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河:他吹的调调,有喜调也有哀歌 | 夜航船·诗歌

文摘   2024-12-28 09:34   云南  




非遗诗歌:秘密

青年河





泥瓦匠


流传至今的手艺,删繁就简

依然实用。在怀念祖先,也是在

延续作为家的意义。已经

多年不再有宏旨大义

他们一直用泥土叙事,唱草房子的歌

把夕阳折进书页,写土屋的历史

当再次住进石头房子,想不起

山顶洞人的模样。想不起

如何用石头敲打万古长夜

石头是假石头

钢筋骨架、水泥肌体覆盖的丛林里

石头没有棱角。茫茫夜空

找不到北辰。走不回去

无根的创新,与拙劣的模仿无异

泥瓦匠的手艺,面目全非

脚手架上的异乡人,躲躲闪闪

身份不明。星空晦暗

越来越不自信,搭建的每一细节

随时都会坍塌,古老庭院与历史无关

房顶上的泥瓦匠,转过身去

背对这个时代望乡,远处

闪烁的磷火与心中的星子

点燃房屋的废墟。他猛然在心中

默默惊叫:看,鬼火




喊丧者


每一声,都能将躺在棺椁中的眠者

提醒:“你上路了,就不要再回来了

你看看,这么多人来送你

在村子东边,太阳升起的地方

给你安好了家。”

在他的左右,有两个隐身者

在前面小心引路

一个叫牛头,另一个是马面

心照不宣的约定,互不干涉

互不说话。这边是独木桥

另一边是阳关道。过了奈何桥就不再见了

他只负责送走。这虐心的行当

使他看起来严肃而又令人尊敬

这也是高尚的职业。他用虔诚的心

安抚死者。他也有泪水

只是他喊出来,流进心里

这个年老的童男,声如洪钟

每一声都令人动容。他提醒生者

召唤亡灵。想起了童年,他数着

一个个离他远去的熟悉面影

起灵的时候,人们抬着棺椁

也抬着他。他手扶棺椁

棺椁中躺着的人看着他

他名叫九龄,死于九龄




吹鼓手


他吹的调调,有喜调

也有哀歌。悲调让人哭,乐歌

让人笑。青年河平原都叫他吹鼓手

卑贱的职业,吃饭也只配在天井

围观者与他取笑、逗乐,他是雇来的

双手捏着唢呐眼,鼓着腮帮子

用尽所有力气,唢呐飞出苦调调

只有他自己懂,调再长一点

就能把棺椁中的逝者唤醒

习惯了,他渐渐把喜调忘记

哀调才是歌,用命来吹

终年如一日,吹给自己

喜调则成了哀歌,写成自己的墓志铭

唢呐的眼,在苦水里浸得太久

老太太们一阵唏嘘,哀叹

年轻的媳妇不停地抹眼睛

男人们低头,忙着

与逝者做最后的庄乡爷们

祖师爷留下的饭,他吹了大半辈子

视死如生,越吹越清晰

也越简单,吹着轮回

吹下天上的星




货 郎



他用流浪收集智慧。他的故事

摆在玻璃橱窗里。走一路

收一路 。卖掉一些故事,再

收进一些。这个行脚僧善于

买进卖出,不多一点

也不少一点,就像平衡他的小推车

他世俗而狡黠,活成了精

但有着朴素、善良的心

手中的拨浪鼓,是身份的证明

犹如木铎,他不是孔子。这个魔术师

伸展着鬼手,变幻出

彩笔,石板,模子,泥哨,头绳,皮筋

变幻着乡村的样子

他每说一句话,就笑一笑

笑过之后,就像一个思想家

发一会儿呆。他沉默的样子

是一个游子怀乡,还是一个哲学家

在内心自我思辨

他搬运青年河的生活多年

早已成了她的部分,即便这个职业消失

即便他已死去多年。他越来越像

夫子,身后的影子都是他的信徒




收魂人



有三只眼,一双

望向尘世,另一只

看到纯洁的神,虚幻的幽冥

只有复杂与简单。越来越看不懂这人间

神与幽冥安静,而人心惶惶

无人修行

说两样话,一样说给我们

一样说给神与鬼,他们有固定语法

给人间的话,他也怀疑,鬼话连篇

他用小米、水、咒语收魂

孩子走丢的魂,招手即来

成人的魂,迷失太久

也许不在人间,也不在幽冥

更没有资格去神界

黄纸上画满符与字,每画一下

失魂者深深抽搐,但是不肯回来

他也无法知道病人失魂的缘由

这失格的人间,这罪孽深重的尘世

收魂术变成诅咒,他努力保持清醒

试图不让银针度魂绝技失传




相面师



没人相信,相面师给指出的未来

都是虚妄之谈,而后的多年证明

他是神一样的巫师,诱导人们

朝他预设的方向一步步走去

目光短浅的人们,惊讶于

他对青年河平原了如指掌

就像他参与了我们全部历史的编纂

人们开始相信,他掌握古老的相术

他暗示,在每一张脸上都写尽

全部历史,衍生的枝枝杈杈

言简意赅,这个神秘的修辞大师

掌握语言的能力,洞悉命运的密码

他只看面相,接受神的垂询

对于尘世,他只说出该说的部分

他相人时,眼微睁,似未睡醒

他不用凡言说话,朗朗上口的语诀

来自天书,他只是传音者

他为那个斥其为迷信者看相

三言两语便让那人泪流满面

落荒而逃。剩下的时间,他始终沉默

最后,他有些累了,偷偷逃离人间

青年河迷信盛行的年代,人们尊其为神

他的遗迹,只是被小心翼翼保存的

一众故事。老人们羞愧于

年轻者把历史视为故事,或者传说




酿酒师



粮食滴出的每一滴水,都缓慢

与母体的分离,艰难,痛苦

透明的液体依然散发着

粮食的香味。它滴下来

如雏鸟练习飞翔,胆怯,害羞

怀念母体的暖

中年酿酒师成了酒徒,痴迷

每一过程,挑剔每一粒粮食,如

一个男人处心积虑保持精子的纯度

悟道一样:蒸煮,打水,堆积,降温

加曲,发酵以及蒸馏

最后是陈酿与勾兑,完成绚烂至极

一粒粮食从生到死的过程,与一个人

没什么两样。酿酒师熟悉它的过程

犹如预演自己的一生。

他说:每个从酒坊出来的人

都是买醉者。他酿的上好的酒,却

滴酒不沾。知道他的故事的

已经没有几人了

眸子里不时闪烁摇摆的光,这美味之巅

曾经暴露他的邪恶,杀死过

他的心。明白了陈酿与勾兑

才能保持无人的沉默,这应有的样子

来临之前,万物莫不偏离自己的轨道运行

我们看到流星滑落

仅仅属于小概率事件




染 匠


赭石,丹砂,绿矾,古老矿石

巫师一样弥散神奇光芒。巫师

首先将这光芒涂于自身,以及穿的衣服

使自己更像巫师。效仿者

也是推广者。神农不仅尝百草

也辨识百草,惊喜于

蓝靛、茜草、茨草、红花、黄栀的

自然之赐,亦有神助

身着绛紫、烟色、墨绿、蓝黑、朱红

祖先们跳舞或行走,神秘渐失

流落民间。染匠进村的时候

女人心里升起月亮,挂着

干净的粗布蓝。布或衣垂下来

遮住孩子的脸,或者

一双灵巧的手。熟悉布理

深谙草木之道。他染出的云影

灼烫少女的春心,晚霞

让青春的脸,妖娆,迷人

青年河的人们这样说他:“最后蒙一身青

脸上一方白。都是自己染就。”

晚年的他,时常说起死亡

就像说起越来越模糊的

也放心不下的手艺




糊 匠



他说:“我在糊一个世界。”

在一个虚构的世界里,往往有着

人间最真实的细节

他虚构的每一个世界,都会

安慰生者,这是他最大的安慰

肉身沉重的人,有什么资格

凭吊灵魂之轻者。他以虚构实有之物

接引过往,与虚无

也接引今生,与沉重

那些阴影里,都曾经住过肉身

灰烬之后,是菩提

明镜台何其虚幻

银钱树保持招摇的姿势,长久的黑暗里

喑哑歌唱发出欢快的声音

寂灭里的火焰,犹如沐浴

所有的光,都是对世间的观照

听得懂他糊过的物什的言语的

都通神,有他,有最终收下者

他早已为自己糊好车马

在阴暗角落里,他会随时打马上车

绝尘而去。这最后的神的翻译家

自己的语言自己说,自己的语言自己听

糊好过往,再糊来世

糊不出今生迷惘的人间

神也有禁忌,他在人间行走

不在人间说话

他无不谦逊地说:“我只是个糊匠

不问神的事,也不懂神的事。”

这个从古老时间走来的糊匠

再次走向深处,没人看到他走出来




青年河,男,原名孙光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文刊于《散文》《山花》《青年文学》等。



·END·

编辑:李二板

校对:Lakeyah



大益文学
文学有大益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