈哈,这么下去早晚得出事。”

果真出事了。接到韩连海的电话,韩连明骑上自行车玩儿了命的往韩连元家蹬,半路链子掉了,鼓捣几下没装上,索性把车扛在肩膀上跑,拐过弯就看见韩连元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韩连明放下自行车,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往前走的时候好像不是腿在动而是地面在动,他满脑子都是韩连海那句:“赶快来,老三媳妇儿喝敌敌畏了!”

三嫂子躺在地上,上身穿着粉色的呢绒短大衣,下边是浅蓝色的阔腿牛仔裤,韩连明认出这是她出嫁时候的衣服,现在沾满了土和碎柴禾叶。人还在动,胳膊和腿扭曲成十分怪异的角度,两只手像鸡爪子一样蜷缩着,眼球夸张地向上翻,似乎想看到自己的头顶,但眼皮很久都不眨一下。嘴角挂着发黄的白沫,留到下巴上的已经干了,新的还在往外冒。韩连明脑子发懵,手足无措,不知道二哥把自己叫过来是要做什么。他怔怔地看向围成一圈的人,有指指点点的街坊邻居,有拍手跺脚的韩连海,有揉眼睛的韩晓晴,还有掐着腰的二娘——韩连海和韩连元的妈。

韩连元拎着一个水桶从院子里出来,围着的人都把鼻子捏住了,韩连明却什么都没闻到。他看见二娘扬起一只掐在腰上的手,斩钉截铁地发号施令:“灌下去。”韩连海把自己弟媳的脑袋托起来,用一截木棒把弟媳的嘴撬开,韩连元拿了一个破碗,从水桶里舀出一碗什么东西,端到被撬开的嘴边倒了进去。三嫂子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响,脑袋不受控制地朝左肩膀的歪着、抽搐,黄色的汁液从鼻孔、嘴巴淌出来,留到脖子、胸口上,又滴到地上。韩连明迟钝地反应过来了——这是大粪,灌下去,让三嫂子吐,把喝下去的敌敌畏吐出来。他和围观的人一起,眼巴巴地等着,三嫂子始终没吐,粪汁静静地、缓慢地从被撬开就没在闭上的嘴角往外流。人不动了,脑袋也不再抽搐,不知道谁说了句:“人完了。”韩连明突然间觉得很臭、难以忍受的臭,他分开人群,弯下腰嗷嗷地吐,吐得鼻涕眼泪都止不住,他想:“二娘就是打算让三嫂子这么吐吧?”

老姚大夫赶到后,看到躺在地上的人和一旁的粪桶,眉头就皱紧了,蹲下去用手翻翻眼皮,又号号脉,站身来,把围成一圈的人挨个瞪了一遍,目光扫过来,韩连明吓得打了个哆嗦,冷汗刷就下来了,鸡皮疙瘩一层一层地冒。“人没了。这是谁出的馊主意?”老姚大夫甩下这句话,背着小药箱走了。韩连明张了张嘴,半个字都没说出口,愣愣地站在原地,决定接下来别人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什么都不让他做,他就一直站着。“连明,你这就去大队,给火葬场打电话吧,让他们明天上午过来。”“成!”听到二哥的话,韩连明立马答应,上了自行车,一脚蹬下去才想起来链子掉了,差点连人带车摔个跟头。

去火葬场的路上,韩连明坐在灵车车厢后边守着棺材,韩连海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撒纸钱。纸钱是家里的女眷们用白纸剪的,有大有小,过路口要撒,过桥也要撒。“连明,你去过火葬场么?”“没有,头一次。”“我是第二次,上一次是烧你二大爷。按说这事应该让小辈来,我这大老伯子来算什么?”“是。不是没人愿意来么?晓晴又小。”“是啊,诶?完了,我这纸钱撒快了,快没有了,师傅,应该快到了吧?”韩连海手里装纸钱的塑料袋快空了,灵车司机爽快地哈哈一笑:“没事儿,用我这个!”说着顺手从座位旁边掏出一大袋纸钱递给韩连海。“行,那就谢谢师傅了。”到了火葬场,司机问韩连海:“回去还用我么?”“不用了师傅。”“那把账结了吧,二百二。”“不是二百么?”“车钱二百,那兜纸钱二十。”

韩连明第一次见识到火化的过程,人从炉子口推进去,等到再推出来,就变成了一堆碎骨头。都说“骨灰”,烧完剩下的却不能算是灰,圆壳是头盖骨,长的应该是腿骨。工作人员把遗骸收拾到一个托盘里,放到操作台上,抄起一把锤子,向韩连明解释:“大的骨头烧不动,得锤碎,要不骨灰盒放不下。这骨头挺硬的,也挺白的,死的是你什么人?岁数不大吧?老人的骨头酥,发黄,被药拿的。对了,你们准备买多少钱的骨灰盒?”“哦,那得问我二哥。”“你二哥在哪儿呢?”

韩连海走过来,把韩连明拉到一边,小声说:“老兄弟,钱不够,刚我问了,最便宜的都买不起。”“那怎么办?”“刚那司机装纸钱的不是有个蛇皮袋子么?”“那能行么?”“行。”“一会儿咱们怎么回去?”“坐公交。”



韩晓彬后来发现,自己晕车并不是由于遗传,而是因为坐汽车太少,上高中一趟一趟地坐公交,慢慢地就不再头疼了,不管是小客车、地铁还是火车、高铁、飞机,都不会晕。但父亲一直都没能摆脱晕车的困扰,不知道是打哪儿落下的病根。他曾问父亲:“您年轻时候不是开过农用运输车么?怎么坐车还会晕?”父亲说:“三蹦子不带棚,坐带棚的车我就晕。”

自从摇到号买了车,韩晓彬几乎没再挤过公交,这一次完全是心血来潮。端午节前一天,正赶上限号,他本打算叫个网约车,输入目的地后,被预估价格吓了一跳。点开明细,包括什么节假日期间调度费、早高峰时间段调度费、长途调度费,调度来调度去价格就上去了。一赌气,韩晓彬决定坐公交车回家,也算是重温一下并不太遥远的学生时代。

在通州北苑站下地铁转公交,公交车比以前更长、更宽敞也更顺眼了,油渍斑斑的软座椅换成了干净结实的硬质座椅,空调温度设置的恰到好处,头顶上的出风口还可以调节方向和风量大小,韩晓彬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周身干燥凉爽,他感到似曾相识,又分明觉得这种体验前所未有。毕业以后留在海淀工作,不是走东五环上京津高速,就是走东四环上京沪高速,很少“走下边”,由北向南贯穿整个通州城。韩晓彬透过车窗一路看,惊异于一个城市在十来年的时间里所能发生的巨大变化。公交车过了土桥,往南一拐,一座气势恢宏的石碑突兀显现,上书“漕运古镇张家湾”,几个字遒劲有力,颇具古风。韩晓彬忍不住一笑,心想我这四百多度的近视今天居然也来了一次走马观碑。前边就是张家湾大桥,他悄悄把车窗拉开一条缝,鼻子凑过去,鼓起勇气深吸一口气——不臭!车上了桥,车窗缝又拉开一些,气压差的变化使得外边的空气急促猛烈的灌进车厢、扑到脸上,韩晓彬闻到带有一丝腥气的新鲜的河水味道,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花草香。桥左边的码头临水立着一座古色古香的凉亭,右边则是一片宽阔的广场,中央是一尊古朴衣冠的人物造像,底座上刻着“曹雪芹先生像”。看来,曹雪芹葬志的考证工作取得了切实成果,不管全国各地的专家怎么看,北京的学者和张家湾人民已经认定这里就是红楼一梦的最终归宿。河水不深,清可见底,丛丛绿藻随着荡漾的水波浮动招摇,还有几只白色的长腿水鸟,伸长了脖子在河中踱步。两岸铺满了野花青草,大片舒适的绿色沿着河道蔓延,和岸边居民楼橘红色的外墙相映成趣。张家湾码头站的乘客下去了,公交车重新开动,毫不留恋地把一方胜景甩在身后,韩晓彬意犹未尽,内心很是感慨。

到家后,父母已经做好了午饭,坐在饭桌上,韩晓彬觉得浑身上下、从里到外都那么踏实。上班以后整天生活就像在打仗,在路上和横插竖挡的车流斗,到了单位和写不完的文稿斗,下班和股票指数斗,躺在床上又要和失眠斗。只有回到家,才能拥有无所挂碍的轻松自在,所以每到周末和节假日,韩晓彬就迫不及待地往回跑,好像刚被刑满释放。父亲平时不喝酒,只有儿子回家的时候,爷儿俩会小酌两杯。韩晓彬抿了一口白酒,痛快地咂吧一下嘴,看着父亲微醺的红脸和眯起来的眼睛,心想这就叫其乐融融吧?母亲给他夹了一块儿红烧肉:“别光顾着喝酒,多吃点儿菜。明天还不去你二大爷家看看?去你三娘家也看看。”“行,我没买东西,明天给他们一人拿五百块钱吧。”“你看着给。”父亲端起酒杯,问韩晓彬:“你和韩晓强还联系么?”“没怎么联系,上次看见还是二奶奶出殡。他现在干嘛呢?”“听你三娘说,在什么厂子上班呢。他也不回家,说家里破,交了女朋友都不好意思往家里领。你三娘愁坏了,这孩子不懂事。”韩晓彬不自觉地用手指去摸左眼角旁的那一小块疤,这么多年过去,疤从颜色上看几乎已和周围的皮肤融为一体,但发呆或想事情的时候,手指反复磨蹭那部分的皮肤,漫不经心的感受平滑中浅浅下的凹痕,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

韩晓彬又喝了口酒,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问道:“爸,我第一个三娘是怎么没的?”“怎么没的,让你三大爷逼死的呗,他天天……”父亲还没说完,母亲插话道:“你还不知道你三大爷韩连元是什么人么?混蛋一个,喝多了就打媳妇儿,媳妇儿跑到婆婆——就是你二奶奶家告状,你二奶奶从外边把门锁上,把韩连元叫过来接着揍。逼的没法,不就喝敌敌畏了?”父亲喝酒喝得红光满面,说起了当年的事,眼睛里似乎有了光彩:“你那三娘比现在这个三娘好看,当初还是我开着三蹦子给接回来的。等死了送到火葬场烧完,我跟你二大爷拿个蛇皮袋子把骨灰一装,坐上小公共就回来了。这叫什么来着……”“叫什么?”“叫……对,管接管送!”母亲说白了父亲一眼:“你这嘴就损吧。”父亲满不在乎:“这是事实嘛,那时候穷,可不就是这样?拿蛇皮袋子拎回来,韩连元在地头儿刨个坑就给埋了。”

韩晓彬准备好一千块钱,往三娘家里走,小时候的事在脑海里过电影。二驴在家门口逗孙子,看见韩晓彬过来也没说话。三娘家大门紧闭,因为油漆脱落,看上去黑一块绿一块,像极了营养不良还挨了顿胖揍的忧伤的脸。他推了一下,没推开,门从里边插着。“大过节的怎么还插门呢?”韩晓彬嘟囔着,抬手想敲,终归没敲。

“我还是先上二大爷家去吧。”他想。





-THE END-



    一审:Lakeyah

二审:王 三

校对:一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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