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山坡,1973年出生。祖籍广西北流。小说家、诗人。出版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蛋镇电影院》《萨赫勒荒原》,诗集《宇宙的另一边》等,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第五届林斤澜短篇小说奖、首届欧阳山文学奖、首届石峁文学奖、广西文艺创作铜鼓奖等多个奖项,多次入选中国小说学会年度排行榜、扬子江文学排行榜、收获年度文学排行榜等。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专业作家。
《罗德曼与少女》选自《大益文学(2024夏)》。
罗德曼与少女
朱山坡
还在县里工作的时候,我有一个同事叫罗刚,是退伍兵。大块头,胸肌发达,胳膊看上去比我的大腿还粗。业余我们喜欢打篮球。他是我们篮球队的中锋,拼抢积极,球风彪悍,每场球赛他都差不多贡献全队一半的篮板,我们称他罗德曼。那时候,他已经是中年,是两个孩子的父亲。我和他都住在县政府大院,上下楼,不同的是,县长住在他的隔壁。
他的妻子身材娇小,跟他不般配,但她很谦和,说话柔和客气,很有礼貌,只是明显不是本地口音。她姓苏,我们都称她阿苏。她的娘家在中越边境的靖西县,跟越南只有一条河之隔。她说过去她家的牛常常跑到越南那边吃饱了又回来,而越南人经常越过界河到她村里看露天电影。罗德曼还是士兵期间,在一次军民联欢时认识了她,觉得她人长得水灵灵的,又善良、贤惠、淳朴,便喜欢上她了。此后不久,罗德曼又上了战场,负伤了。在后方养伤期间,他再次见到了她。她正在河边洗菜,对面就是越南。河水也很美,她洗菜的样子也很美。罗德曼叫唤了一声她。她回头看见他,有些害羞,也很惊喜。罗德曼没有多余的话,直接说要娶她。第二天,他们便私订了终身。半年后,罗德曼退伍回乡。一个月后,和阿苏结婚。婚后阿苏随罗德曼回到了罗的家乡。
这些年,阿苏曾经热心地给我介绍过女朋友,没有成功,她觉得亏欠了我,每次见到我她都觉得愧疚。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大院里的人都敬重她,连邻居县长都对她赞赏有加。
罗德曼是司机,负责开中巴。傍晚下班后,如果没有其他事情耽搁, 我们都要在政府大院球场打球,接受来自全县不同球队的挑战。只要有罗德曼在,我们几乎都战无不胜,因为他能抢下大部分的篮板。但除了抢篮板,他对球队的贡献可以忽略不计,因为他移动慢,防不住对手,投篮又不准,似乎永远找不到篮圈。可是,如果没有他,我们的球队很难获胜。球赛结束后,我们偶尔要去东门口吃宵夜喝酒。
罗德曼从不喝酒。因为酒精过敏。因此我们总要提醒厨师炒菜时不要放调味酒。虽然吃宵夜里的气氛很活跃,大伙嘻嘻哈哈,喝酒很嗨,笑声不断。但罗德曼总比我们严谨,甚至过于严肃,尽管他不是故意的,而且脸上也挂着微笑。我们说八卦和黄段子的时候,他也很开心,偶尔会插嘴,按他的想象或猜测补充细节。只是他从不说别人的八卦,尤其是对邻居县长的私事一字不提,休想从他的嘴里获得县长家庭生活的蛛丝马迹。也不讲黄段子,因为他的老实巴交压根不适合讲段子。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说,罗德曼是世界上最憨厚老实的一个人。如果他说假话,那全世界不会再有真话。哪怕在打球的时候,如果犯了规,他永远都主动举手示意,尽管裁判和对手都视而不见或忽略不计。因为他的诚实,大家都愿意借钱给他。他家境不好,父亲在乡下长期卧床不起,也确实需要钱。只要他开口,没有人会拒绝他。但他从不曾向大伙借过钱。因此大家更信任他更喜欢他。
然而,有一次,罗德曼给我们讲了一个听起来很虚假的故事,假得离谱,甚至可以说是匪夷所思。开始的时候,我们认为他缺乏说故事讲段子的能力,又想博取朋友们的笑声,他要学习讲段子了。尽管起步阶段必定显得幼稚、生硬,语无伦次,一点也不好笑,但我们不应该嘲讽和沷冷 水,毕竟他是最老实的人。然而,他反复强调说这是绝对真实的故事,不是段子,没有半点虚构成分。这让我们觉得为难和尴尬,因为仿佛他在污辱我们的智商。
这个故事,他只讲了两次。第一次是十三年前,洞房花烛夜,为了缓解尴尬,睡前讲给他的妻子听了。阿苏既害怕又感动,对罗德曼爱得更深。罗德曼给阿苏讲这个故事是为了让阿苏真正爱上他,目的已经达到了。本来他不想重讲这个故事,但那天在我们输了一场重要的球赛之后,在宵夜摊, 为了活跃气氛,缓解输球后的沮丧,他给我们重讲了这个故事。那时候,是冬天,北风呼啸,周边的灯光昏暗,路上十分冷清。他讲故事的神情异常严肃、认真,故事也很沉重,我们听的过程中也很认真,不敢有半点质疑。因为彼时彼景,任何发笑和其他不庄重的举动都会伤害到讲故事的人。我听得毛骨悚然,头发直竖起来了。估计其他队友也是这样。讲完后,罗德曼身子往椅子后一靠,重重地叹息一声,好像刚干了一件十分费劲的事情,乃至精疲力竭。对于这个故事,当时我们都信以为真,我也一直没有怀疑。后来, 故事被传播出去,县城里很多人都知道了,其中不乏质疑者,竟然亲自找罗德曼核实。罗德曼一如既往,坚定地说故事所述全是真的。见质疑者仍有怀疑,罗德曼脸一黑,斩钉截铁地说:如我所言有半句虚假,出门全家被车撞死。从此质疑者越来越少,哪怕有,也不敢找罗德曼核实。我曾经跟阿苏说到此事,问她:你相信是真的吗?
阿苏以她的全部真诚和善意很严肃地回答说,我相信是真的,比所有的事情都真。既然这样,就算是真的吧。故事是这样的:
罗德曼刚退伍回家的第二天,他便闲不住,去山里砍柴,山是一座大山,但光秃秃的,几乎没有什么柴草。罗德曼知道,这些年村民乱砍滥伐,相当于剥了大山的一层皮。大山离村有十几里地,周边没有人烟, 山口又窄,山前还有山遮挡,进了山便看不见外面了,几乎与世隔绝, 因而十分安静,连鸟叫的声音都稀少。但山里有几个老者放牛,老者们遥遥相望,分头把守路口不让牛乱跑,互相不甚说话。山前有一块不算很宽阔的山塘,也是一个水坝,过去是灌溉用的,现在已经荒废了。塘里的水很黑,很沉静,纹丝不动。坝首上长满了杂草,也布满了各种垃圾。罗德曼午后从坝首的右边上山,傍晚才从左边下来。在这过程中,放牛的老者赶着牛回家了,罗德曼并没有留意。等他好不容易砍够两把柴草下山时, 太阳已经下山。其实,夜色开始从远处步步逼近。按村里的习惯,这个时候不适宜留在山里。只是,罗德曼没有察觉时间的流逝,也不在乎夜幕的降临。从山上挑一担柴草下来,对久不干农活的他来说,感觉累了。他决定在坝首上休息一会儿。于是,他放下担子,脱下白衬衫,给自己凉快一下,但露出了他身上的军绿色背心。这是在部队时穿了两年的旧背心,洗得有点褪色了,胸前印着的番号还清晰可辨。罗德曼摸了摸口袋,掏出一根白沙牌烟。这是当年最便宜的烟。他刚吐出第一口烟,便听到有人叫 他。此刻连风都没有,非常安静,因而他听得十分清楚。是一个女孩的清脆而稚嫩的声音。
罗德曼环顾四周,没发现有人呀。他不断地四处张望,还是没见人影。他以为是自己一时出现的幻听,因为在战场上偶尔也会出现这种情况。他继续抽烟,吐出第三口烟的时候,他又清晰地听到了那个声音:罗刚,哥……
这次他捕捉到了声音的来向。在他的左边,刚才下山的方向。目光循声搜索,果然看到不远处的山腰上站着一个女孩。
她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亭亭玉立。头发没有遮掩她的脸庞,因而罗德曼一眼便认出是村里的邻家女孩,叫廖玲,很普通的名字, 也很普通的孩子,应该有十二三岁的光景了。因为她父亲早早病逝,母亲又残疾,而且脑子不灵光,所以家境很困难。罗德曼没少帮她家,经常送米送钱送肉。这孩子也争气,不仅学习好,干活也特别勤奋,几乎是凭一己之力支撑起整个家。村里人对她交口称赞。
罗德曼朝着廖玲回答说:“噢,小玲,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家呀?” 这个叫廖玲的女孩忧郁地说:“我还有活要干……还得等一会儿。” 罗德曼也没有多想,她是一个勤奋的孩子,当然得把该干的活干完才能回家。
“哥,听说下个月你就要结婚了。”廖玲轻轻地笑道。“是的。谈妥了的。”罗德曼说。
水塘里传来几声蛙叫。罗德曼突然觉得蛙声有点瘆。“你该回去了。”她说。
罗德曼回答说:“我马上要回去了,天黑了路不好走。”
“你很久不走这些路了,不记得有几个坎几条沟几处悬崖,你要小心点。”她说话的语气饱含着担心,像是一个长者叮嘱出门的孩子。
说罢,女孩往山上走,好像她的活正等着她去完成。她双手揪着裙子走路,从背后看,她明显比两年前长高了,有了曼妙的身姿,像一个小女人了。罗德曼看着她消失在山腰的褶皱处,刚好吸完最后的一口烟,然后挑着柴草离开。
回家的路上,罗德曼走路的步伐很快,毕竟夜色开始绊脚了,四周逐渐模糊。但他越走越觉得不对劲,廖玲不怕黑吗?有什么活非得干完才回家?他为什么不帮一下她呢?过去他不是一直都帮她的吗?他开始有些后悔,想回头,但双腿不听使唤,双腿还是往家的方向走。后来,他安慰自己说,村里的孩子都不怕黑,习惯了黑……可能她也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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