岚 山
文/万里
她用肘部轻轻地捅我,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岚山像金字塔一般矗立在眼前。其实我们离岚山还有一段距离,准确地说,在行走的前提下亦需要四个小时才能从缆车所在的位置抵达岚山脚下。
“是雪!”她的语气里有着些许激动。
岚山是这片景区里最高的山,群山环绕着它,像弯腰颔首的侍女为年轻的公主梳洗换衣。它的最高峰叫静悠峰,从地图上看只是一个黑色的等腰锐角三角形,被醒目地标注在游册的中心。其实静悠峰有三千多米高,在这里直插云天。它不像高海拔地区的山,冷酷、严峻、面露威严,它更像一位女性,温柔、神秘、楚楚动人。我想这片景区之所以会有人来,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岚山的功劳。从遥远的地方驱车驶来,岚山一直在眼前,他山为其让路。
我说:“那不是雪,是云。白云拂在山上就成了雪。”
岚山云絮缭绕,巨大的白云团在山峰上,只露出一个小小的山尖。山尖为白,确实似雪,山体却呈靛蓝色,整体给人以很大的冲击力。今天不是晴天,雾气很重,天际的蓝色已被稀释,和云朵的白色正好混为一体。云絮仿佛静止不动,定格了眼前的画面,所以媛会惊讶于眼前的景色。其实缆车还在缓慢移动。媛是南方人,很少见过到雪。
她有点不悦,心里又不愿意承认。“这明明就是雪么!”
“现在是夏天,”我拿出手机,“山上的气温是21度,比山下凉快许多。”我试图说服她。
她不说话了,扭过头去看岚山。我们保持这个姿势有五分钟之久。五分钟后,她把身体摆正,坐了回来,目视前方,双手搁在大腿上,左手掌压着右手指。我闭上了眼。我感觉我们都有话要说。
缆车越爬越高。其实我并没有坐缆车上山的计划,我是来爬山的。我在售票窗口意外遇见了媛,在此之前,我们已经有五年零三个月没有见过面了。我穿着一身冲锋衣,黑色的,戴了一顶黑色的棒球帽,架着一副墨镜,只有口罩是白色的,整个人被裹得严严实实。这里不会有我认识的人,也不会有认识我的人。当我拿着票离开柜台,目光一扫,竟然在身后看到一双熟悉的眼睛,那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排在我后面的第二个等候区里,她认出了我,笑着,走出来和我搭话。我吃了一惊,忘记摘下墨镜。
她说:“我盯你很久了,果然是你!”
我说:“不好意思,如果是我先看到你,就是我打招呼了。”
她像没听明白似的,用含笑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你瘦了。咦,你的长发呢?你的长发没了,我还真不敢认你。”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头,头上有棒球帽罩着。“剪了,长发不好收拾,我懒,就从头开始了。”我们都笑了。过去的我喜欢留长发,个子又高,人又瘦,常常一个人在公园的湖边走来走去。长发是我的标志,如同儒生爱穿长衫。她现在的头发也短了,但要比和我认识的时候稍长一些。
我们随后就一些不着边际的话题展开了简单交流,远远地,不打探彼此的近况。感觉很不可思议,想不到双方会在这里相遇;似乎又可以理解,故事的一切都是从意外开始的。我们都是来看岚山的。她当时也身着冲锋衣,上面是黑白相间的外套,下面是黑色的长裤。这套衣服我见过,不过眼前是一件新的,她喜欢一次入手多件同一款式的衣服,这个我知道。我们的目的地都是岚山的主峰静悠峰,于是便结伴上路了。
她也没有伴侣同游,我也是一个人,自然成了她的伴侣。出发前,她指了指地图上的缆车坐标对我说:我们走这边吧。我问道:这是缆车路线,你不是要爬山吗?她点点头,故意拉长声调,我是要去看岚山,但只看岚山,没说是爬上去还是坐车上去。修建缆车不就是为了游客们方便吗?她说得对。
缆车乘坐站离售票厅还有一段距离,我们得走过去。一路上她掏出相机不停地拍照,像中了什么大奖似的,兴高采烈。她喜欢摄影,我们刚认识没多久,她就为我拍了一组照片,风格清新,是生活题材的。午后,在初夏的湖边,阳光正浓时,有花,有风,荡漾的湖光涌上岸来,景色很美。照片我一直收藏着,虽然换了新手机,但过去的一切都还在。
她扭过头来对我说:“你帮我拍一张吧。”
风吹过,缆车轻微晃了晃。我问她:“你怎么想到来看岚山?这座山并不是很有名气。”
她的左手小拇指动了动,说:“不为什么。你不是也来了?”
是啊,她说得很对,我也来了。但我来的目的和她的不一样,我想了解的其实是这一点。缆车在安稳地向上移动,速度不快。我向窗外望去,有雾,天色有点灰,像用久了的木制家具掉了漆,衬得杉树也暗了下去。可是缺少意境,如果能将饱和度调到负四十,去掉高光,再把色温和色调都降到负三十,可以称眼前的山景不失为名家笔下的一幅水墨画。
我现在也算是一名摄影师,当作副业爱好,有时会接一些活,主要看心情。工作后,我用第一年的积蓄买了一台照相机,佳能牌,适合初学者,也适合拍人像。相机到手的第一天,我没有预想中的激动,反而很平静,平静得不像话。我把相机掂在手里,佳能的相机有点重,我已经提前知道了。朋友当时建议我买尼康,说是耐用,不仅测光系统强大,而且高宽容度和高反光的特性使其适用范围很广。我说不了,佳能的就很适合我。第二天我带着相机出门,一路上随便拍,看到什么就拍一张,没有什么计划。家里的沙发和厨房,窗台上的盆栽,屋檐下打盹儿的老奶奶,肆意溜达的宠物狗,等等,这些我都拍过。成都像一位慵散的情人,我躺在她的怀中,沉溺且无法自拔。
一个多月过去了,我发现自己毫无长进。我开始上网搜视频学习,找当地的朋友互勉,还制定计划,一天要拍多少张照片才可以结束,要有昼景和夜景,要学后期调色,试过了水墨画、重金属、文艺风等不同的滤镜。又过去了两个月,我的水平确实提高了不少。但是我累了,相机到手不到半年我就丧失了对它的兴趣。晚上回到家,我把相机丢在沙发上,整个人也跟着陷了进去。我合上眼,世界重归混沌。没开灯,屋里黑洞洞的,窗边映着户外广场上散开的灯光。夜生活刚刚开始。一个人的时候,我会回想自己为什么要学摄影。可是我忘了。记忆像堵塞的水龙头一样不愿意往外喷水,偶尔会在夜深人静时往下滴答滴答零落几滴,势小声大,造就失眠。于是我把相机擦干净收拾好放回了背包,我很感谢那些愿意为我提供帮助的人们。我后来把它卖了。
一年后,我离开了成都,去了苏州。又一年后,我离开了苏州,像蒲公英一样飘荡,再没落地。我开始了早期的规划:去走走,去流浪。
我双手接过她的相机,那是一台佳能相机。看样子也许是刚买入不久的,又也许是主人爱干净。相机保养得很好,没有一丝划痕,也没有一粒灰尘。她小跑到一株大杉树下,选好角度,就转过身向我挥手。光照不是很好,这片林子里处处是参天巨木,抻开的树枝和茂盛的叶子让阳光无缝可钻,抖落下发白的阴影,渲染出一团神秘幽静的氛围。我试着调整焦距,半蹲下,选了一个比较好的采光点,将她放入镜头里九宫格的中心,再拉近。我告诉她,下巴要收一收,眼睛看向我,手可以放在身后,自然点就好。OK!我按下了快门。
我去苏州其实是为听一出戏。到了浮生集,我正赶上《牡丹亭》的演出。那一场人很多,我只能站着,但是视野极好。台上的人一颦一蹙,台下的人翘首以盼。一曲终了,我止不住地鼓掌,大家都为这极美的艺术表演所震撼。我感到脸上划过一丝凉意,空出手一摸,原来是一滴泪。
离开苏州前,我并没有什么具体规划,我的规划就是流浪。第一站是南京,然后是徐州、连云港、南通,最后我在扬州登机飞往重庆。下了飞机,我的怀里就剩下两千多了。一周的劳顿已经让我疲惫不堪,那时的我风尘仆仆,长发打了结,胡子拉碴,双眼通红。由于赶的是凌晨两点的飞机,我只能在扬州逗留四个小时。山城的夜风很暖人,我立在街口,拉开拉链,敞开胸怀,几秒钟后,我就哭了,泪止不住地往下落。等到第二天醒来,时间已经是下午三点。这是我最疯狂的一次,然后我又做回了自己——一个沉默寡言、不爱交际的人。
“你拍得不错啊!我喜欢这张!”她把相机递到我的面前,我凑过去看,是那张笑容灿烂的。她的眼睛像星星,深邃的眼珠里溢出光来。我和她能重逢就是因为这双眼睛。媛曾是我的女友,我会喜欢上她,也是因为这双眼睛。
在湖边,有一天晚上我情不自禁地伸手想去摸她的眼睛,她一激灵,下意识地躲开了,问我:“你干吗?”
我回答说:“你的眼睛真漂亮。”
她在我面前像小小的一只兔子,活泼、娇羞,也许是刚在一起的缘故。任何一段感情都会经历由相识到相熟的过程,像厨师精心烹饪一道佳肴,每一道工序都不敢马虎。除了有一双像星星的眼睛,她还有一副独特且动人的歌喉,她对我说她喜欢唱歌。每逢我们在一起时,手牵着手,她会突然唱几句,歌声时而哀婉,时而悠扬,充满了空灵与澄净。那时我就在想,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不等我思考出结果,她就掏出来一把吉他,双手置于弦上,弹拨起来。我闭上眼睛,用心听着,脑海中回忆着那些歌词。她弹奏的歌曲名叫《安河桥》。
我并不知道她会弹吉他,虽然她只能勉强弹出一首歌的前奏,手指还不灵活,得看乐谱。对于我的疑问她莞尔一笑,说:“这并没有什么理由,我只是想学而已。”我告诉她,我也喜欢音乐,也会弹吉他。她满眼放光,很期待地看着我。但她又摇了摇头,谢绝了我教她弹吉他的好意,她说:“我想一个人来,做什么事都想一个人来。你能理解吗?”我能理解。那晚我们坐在湖边,暮春的蚊子还不怎么活跃。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当然会出去走走,肩并着肩,漫无目的,路上随便聊些什么。要是碰上卖水果的小摊,我们也会停下来看看,细心挑选一番,捧着切好的水果边走边吃。讲到某个笑话时我们会哈哈大笑,更多的时候是我握着她的手不放。她的手指修长,却比我的要小很多,被我整个握在掌心里。
我告诉她,我想学吹笛子。试想这样一幅画面,一个长发男子身着长衣坐在湖边吹奏,身旁搁置一壶酒。她笑了,说:“你说的是笛子,我一开始听成了竖笛。竖笛知道吗,章鱼哥?”我也想到了那个耷拉着脸,郁郁不得志的动画人物,也不禁捧腹大笑起来。
“你在看什么?”她出手打断我的思绪,把我拉了过去,“我也给你拍几张吧。”
她喜欢记录生活。我想起来她给我第一次拍照的场景,她往下翻看我的手机相册,我在一旁尴尬不已。末了,她无奈地叹一口气说:“这么多年你连一张自己的照片都没有?”我摇摇头。要说照片,也就是些随便拍着玩的。我喜欢一个人出去骑行,戴好口罩,连接蓝牙,放一首舒缓的音乐,上路,到人少的地方去,遇着别有韵味的景色就停下来记录。我过去的生活只有书、音乐与骑行。
她选了几张照片,点评了几句,夸我很有直觉,很会捕捉采光点,拍出来的景象都有画面感。但是构图不佳,还都是风景照,没有一张人物像。她不怀好意地笑了笑,说要给我拍一组写真。我有些不知所措,低下头,红了脸。我从未想过要做别人镜头下的模特,何况是摄影师眼中那个完美的瞬间。我从心底认为那是神圣的,像一个人无目的地走在芦苇丛中,忽然吹来一阵风,荡起一丛萤火虫来,渲染了将暗未暗的世界。她摸了摸我的头,安慰道:“没事儿的,相信我。这么好的年纪怎么能不留下几张照片呢?”
美好的年纪确实该留下美好的瞬间。我站在同一棵杉树下,正对着她,两手抱于胸前,戴好口罩,目光迥然。然后又挪步于崖边,背对着那颗模糊的太阳,展开双臂,微微抬头。
我们一起走到乘坐站,搭上了上行的缆车。
来坐缆车的没几个,我们排在第三组。等到缆车开始一颠一颠地移动时,我不自觉地把身体贴紧扶手,按捺住发颤的双腿。我打小就恐高,这个毛病终究是伴随我长大了。而我也只有在心里感到害怕时,才会发现自己与他人是不一样的。我好像把热情都燃烧在了童年,肆无忌惮,不知节省,等到长大了,就捉襟见肘,像出海的渔夫弄丢了鱼叉,只好驶回停泊港,待在岸边独观海景。在班里,我属于为数不多的不合群的人,没什么朋友,只有一个同桌,不幸的是我还忘了他的名字。手机里的联系人屈指可数,微信朋友圈也是长期处于封闭状态。但这不是说我完全是一个脱离社会的人,我也有朋友,三五个,平时并不联系,等到想见一面时我们就会见面。我只是不会与人热情地交流,也不想过分地打扰到对方。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从某个人的世界里消失,这个世界还会存有我的痕迹吗?
她拍拍我的肩膀,小心地询问:“你还好吗?”
我点点头,尽量不往下望。缆车跨过一座又一座无名的山,终于在岚山的山腰上停了下来。我有点不舒服,媛抓住我的手扶我下来,她的手凉凉的。我摸到了她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她愧疚地对我说:“我以为你的恐高症会好的。”
我无奈地说:“好不了了,这种心理反应只能伴我一生了。”
她悄悄对我说:“我告诉你,其实大多数的心理问题都是可以被治好的。”我看向她的眼睛,里面有一种得意的神气。“我认识一位很出色的医生,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帮你约她。”我的眼神依旧充满疑惑,她只好继续说:“她治好了我的失眠。”
我想起了自己第一次失眠的夜晚。我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眼前渐渐勾勒出一个圆形来,那是屋顶的灯。除了圆形的灯外,还有长方形的衣柜、方形的椅子、梯形的书架、拼合的花瓶……后来这些抽象的事物就变得具体起来,幽暗的暮色褪去,晨光爬了进来。我闭上了干涩的双眸。
失眠其实是一种肿胀的状态,如同冰箱被塞得满满当当的。过多的接纳未必是一件好事,冰箱也会坏,届时面对腐烂发霉的食物,是会惋惜当初想要留住的期待,还是会责怪将其从不放在心上的自己?我问她为什么会失眠。她没有作答,在前面向静悠峰走去。
最后这一段路很陡,但石阶修得很宽,人走在上面还算平稳,所以不用太担心。我们一人手拿一根登山棍,并肩而行,互相鼓励。我不经常运动,上来前原本计划要用大部分的时间登上岚山,在峰顶稍作休息后,拍照留念,然后就乘缆车回去。可现在一个多小时就完成了三分之二的任务,让我徒生一种茫然感。我看向媛,她显得很兴奋。这时远处飞过一群鸟,看不清楚样子,它们在太阳下是黑色的,有序地组成一个方阵,飞过来飞过去,时而似“人”时而似“口”。
也许是山路漫长而寂寞,我们终于谈到了那个话题。我问她:“你回扬州了?”媛是扬州人。她摇摇头否认,告诉我她现在居住在成都。
这点我并不知晓,因为当初在一起时,她天天挂在嘴边的就是离开这里,回到扬州。一个一心想要离开的人却未曾真正离开过。
她转过头来问我:“你呢?我记得你当时就说,想要出去走走,出去看看。”她冲我坏笑道,“好一只自由的鸟儿。”
我有些无措,不知该怎么回答。飞落到重庆后,我的日子过得并不顺心,是干巴巴的,像缺了什么。为了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我同时在多家店里打工,最忙的时候只有在深夜回到出租屋内才能吃到一口热乎饭。由于过度劳累,我终于把自己送进了医院,老板不敢雇用我了,提前结了薪资,让我安心休息。从医院出来后,我在床上躺了三天,顿顿都吃泡面。现在我看到泡面胃里就止不住地泛酸水。
我能理解那个时候的自己,但我还是会厌恶他。因为将两个人缠绕在一起的线是没有尽头的,如果牵绊终成枷锁,那就只能从中间剪断。人们习惯将时间分隔成过去、现在与未来三个部分:每一天都是现在,留在身后的已无法挽回,眼前看不清的遥遥无期。不过这种划分很奇妙,仿佛在给悔恨的人找借口——将过去活成现在,永远抵达不了未来。
我成了一只陷进泥潭的雏鸟,羽毛沾满泥巴无法起飞。可这泥巴不正是我自己涂在身上的吗?我是一个明白道理却又自我感动的人,想要离开的同时也未曾真正离开过。
我告诉媛,离开成都后我去过很多地方。我到漠河拍过极光,尝过阿勒泰的馕饼,摸过西双版纳的大象,游过桂林的山水,在苏州的民宿做过义工,听了不少的戏。她问我怎么不来扬州?我抱歉地说:“有时间一定去。”
她说:“我真羡慕你的生活啊!”
我自嘲道:“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没有固定工作,没有稳定收入,快三十了还在到处跑,衰老的身体可跟不上一颗年轻的心。”
她扭过头去看太阳,心不在焉地说:“如果人真的可以照自己的心愿过完一生岂不是很酷?”
我感觉她的背影有点凄凉,说不出来是为什么,尽管太阳还在。我戴着墨镜,看着天上那颗黄色的火球。我问她:“有什么心事吗?”
她说:“你为什么这么问?”
我说:“因为你来爬的是岚山。来岚山的人基本上都这样。”
“哪样?”
“就那样。”
“为什么这么说?”
我告诉她:“你知道吗,山叫岚山,‘岚’本意为雾,后来被赋予深邃、豁达、永恒等象征意义。”我顿了顿,见她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接着说:“这种改变并不是后人牵强附会的,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才能让一座没有名字的山成为人心目中的灵山。当然这里时常飘起浓雾也是山名的来由之一,可古人的感性要强过理性。”
我给她讲了一个故事,讲故事我最拿手。“据传说,曾有一位得道高僧感于世间疾苦,欲云游四方,弘扬佛法,普化众生。在北上的途中,禅师途经此地,见此山云雾缥缈,虫鸣灵静,仿若仙境一般,给人以旷达超脱的意蕴。佛家讲求一个缘字,禅师认为这正是佛祖的提示,遂决定留在此地,开坛布道。”我向她偷瞄过去,她在用心听着。
“消息不胫而走,方圆百里的居民都来参拜。不出一年便有一座寺庙在山巅建了起来。见到当地百姓如此礼佛,禅师高兴不已,不仅为大家排忧解难,也用自己习得的医术治病救人。我忘了说这位禅师还会医术。禅师深得佛法精髓,广收门徒,没过几年,这座寺庙便有百余名弟子了。
“白驹过隙,转眼间禅师就老了,但寺庙正年轻。与其他主持不同,禅师自始至终都与弟子们一同念经、用斋,他以‘身体力行’作为教化的宗旨。在寺庙建立起来后,禅师在后院开辟出来一块菜田,并亲自带头下地劳作,待到秋风吹起,庙里的和尚们吃上了自己栽种的第一口蔬菜。
“禅师初到此地时,身边只有一个小沙弥和一头骡子作伴,骡子是用来驮经书的。随着寺庙的壮大,这些经书已满足不了求学者的胃口。禅师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刚开始他还会撰写经书,一字一句悉心为弟子解惑。可日子久了,见坐下的弟子们还是只读死书,对他的见解毫不怀疑,修行仍然磕磕绊绊,始终不得佛言精妙,遂感忧虑。终于有一日,禅师将弟子们召集起来,于藏经阁前当众将全部经书烧毁。那日火光冲天,围观者皆目瞪口呆,以为师父入了魔。禅师叹了口气,告诫弟子们修行千日不如悟道一时,可单就一个‘悟’字,祖师达摩就花费了九年光阴。悟道谈何容易?佛法本无边,何故困经书。修行之人追求的是一个‘行’字——心行、体行、智行——三行合一,求道之路自然畅通无阻。禅师告诉众人,自寺庙开辟菜田以来,所追求的正是‘体行’一道,又有多少弟子能从中悟得道理?众弟子都羞愧地低下了头。禅师又叹了一口气,把真相告诉众人,今日烧毁经书为的就是以力破除外物的拘禁。大家皈依佛门多年,僧规戒律、佛理箴言已都熟记于心,可以说‘智行’达到了门槛,那么修行之路只剩下一个‘心行’。何谓心?人之中央,主思,主情,主欲。心这一关最难过,古来多少先辈败在求明心上。现为师已为你们开局,往后的修行之路就靠你们自己近心、问心、破心、明心。路之长短、之顺坎,为师不知,你们也不知。说罢,禅师便退了出去,徒留弟子们滞于原地。”
“自此以后禅师就消失不见了。有人说曾在天将明未明时见其骑着一头驴向西远去,不过这是真是假已无法考证。失去了主持的寺庙仿佛没了鱼的池塘,没了活气。庙里的和尚们一开始还勠力同心,过着和师父在时一样的生活,照常劈柴、挑水,照常打坐、念经,照常面壁、冥思,可同样的,修行仍未有一丝精进。
“过了一段时间,一些僧人熬不住了。失去主心骨后,他们自觉前路渺茫,自己不是求佛之人,遂还俗下山,离开了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庙里的和尚变少了。又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一些人紧跟其后,还了俗下了山。庙里的和尚更少了。到最后,只剩下了当初和禅师一起来的那个和尚。彼时小和尚已经变成了老和尚,但他未能跟上禅师的步伐,如同其他弟子一样,困于‘心行’一劫。”
“然后呢?”她眨巴着眼睛问我。
“然后……就是物是人非了。禅师再没有回来过,寺庙终究没能逃过衰亡的命运。这里也再没有其他高僧到来过。百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当初辉煌一时的寺庙也被抹去了存在过的痕迹。鉴于这个传说,当地人便将岚山视为心门上的一关,不乏前来朝圣的人,以期寻得答案,坦然前行。所以,这就是岚山的意义。”我说这话时正对着她。
媛不说话了,我也沉默。我们一起爬完了剩下的石阶,登上了峰顶。
最后一级石阶边兀然劈出一块石壁来,上面用红油漆刻下“静悠峰”三个字。峰顶上没什么,只有一片修整出来的开阔地带,四边被石栏包围着,再没有往上走的路,路在这里就到了头。再者就是一块光秃秃的巨石立在中间,旁边摆放着禁止触摸的标语。悬崖边悄然冒出一棵巨松,树枝向天际抻开,恍若一只要擒拿住太阳的手。看得出来,它的根在陡崖内。它是怎么长出来的?又是怎么长这么大的?我看到其他树都长在合适的位置上。也许一切都始于一只粗心的鸟,衔着树枝向远方飞去。
“大自然真伟大。”媛悠悠地说。此时浓雾渐消,露出来半个太阳,群山披上了一层赭色的外衣。看不清的地方还是灰色的。
我们移步到那块巨石边,揣摩起它的来源。“你猜它是从哪儿来的?”
“我猜不出来。反正不是从山下运上来的,那样太傻了。”
“会是这座山自己孕育出来的吗?”
“你是说孙悟空吗?它看起来确实像颗蛋。”
“也许是冰川运来的。冰川的搬运作用,你知道吗?高中地理讲过的。你看这里的山这么陡,山脊那么薄,像用刀胡乱劈开的。”
“也许吧。怎么说都行。毕竟这里没有介绍它的牌子,说不定连地质学家都搞不清楚哩。”
媛白了我一眼,下一秒她又突然想到了什么。“你说,就这里,”她跺了跺脚,“会不会是故事里禅师传教的地方啊?”她伸开双臂转了一圈,“那么这块巨石也是寺庙里的了?!是用来干什么的呢?镇寺之宝?每天被僧人们的念经声浸染,久而久之它一定有了灵性。真是神奇!这样也解释得通了,为什么在这荒凉的峰顶上只有这么一块石头。冰川带来了巨石,佛家造就了灵石。高峰、巨石、古松,禅师真会选地方啊!”说得对,高峰、巨石、古松、远日、浓雾,合在一起不失为一番美景。
可这不是真的。我想告诉她,那就是一个传说,是人们为自己编织的谎言,是一个简单的心灵寄托,口耳相传,毫无依据,可笑却也神秘。但我没说出口,话到嘴边,怎么也出不来。
媛很高兴,又拉着我拍了不少的照片。二十分钟后,我们下了山。我们按原路返回,在半山腰处搭上了回去的缆车。从高处回到低处,雾气又升了上来,仿佛它们本就源于此。
鉴于上去时的教训,再一次坐上缆车我就尽可能地不睁开眼睛,全程装睡。加之窗外挥之不去的雾气,这很容易使我陷入回忆。媛则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边,我们的中间隔着一条缝。
我还是回忆起了和她分手的那天。我们都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只是一切来得太过突然。第二天的天气如何,前一天夜里气象台都会准时播报,但这一次没有任何预兆。她为我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都是我爱吃的。桌上摆了一只碗,一双筷子。家里有打扫过的痕迹。衣柜没有打开,桌屉也没有动过,但里面的东西都不见了。客厅亮着灯。等我回到家,门口只摆着自己的一双拖鞋。
那一晚我就着滴答的钟声吃光了她做的每一道菜,然后就去洗碗。回来后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从一个台换到另一个台,不停地切换,找不到自己喜欢看的节目。我把手机搁在身边。我从天黑一直坐到天明。
我确信她不会再回来了,就关了电视,躺在床上休息。我把手机关机,虽然这样会引来老板的不满,但我此刻毫不在意。我选择用睡觉来接受一切。我有勇气逃避,也有勇气理解。两周后,我辞了职。半年后,我离开了成都。
我其实是一个懦弱的人,也是一个自私的人。我的喜欢和爱开始得太过顺利,像来到快要打烊的甜品屋,惊喜地发现自己喜欢的糕点还剩下一块,就静静地躺在玻璃柜里,等着我来。我赶在下一个幸运儿到来前把她带回了家。也许是我从未相信过自己能有好运,就像玩石头剪刀布总会输一样,突如其来的幸运是会让人忘乎所以的,于我同样不例外。我的沾沾自喜让我忽略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加工烘焙好的糕点有保质期。错过了就会坏,坏掉的美比丑本身更让人伤心。当我看着坏在冰箱里的糕点时,我终于明白,冰箱的作用从来都不是保存,而是延缓,让我们能有更多的时间去回顾,去发现,在角落里,还有一个等待着的谁。但是我已经错过了她的最佳食用期,又错过了她的保质期。最后我只好丢弃她,连同冰箱一起。我很伤心,但不值得同情。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迟到过,去买自己喜欢吃的甜品却再也没有了当初的那份独一无二的喜悦。我常常会想,究竟是我主动来到这里的,还是可口的糕点吸引了我?我没有答案。于是我赶在关门前乘上了最后一班公交,原路返回。
我曾说过我很厌恶那个时候的自己,因为公交已经离开,而我还挂念路上赶不上车的陌生人。我沉浸在自己营造的浪漫里,在故事发生前、发生后。就像吃蛋糕,我买了两盒蛋糕,一盒原味一盒巧克力味,两个口味的配方几乎相同,所以不管先吃哪盒,另一盒就会减色。于是这份浪漫已没有任何意义,它对于我,对于任何人来说应该属于过去,而我们都活在现在。我来岚山就是为了让自己醒来,活在现在。
那媛来是为了什么?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我睁开眼,对她说:“那个故事还有另一个结局,你想听吗?”我的突然醒来让媛不知所措,她没缓过神就点了头。
我说:“禅师的离去是必然的,因为有他在,弟子们会永远将他的观点奉为圭臬,而得不到自己的体悟。可是禅师又走得突然,他只留下一个‘心’字,让弟子们摸不着头脑。山中之人如何能解开山外之谜?”
“所以呢?”
“答案已经说出来了,”我看着她的眼睛,她的眼角微微有些皱纹,“山中之人解不开山外之谜,既然答案不在山里,那就下山,做山下之人,去看山外的世界,这样才能近心、问心、破心、明心。”
“所以你的意思是,唯一守在山上的老和尚是错的,而下山还俗的众弟子是对的?”
“不,他们都是错的。”我把目光移回前方,缆车正在杉树林上。“留在山上的人,会永远困在山上,可走下山的人,又忘了自己当初为何留在山上。他们的离去带着惭愧与悔恨,这会阻碍他们的前行。”我顿了顿,继续道,“只有禅师一人是幸运的。其实他的离去已经把解惑之法告诉了弟子。禅师来到这里是为了法,而他的离去同样是为了法,所以他的心境从未有过改变——来可,去亦可。”
缆车安稳地停在月台边。这一次我感觉好多了,能够自己扶着车门下来。我坐在椅子上缓了一小会儿,站起身,和媛一同走了出去。时间还早,才下午三点多。午饭我们已经在山上解决了,各人的背包里都带了简易食物,所以我们没有邀请彼此共进晚餐。
我告诉她,我来这里是为了参加朋友的婚礼,爬山是附带的,先爬山能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我不回成都,我得留下来。媛点了点头,她没说自己要去哪儿,也没说自己为什么来,她只说了一句保重。我们握了手,就此作别。
几天后,当我躺在绿皮火车的卧铺上补觉时,手机微信却不合时宜地响个不停。我拿起来一看,消息来自一位许久未联系的陌生人。媛给我发来十几张岚山的风景照,十分漂亮,是我喜欢的那种水墨风格。还有一些我的照片。我等了一会儿,见再没消息传来,就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封闭多年的朋友圈,从上到下一条接一条地翻,她果然发了有关这次爬山的动态。
九张照片,六张风景照,有两张她的照片,是我拍的,还有一张峰顶巨石的侧面照。文案很简单:“一座山,一个故事。一人上山,一人下山。”我笑了。
我给她发去消息:“收到!谢谢!很开心的一次旅行!”最后加上一朵玫瑰花。
她回复我:“不客气!我也一样!”同样送来一个表情包,是发送红心的火柴人,很是搞笑。
·END·
一审:一木
二审:马可
校对:李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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