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艺术与河流

文摘   2024-09-02 12:02   云南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有逾两百万字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清明》《天涯》《大益文学》《大家》《美文》《民族文学》《时代文学》《广州文艺》《百花洲》《西部》《湖南文学》《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等。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文学创作年度优秀作品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艺术与河流》刊于《大益文学(2024 夏)》



艺术与河流

 


                     李达伟



0

 

人类对土地、河流的认识与拥有的有限。无限的只有我们对它们的感觉。我们既能看见它们,我们还可以轻轻地触摸它们,感觉着它们与心跳之间的奇妙联系,以及它们对心灵的影响。我们无法真正定义河流,那些不断在时间长河中发生的命名变化说明着一些东西。

 

1

 

银江河,澜沧江的一条支流,低缓地在河床中间流淌,这是它在初春流经小城时的一种形态。银江河,它还有其他名字。河流随着时间与空间的变化,被不断重新命名。人们对河流的不断命名中,暗藏着各种对于世界的认识与理解,还有着对于不断重新命名的痴迷。对于无名事物的命 名,是为了确定它,是为了把它从世界混沌的泥浆中拖出来。当友人段成仁说去银江河边走走时,我们都知道指的就是县城边的那条河流。我们匆匆来到河流边,暂时未能进入它过往的那一面。当下的现场感无比强烈。不远处是现代化的建筑和一些正在建的房子,近处是沿着河道围着的蓝色铁皮,这些都是当下。在我们出现的这一个河段,没有古桥,没有古建筑,古老的建筑就是不远处骷髅山上的庙宇,当我们把自己置身河道中央时,那个建筑的色调和影子也消失在山的背面。眼前的事物,唤起我们的都是强烈的现实感。



当银江河继续往下流淌,差不多要到水泄时,那里有座古桥,时间感开始以直观的形式出现。当我第一次出现在那个古桥上时,是在漆黑的夜色里,不远处有一些幽暗的灯火,都无法把古桥照亮,我们直接用言说和感觉判断那是一座古桥。我们只能想象一座古桥的样子。一年多后,我去往博南山深处的狮子窝,途中有意来到了古桥之上。这与出现在澜沧江 边,见到一些古桥,见到一些遗址,见到一些被淹没的崖壁时,无法走出历史的阴影不同。在面对着那些被澜沧江水吞没的摩崖石刻,我们每一次都会哀叹神伤,它们在水中以另外一种方式存在着,在一些季节里一些文字会露出来。在这个枯水季节,一些文字必将露出来,只有那些在澜沧江上打鱼的人才知道它们露出来的样子。在这之前,它们还未被江水吞没之时,许多人出现在它们下面,仰着头面对那些文字。当我出现在那里时, 那些文字已经落入水中,被水浸湿,坚硬的文字是否会变得柔软下来。那些镌刻在石崖上的文字,往往都与人生与命运中的脆弱与茫然相对,它们有时呈现的是坚硬不屈的精神。

这样会让人内心为之一振的历史感,暂时隐藏起来。我们离澜沧江还有一段距离。我们要去往澜沧江的话,有点类似银江河朝澜沧江的方向流着, 并最终汇入澜沧江一样。我们成了一条河流。我们的目的都是汇入澜沧江。


我想暂时忘记澜沧江,澜沧江却反而以更强烈的身影出现在我面前。澜沧江无法被我忽略。当出现在银江河的另外一段,一些现代的建筑指向的是历史。现代化的建筑上面的内容与文字,都在暗示与现代不同的东西。

我们穿过城市。河流从城市边缘经过。我们骑着电动车往河流的方向奔去。我就想去看看这条河。已经有一段时间,我开始有意地找寻着河流。对这条河,我印象深刻是上次来到河边时,河流浑浊,不是季节带来的浑浊,是河流的上游有一些人正在施工,河流以呈现给我们的颜色来暗示一些东西。在石门那座小城,沘江从小城里缓缓流淌,每一次出现在那里,河流都是浑浊的,那同样是与季节无关的河段。时间已经是初春,天气正渐渐回暖,迎春花在河道上的杂草丛里开放。银江河的河道很宽。已经是经过几代人的疏浚改变的河道,如果是在雨水季节,河流上涨,河道变得很直,河流将笔直地往前。在枯水季节(我在枯水季节出现在了澜沧江的好几条支流边,这些河流被我捕捉的样子,既是河流现实的状态,我也在找寻着它们与那些河流边的民间艺术之间隐秘的联系,很多时候的联系都有点牵强),河道中长满狐尾藻,它们漂浮在河流之上,它们让河流变得曲曲弯弯,我们又看到了一条过往的河流,那时它还叫银龙江,或者是叫其他。狐尾藻是河道里最绿的植物,它们如浮萍挤在一起,它们改变着河流的影子。满河道都是这种植物,我们在一个铁桥上远远望着狐尾藻流出了县城,进入城郊地带, 穿过乡村,进入真正的山野。有些河流被河床中的沙石塑造着,我们看到了被巨大的石头堆满的河床,河流隐入其中。如果我们把修建的河道忽略,我们把围着河流的铁皮忽略,一个是过往已经完成的施工,一个是暂时停止的施工现场,河流又有了河流的影子。


当我们出现在东山河(银江河的支流)边时,东山河给人的感觉有些颓丧,一条已经失去野性的河流,一条暮年的河流。河道的宽只是为了涨水季节。我们进入河流的中心。我们在银江河的河道中央走着。河流的一边是县城,一个正在建设中的小城。河流的另一边是一座山,山名叫骷髅山。骷髅山上有座庙宇,据传骷髅山上曾有条巨蟒,过往行人皆被它吞入腹中,人骨被它吐在山上,山上堆满骷髅,山便被命名为骷髅山。我们沉浸于民间传说之中,却忽略了民间传说的漏洞百出。我们原谅了传说中 的不实部分。只是觉得一座山被命名为骷髅山的特别。骷髅山,已经被更名,更名为富贵山。一种深有意味的更名。骷髅山具有的那种神秘感,在更名后一些东西已经被侵蚀。骷髅山上有了一些变化,有了建筑,一些人出现在建筑中,银江河一览无余,天晴太阳暴晒之时,银江河面波光粼 粼。河道中,不只出现我们,还出现了牛,是四头,放牛的人蹲坐在草地上,不管牛,目光注视着河流。我们出现在牛前面时,牛受到了一些惊吓,放牛的人还是不管自己受到惊吓的牛,似乎沉浸在自己与河流的世界里,一些思绪被河流带走。我们出现在河流边,都有自己的思绪。友人段成仁想到的是重回到了记忆中的河流边。他的河流是黑水河。

 

2

 

沿河建的公园,暂时又停了下来,工业化的声息,在河道中央,并不浓烈。河流拨弄着狐尾藻和其他植物发出的声音轻柔。河流低鸣着往前。这样安静的感觉一直伴随着我,我们进入了那个老人的家中。老人的家具体在东山河边。我原来曾误以为东山河就是银江河。老人的院子,种满了各种植物。老人的听力已经退化,他说需要大声才能听得见。我们大声地在那个院子里闲聊着。当进入其中一间房子时,我们竟有一种错觉,我们进入的是老人自己的一个平行世界。老人是书法家,友人说他就是他们县书法写得最好的,各种体都精通。他还是一个画家(这个我倒是没有太大的意外,毕竟做泥塑还是面塑,在很长时间里,他需要借助自己画的一些图纸,才能更好地完成艺术品),他的画色彩华丽。



在银江河边看到了另外一个老人,他主要从事的是泥塑,他有时会去庙宇里塑像。我跟他说自己在不久前曾见过一个民间艺人,也是做泥塑 的,那个人凑近我说你是不是不怎么了解泥塑。我如实跟眼前的老人说起了这件事,只是为了让老人能原谅我浅薄的一面。与泥塑有关的民间艺 人,他们脑海中的色彩都是华丽的。在那个工作室里,我们看到了一些还未成形的塑像,唯一成形的是鲁迅像,这多少还是让我感到吃惊,那是与佛像完全不同的塑像,一个半身像,他问我塑造得像不像,是像。鲁迅以那样的方式存在那个空间,于民间艺人而言,别有一番意义。这必然要与鲁迅像背后的精神联系在一起,也与艺术的严肃性联系在了一起。我们在那个并未放太多塑像的泥塑工作室里,只看到了一个鲁迅像和一个塑在根雕上的老虎像。它们都还不是完整的。未完成的塑像。与庙宇里的那些像不同,我们见到的都是完成的。最近还去一些庙宇塑像吗?得到的回答与我在白石江边遇见的民间艺人说的一样。他们遇到了同样的现实与困境。他们更多时候是去重修,把一些裂缝补上,把一些残损的修补完整。我们能想象那种对一个完整塑像的渴望。他甚至开玩笑地说已经不敢肯定自己能塑造一个完整的像了。那些练习的东西,也一直是未能完成的。与已经老了有关。还与其他一些原因有关。问其具体原因,老人笑而不语。

一个还粗糙的鲁迅像。老人叫我过来摸一下,感受一下那小尊泥塑的粗糙。是土的原因。还没有经过细部的处理。他说自己竟然慢慢失去了过去在泥塑之时,所拥有的那种耐心。在失去耐心的过程里,我们都能感受到一些无奈的东西在起着作用。在那个未开灯的工作室里,在场或不在场的民间艺术的色调是暗色的。对于一个民间艺人而言,耐心是花了近乎一辈子才养成的。有时年老会让人注意力无法集中,疾病也是这样,还有孩童也无法长时间集中注意力,女儿只有在游戏时,注意力才能集中。老人渐渐有了儿童的特点。我遇见他的时候,他们有一些人聚集在另外一个小城画家的工作室里,大家在那里画画或写字,他们希望会有一些小孩参 与进来,但只有不多的几个小孩。也许多年后,参加的那几个小孩猛然回想,才会意识到那些人的重要,那些人在他们的心灵深处种下了审美的种子,即便多年后他们不会成为画家或者是书法家,但培养了他们对美的感受。我们在回想这样唤醒审美唤醒对艺术的严肃的时刻。

我跟好友进入他的工作室,是意外,没有出现在那里之前,我们从未想过会遇见一个泥塑艺人。几个泥塑艺人,出现在不同的时空,却集中出现在了我的世界中。不是“他”出现,是“他们”出现,对每一个人的人生与命运所知甚少。我们将以自己的方式,面对着一群民间艺人和一种民间艺术。花了很长时间,我们获取的关于他们的人生依然很简略,概况式的人生,被时间省略的人生。有好几个民间艺人,与他们的见面就那么寥寥几次。还有一些人,当想着再去拜访他们之时,他们已经离开人世,让我们徒留遗憾与唏嘘。眼前的这个老人,我只记住了他姓“字”,除知道他是泥塑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外,他的人生被简化。

他的泥塑生涯,似乎已经结束了。他说现在的自己,身份就是一个小城画家。还有着很强烈的泥塑艺人的那些痕迹,应该留在了银江河对面的那个村子里。银江河隔开了两个世界,一个城市一个乡村,城市中有着众多的工地,在消除那些田野,还有其他。友人回忆着我们骑着车经过的那些施工现场,在他们童年记忆中都是农田。当民间艺人出现在了一个更多是在进行着消除的世界里后,他也在不经意间把自己的一些东西消除。我们出现的地方,是有人免费提供给他们的,工作室就是以“泥塑”命名的。

他铺子旁边还有一个店铺,铺子的老板也是一个民间艺人,舞狮。店铺里的东西与舞狮没有任何的联系,里面卖的是室内装饰画。如果不是他跟我们说起,他将是一个隐藏起来的民间艺人。以另外的身份把自己原来的身份隐藏起来。这时他与泥塑艺人无比相似。舞狮的民间艺人和泥塑艺人,他们的一些东西不同,年龄不同,舞狮的人还年轻,四十出头,那是舞狮的黄金年龄,泥塑艺人,已经过七十,对于泥塑而言,这样的年纪已经有点大了。他需要徒弟来协助自己。他说自己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徒弟。

在塑像的过程中,需要体力。他现在的年纪,更多只能去彩绘。彩绘需要好的视力,这个他还拥有。我见到的那几个泥塑艺人,他们的视力都很 好。色彩的丰饶,滋养着眼睛。

舞狮的人,住的地方,同样要经过银江河。不知道这些民间艺人在面对着银江河四季变化的样子时,内心是否会把它与自己的人生与命运联系起来?我在银江河河床里行走时,我有。自己另外的那重身份,已经成为过去的记忆。自己玩的是泥巴,曾经自己的生活也是靠泥塑,他还未明说之前,看着工作室里的那些稀少且未完成的泥塑时,我便明白了一切。与在苍山下见到的那两个民间艺人不同。他们在那个熙攘的镇上,有着自己的工作室。里面有好些他们两口子创作的艺术作品。与眼前为数不多的几尊塑像的粗糙不同,他们两口子创作了很多完整的作品,他们的作品和技术展示在我们面前。眼前的民间艺人,他的技术暂时被隐藏起来,从那些已经干掉的草稿上,我们还未能捕获所谓技术高超的信息。我不会去怀疑一个民间艺人的真实水平,我看到了太多的民间艺人,他们名副其实,他们要成为省级或者国家级非遗传承人时的条件,都是靠作品在说话,与其他一些行业里的人不一样,一些人浪得虚名。

眼前的泥塑艺人,如果不是那块牌子,还有好友对他的介绍,他的身份将彻底被时代的洪流淹没。当来到小城中的这个在毛坯房里的工作室时, 许多东西都已经被隐藏起来。一个艺人在放弃自己所从事的民间艺术时,暗含了太多的忧伤与无奈。先是在生活中,已经不那么需要泥塑了,现在很严格,塑佛像很严格,规定只是修复。他们只能修复自己创作的作品。

我遇见了五个泥塑艺人。除了那对年轻一些的夫妻外,别的都是老人,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八了。要看一个泥塑成形的过程,只能出现在苍山下的那个工作室里。苍山下的民间艺人,同样也有着难言的东西,他们同样忧伤且无奈。眼前姓“字”的老人,已经不再从事泥塑了。自己的一些东西,随着年龄渐长,再无法达到平衡,平行的世界不再平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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