渝儿:如花笑靥

文摘   2024-10-07 12:00   云南  







渝儿,诗人,舞者,国家健将级艺术体操运动员,曾在大学执教,也曾就职于上海歌剧舞剧院。舞蹈生涯期间开始撰写散文和舞评,参与及策划当代艺术展览,开展艺术教育项目并积极投身艺术公益事业。近年开始诗歌创作,著有诗集《暮春秋色》《灯光下》。参与“天问诗歌节”“青海湖国际诗歌节”“成都国际诗歌周”等活动,2019年参加哈瓦那国际诗歌节,连续七届参与“北京诗歌节”并获“第七届北京诗歌节金向日葵”奖。2021年当选北京诗歌节理事会主席。作品被译成英文、西班牙文出版。以多重艺术经历,从身体的舞蹈语言延展到视觉的艺术空间,再将视觉经验转换为文字形式,跨界、游离,探索创作的多样性和个人化。

《如花笑靥》刊于《大益文学 (2024 夏)》




如花笑靥


渝儿




老岳这几年画了一批新作品,画面不再是那些嘻嘻哈哈的大笑脸了, 他画风一转,描摹出来一堆如花的面容,绚烂无比,好像在这几年不普通的时光里他穿越到另外一个花的世界,在那个缤纷的时空采集了新鲜的色彩,用这些五彩花瓣的花语来重新构建一个图像世界。这跟之前拿自己当模特,只用自己开玩笑的画风很不一样,他开始转向身边的花花草草,开始琢磨这些艳丽的东西,尤其是疫情开始后,哪儿也去不了,他整日在花园里转悠,刚开始是看看,琢磨一下,后来拿着手机见着合心的就拍,看他认真的样子,让人觉得这是个认真的事情,于是我也见着花就拍,拍了就发给他,发给他之后就开始琢磨,哪天他要是把我看见的这一朵花画在某一个他拣选出来的人脸上,也就是意味着我也参与了前期的创作准备工作,并且我想我应该也能一眼就认出我拿着相机对准花朵时的角度,那时的光线、花瓣的状态,以及我看见它时的心理感受。等到对公众展览时我也能默默地嘚瑟一下,心说这里面也有我给贡献的素材,当然了,这是我的小心思,老岳不会去想这些。他在构想画面时只会关注这些美丽的花朵是不是贴合选择的人物,是否符合他当时心里的状态,是不是弄出一些新鲜的图示并且给人耳目一新的感受。他总是不停地思考和观察,他总能在日常里发现和提炼一些东西,就像一个炼金术士,经他手一描绘,日常就变得闪闪发亮。

球根海棠


桃花


百合花


老岳这个酒后嘻嘻哈哈的人平日里不太苟言笑,经常不知道他沉默的时候在琢磨什么。一般情况下他不是在书房就是在画室待着,画了几个小时的画之后,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长长地吐出去,如释重负地将身体窝在沙发里,手指夹着烟卷手臂搭在扶手上,任手里的香烟在时间里缭绕。开始我还好奇总想问他在想什么,他眼神迷离也不说,估计那会儿正在神游,我就跑去看他的画。他画画,旁边不能有人,即便是家人去画室,他也会停下来看看有什么事,待处理完人走了,他才能静下来一个人工作。画室里总是摆放着大大小小正在进行的作品,大的有一面墙那么大,想着他画画时搭着脚手架爬上爬下,一个人,着实忙。等我从画室回来客厅看他窝在沙发里的背影,就不想打扰他神虚的样子,等香烟燃尽,一杯清茶后,他才会开口。刚开始我还问他为什么这么画,到后来也懒得问,直接去看他画的画就好了。我想他有他的出发点,我有我的视角,没准我还能看到他没想到的那部分,那就是画和我的关系,和他有关也没关,是我和作品的一种秘密关系。

老岳喜欢朋友,总是乐呵呵,每天一个人在画布前较完劲,也就没什么事儿困扰他了。他最开心的事就是和朋友们一起喝酒,喝高了就聊天, 聊嗨了就唱歌,每回唱他都拉个朋友给他伴奏,他要唱的歌是即兴的吟诵,有调也没调,就着现有的乐器,一般就是吉他,要是碰巧有乐队,那就太完美了,那会儿他一定跑上台去抢麦,让乐队给他伴奏。卡拉OK是绝对唱不了的,曲调合不上,也可以说不愿意和,非要唱自己唱的调,实在不行就念歌词,和他一起唱卡拉OK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受罪”,他不喜欢跟着别人的调跑,觉得不那么有趣和自由,还是自己发挥比较好玩儿,唱到兴之所至,见什么就说什么,调侃别人也说自己,也都在节奏里,酒劲没太大时,能清晰地听到歌词。有一回,他和老芒克一行人在一个音乐餐厅吃饭,喝到兴头上就冲上台拿了麦克风即兴唱:

 

老子不怕沉重的负担老子就是一个傻子

老子就是两千年前的老子老子就是老子

 

他就着酒性指天说地,台上台下热闹一片,说真的,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他画里那个闲云野鹤的家伙穿越千年来到酒馆,活灵活现,酒精就像他身下的大鸟,载着他在酒歌里上天入地。他吟唱的另外一部分是他自创的“岳语”,叽里咕噜、唔哩哇啦,时而高亢时而低吟,酒这时就是一把小刀,穿过肚腹剥去他羞涩的外衣。

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是被朋友拉去参加一个展览开幕酒会,酒会过半,我穿过人头攒动的会场去户外透口气,一抬眼就看见不远处老岳身着一色麻质衣服,笑嘻嘻地蹲在花园的矮墙上,月光下白色的衣服从花园的深绿篱笆墙里凸出来,像极了一尊雕像。估计是喝多了一些,他面色微红,脑门上冒着光,笑盈盈地看着身边灯红酒绿的男女,脸上的笑纹一丝丝地弯在眼角。他似乎很满意,满意眼前的这些繁华夜景,他的笑脸看上去很安逸,安逸到和那个腥臊的“Party”有点出戏。初夏的夜晚微风习习,他像一团温厚的云,被吹到了浦江边,乐呵呵在那个夜晚看人间风景。他喜欢看书,喜欢一个人安静地想问题。他每日都在北京东郊的工作室里待着,无所谓周末、假期,只有离开北京,他才不用每日早九晚五地去他那个画室。2000年初,他用他那个安逸的深蹲创作了一组作品,就像我第一次看见他时他蹲墙头上的造型,他们围成一圈儿,面对着书山,大笑着,也闭着眼睛,仿佛拒绝思考也是思考的能力。他用这个低到微尘的姿态接住了所有人世飘浮的尘埃,也用这个安逸的姿态接住了我曾经漂泊的心。

说起老岳的笑,有种千言万语却无从说起的感觉,之前有各种批评家、策展人分析描写过他和他的作品,也有他和不同人的对话,从我看他平日里寡言的样子和他酒后松弛的状态就像他画里的两面人,画面的笑靥和生活的笑脸叠加在一块儿,构成了典型性的岳式图式。但他似乎也不满足于此,除了广泛流传的大笑脸外,他在不同时期并行创作了不同系列的作品。比如汉字系列,把身体扭成各种形状画进画里,试图用肢体去书写汉字的形态,从身体出发,用图像链接传统书写的身体性,这是一个从汉字孕育出来的艺术家,在西方图像训练多年后对母语进行的本能思考,尤其是信息社会,汉字这种古老的书写方式在当下的意义所在。他用大笑的面容扭曲着身体把自己装进一格一格的填字谱,还用青砖白墙制造一个个汉字迷宫,他在解构掉传统绘画的废墟里重构了《迷宫》系列,并在充塞着花鸟鱼虫和高士的迷墙里思考个人境遇和千年族群遭遇的困境。他收集商业广告拼贴碎片化的世界,于是有了“琐碎”系列,画面里充斥着各类商品、明星,让人眼花缭乱,他在画面最后还处理成一个漩涡,生动展现商业社会给人的冲击,从而引发观者的思考。


迷宫系列:春江水暖鸭先知


90年代刚开始普及使用电脑时他就对修图软件发生了兴趣,修图软件的特殊功能可以随意修改和调整原有画面,这对于一个从事绘画的人来说简直是太方便太伟大的发明了。他研究图像修改,观察图像变化的意义, 随后仿照电脑上随意改变的图像用画笔在画布上随意涂改,最终他用笔触打圈的方式来处理已经完成的画面,使原有画面产生疏离感,这个系列的作品就叫《处理》。有了处理系列后,便引发后来《场景》系列的思考,他将画面主体抽离,还原图像原有的场景,对于观看者,画面主体是被主要关注和描述的对象,而场景往往就是背景被忽略的部分,但是场景往往是更客观的存在,它不需要被主观塑造,于是老岳就将这部分被忽略的部分还原出它原有的完整画面,当观众走进这些空无一人的场景时,他们一定会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因为这些场面都是各种深植人心的著名绘画图景,但这一刻,所有曾经的故事都消失了,只留下空荡荡的山川和历史背景,让人深思。

在面对一张画布时,每一个艺术家都会有一个视角,因为他们要创造一个世界也要赋予它意义,这种工作性质和状态往往会让艺术家忘记掉他所面临的客体的主观性,就像父母常常会忘了孩子从出生那一刻开始就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体开始步入他自己生命的轨迹。老岳想要尝试,他用已经完成的画面去面对一张空白画布,让这张画面去摩擦那个还未有任何图像的画布,让图像自己去生成一个画面而非艺术家为之,他称这是“施虐与受虐”。他总是几个画风的作品同时展开,时不时还做一些雕塑作品,他的雕塑有《革命浪漫主义》系列,一群白T恤牛仔裤的笑脸人高举镰刀火炬,模仿老电影开场的造型,生动诙谐。上海双年展期间为展览创作了一组雕塑《五彩腾龙》,那是一组正在行进的恐龙群,群龙有大有小,身着不同颜色的外衣,摇头晃脑昂首阔步,很是壮观,那是一个国际展览,艺术家以龙的传人完成中华在当下语境的现代视觉传达。

五彩腾龙—1


我印象深刻的一次活动是2017年夏天我们一家去温哥华,在温哥华English bay的海滩上有一组老岳的《石像生》雕塑作品。那组作品是2009 年温哥华国际双年展的参展作品,当年展览期间,温哥华市政府请全体 市民投票,选一组作品作为永久收藏,通过一轮轮的筛选,最终遴选出了这组“大笑”雕塑作品,永久陈列在海滩边上。温哥华市长听说我们 一家要去温哥华,便和双年展组委会商议给那组雕塑作品补一场落成仪式。时隔九年,当年的帅哥市长还在任,他特别高兴能在他在任时把这个仪式给完成。落成仪式日子定在7月13日,那天市长和双年展主席带着各 路媒体和嘉宾在海滩边的雕塑群里做了一场隆重的开幕式,我们每个人都穿着印有雕塑图案的T恤,会场飘满了粉色和黄色的气球,粉色是老岳画里最具代表性的颜色,黄色代表中国。这组雕塑是古铜色,在这些靓丽的气球映衬下,“石像生”们焕发出别样的活力。开幕式就像一个欢乐的大“Party”,在开幕讲话后,市长宣布7月13日这一天将定为温哥华的“大笑日”,市民们纷纷来到现场和乐队一起起舞,在雕塑群里穿梭,孩子们爬上雕塑和大笑人一起玩耍、模仿大笑人的姿势,还有一群人专门带着瑜伽垫子来练习大笑瑜伽……此情此景,让我感叹从此温哥华多了一个声音,一个从远古传来的笑声,他生生不息,不仅给华夏子孙,也给世界的人民带去了东方的笑脸,一个充满乐观和悲悯的笑容。

石像生系列


笑脸系列:霞光


有时为了适应展出空间的条件,艺术家也不得不给原有的作品做适当的调整。有一年为了能把雕塑装进美术馆的展厅,老岳只好根据馆里的天花板高度来完成作品,而且这组作品就叫《仰望星空》。等到布展结束我去到展厅一看,嚯,好家伙,几个大块头头顶着天花,一个抬头的几乎是脸贴着天顶了,虽然看着满满当当,但也确实有一种压迫感,一种顶天立地的张力,想来在有限的天花板下仰望星空不正是一种真实的写照吗?

这三年疫情的催化,老岳的笔下再次迸发出一波浓烈的色彩,这些颜色艳丽的花装点了我们庸常的生活。这回画的花老岳说是一种遮蔽,一种极盛后颓败的无常,也是人生过半后拈花一笑的参悟。他说处理也是一种遮蔽,艺术家可以通过改变图像处理成主观的结果,从而遮蔽掉原生图像的属性。我想这些年他从直接的表达开始转向更多诗意的隐喻,是不是跟这些年他和我一起沉浸在诗句里有关呢?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喜欢这些充满张力的大花朵,尤其是这些年,以往我的花园里都是一水儿的绿绣 球,我害怕那些五颜六色的花朵干扰我的宁静,但当我过了那些不得不安静的日子后,我看到那些大红大紫的花朵,看到了她们旺盛的生命力,也看到万绿丛中一点红的美好,它让我在最压抑和难过的日子里得到些许慰藉。

今年年初,老岳在北京的798唐人艺术中心做了一个个展,展览集中展示了这几年他创作的艺术作品,我从外地赶在撤展前的最后一天回到北京,还记得那是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走进宽敞的展览现场,扑面而来的就是那组色彩绚烂的花朵,之前她们盛开在花园里,现在她们穿过画笔走到了艺术现场,千姿百态地展陈着一个个隐秘的思绪,老岳用他的笔触将花儿短暂的生命变成永恒的绽放。展厅有一张画让我驻足良久,两个熟悉的大笑人坐在花上,浑身散发着光芒,花朵似乎马上就要飞起,朝着阳光,他们恣意大笑。



*文中配图均为岳敏君绘画作品

刊于《大益文学 (2024 夏)》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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