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晨翡,1996年生于山东莱西。小说散见于《人民文学》《上海文学》《天涯》《长江文艺》《青年文学》等刊,获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香港青年文学奖、贺财霖·科幻文学奖。
《洞隐》刊于《大益文学(2024冬)》。
爆炸发生的时候,你正在啃一根炭烤玉米。窄巷里,一辆黑色别克进进退退,进也不行,退也不行。将舌尖用力顶着上颚,然后顺着虎牙和门牙的缝隙往下。一次,两次。心急了,上了手,却发现牙缝里并没有塞东西。你明白了,是那辆车。
“我就想起来这么多。”
你躺在病床上,母亲来看你的时候,你的双眼依然蒙着纱布。药水让你的眼睛像是糊了厚厚的酱,还是腥味的。母亲说张嘴,把菜包塞进你嘴巴里的时候,你发现那其实是虾酱的气味。咬了一口,没嚼两下,吞下肚子。
“我不饿。”
“不饿也得吃。”
“我说了我不饿。”
有那么一会儿,母亲的声音消失了,周围只剩下邻床女孩的哭声,听声音或许只有十五六岁。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局促、慌乱,说了一句,“我去找医生”。之后,整个病房像被调小了音量,女孩的哭声、门外医用推车经过时玻璃药瓶受颠簸发出的脆响,都变得微弱。你用右手敲打了一下床沿,像一根针落在地上。可是,你想,自己怎么可能听见针落在地上的声音?你从没听过,但那一刻,你觉得那是银针落在地上,或者说,只能这么形容。不像耳鸣,倒有点像耳朵鼓了风,走进桑拿室瞬间被热气侵袭后大概如此。
母亲的声音终于重新出现了。男人叫来的医生接着被母亲急切问询。
“这可能只是连锁反应,不用担心,要知道人的感官其实是相通的,把眼睛治好,一切就好了。”
听了医生的话,母亲稍稍安了心。“眼睛觉得怎么样了?”
“还是那样。”你说。
“医生,要多久才能好?”
“积极配合治疗,很快就会好的。”
“那大概还要多久,你不知道,我儿子下个周要结婚。”
此刻,声音再次被调低了音量。你因此庆幸不必再听见母亲喋喋不休的追问。你有些后悔,也许你不应该把这件事第一个告诉母亲。你想象你在两只眼睛都被糊上药膏和纱布后,从床上摸索着起身下地,踩到隔壁病床女孩可能无意掉在地上的香蕉皮后,摔倒的情景。
母亲到来之前,女孩已经在哭了,男人告诉女孩哭只会让她的眼睛好得更慢,甚至会更糟。男人让女孩应该学学那个男人。被一个不明物体击中的时候,你才意识到,男人刚才所说的“那个男人”很可能是在说你。
你听见男人在道歉,男人觉得女孩不听话,让女孩也道歉。你没有听到。
那时候,也许声音消失了,也许没有。无从考证。后来,你闻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浓烈的香蕉味。像是把整根香蕉塞进鼻孔,你这样想,又不禁笑出了声。随后,你听见女孩轻描淡写地说,你看,他没事。
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感官功能紊乱是在住院第一天晚上。母亲陪床,你近乎睡了一整天,眼睛被糊住,倒也不觉得多么痛。睡得安稳,你便也觉得自己会很快好起来。
“什么时候了?”你问。
几秒钟的沉默,让你以为这是再一次的声音消失,直到你听见母亲恹恹的声音,没睡醒。声音很小,耳朵的并发症依然存在。
“还是下午,再睡会儿吧。”
透过眼前的膏体和纱布,你隐约能看见一点微弱的亮光,像童年时曾见到的萤火虫在夜晚发出的光,晃动、闪烁。那是母亲在用手机确认时间。母亲说了谎。此时是夜晚,病房里关了灯,母亲的声音小可能是以防打扰到同病房的人而有意降低了音量。
你闭上眼睛,却发现亮光仍在,那似乎是极为强烈的光,透过层层阻隔才剩下这点。此刻,你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你觉得自己可以感知时间的流动,小到时钟针脚滴滴答答走动的微小幅度,大到日升月落,都有清晰的感知。就像你能够体觉出此时是夜晚。仿佛是整个身体作为完整的感官体被放大了数倍,骤然伸出无数只章鱼足,在时间和空间的维度上,牢牢地吸附着。
你试图回想这种感受第一次出现是什么时候,你似乎觉得是爆炸发生的那天。你当然没有忘记,甚至,比任何事都记得更清楚。
那辆黑色别克进进退退,终于放弃挣扎,停在路中间。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头顶的鸭舌帽压得很低,不知是口罩过大还是脸太小,黑色口罩几乎掩盖了大半张脸。那人身穿一套松阔的黑色工装,远远看去,几乎难以辨认男女。手里的炭烤玉米还剩下最后一点,那人朝着你走过来的时候,你便没有再啃了。待走近些,你发现那人虽穿着阔大的工装衣裤,但也正是因为过于阔大而更显出身形的瘦小。那人似乎说了什么,声音不大,口罩的掩盖下又难以从口部开合来确认。现在,相距已经不足五米了,又说了一句,这一次,你听见了。是个女人。如果她能在说话的时候抬起头看你一眼,你想,兴许你能知道这个女人的大概年纪。可这又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女人是来问路的,在你看来,这种问路方式无论如何都让你觉得有失礼貌。
“迎春巷4号楼在哪里?”女人又问了一遍。女人等了三秒,见你没有应答,转身要走。
你叫住了她。你同样用一种看似不够礼貌的方式,嚷了一声,“哎!”
女人站住了脚,回过身。
“现在几点了?”
“什么?”女人愣了愣。
“不好意思,我手机落在家里了。”
“你住在这里?”
你没有立刻回应。女人稍稍抬了抬头,立刻又低了下去。女人将右手伸进裤子口袋,掏出手机看了一眼。
“五点。”
“刚好五点吗?”
“对。可以告诉我四号楼在哪吗?”
五点,该有一个老太牵着她的宠物狗走入这条窄路,你记得老太的右眼像枚核桃仁,眼球完全藏在那层皱皱巴巴的眼皮里,她的宠物狗毛发洁白蓬松,像一朵云长出了四只脚。可是老太和狗都没有出现。
“你找四号楼干吗?”
“问个路而已。”女人的语气已经略有些不耐烦了。
此时,不远处传来“嘀嘀嘀”的喇叭声,随后,一个男人嚷了一句,“谁的车?”他侧着身子从别克车和窄路之间的空隙挤了进来。你认得,男人是包子铺的老板。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会骑着电动三轮车从市场采购回来。
“是你的车?”男人问。
女人不作声,朝那辆黑色别克走去。
“回来了,叔。”你打了声招呼。
男人点点头,扭身看向女人,“她穿成这样,干吗的?”
此刻,你越发觉得女人欲盖弥彰,她的这身打扮,甚至包括那辆黑色别克都不与这片区相符。四十年的老小区,横刀阔斧挨了几下,最后只剩下三条巷子。空闲的时候,你喜欢坐在窗口俯瞰楼前的这条窄路,有时一坐便是一整个下午。这里的人像活在钟表的齿轮上,准时在下午五点出门遛狗的老太,在清早七点响起的喑哑的京剧声,在中午十一点从窗口渗透
进来的茴香包子味。或者说,这里的人活成了齿轮,看见老太遛狗便知道到了下午五点,听见京剧是清早七点,闻到茴香味摸摸肚皮,已有些饿了。可渐渐,你又觉得那齿轮并不存在。
女人上了车,车门摔得很响。车重新进入了进退两难的处境。男人嚷着“等会儿”,小跑过去,找到时机又从车身和窄路的空隙挤回去。你听见几声“倒车请注意”,发出“请”字音的时候,会突然提高声调,像被踩了脚。
“你到底行不行?”男人喊了一声。
男人这一喊,紧接着“咣当”一响,似乎是车撞到了坚硬的物体。车停了,没再动弹。男人的喊声再没有发出过。
你走上前,发现是那辆黑色别克的右后车灯撞到了路旁的消防栓。汽车的危险警报灯响了起来,刺耳的警报声终于吸引了蛰伏在这片区的人们。站到路边和从楼上探出头的面孔,你几乎都认识。你走到驾驶室外,敲了敲车窗玻璃。女人摇下车窗,看了看你。此时,你才看见女人的眼睛,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只是里面藏着惊恐和无措。你记得你就是在此时为了帮女人将车倒出窄路而上了车。女人退到路边,似乎在为自己一开始将车开进来的错误选择而懊悔。
这个下午,对于迎春巷的居民来说,充斥了太多陌生的声音。当爆炸的轰鸣声炸响的时候,你在那一瞬间看见漫天碎裂的银色星星,那些星星只短暂闪烁了一秒便化成了微小的子弹,坠进了你的眼睛。
第二天一早,电视新闻里在播送昨天的爆炸事件,据警方现场勘查,爆炸原因初步推断为煤气爆炸。你住在那栋楼三楼,由于家里没有接通燃气,你一直使用电磁炉。因为工作的关系你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写稿。一年前,你搬到这里的时候,问过房东,这栋楼还住了几户。房东略显尴尬地笑而不语,随之摇了摇头,说要是嫌价格高可以再商量。房东的意思是怕你嫌弃这是栋空楼,但对你来说,这正合你意。一口价,爽快签了合同,当天便住了进来。据你所知,此后一年多,这栋楼再没有新住户住进来。你几乎是自然而然想起了昨天遇到的那个女人。爆炸发生的时候,她也在场,并且在室外,她的伤势只可能比他更严重。但此时此刻,你有更加重要的事。
“在呢。”母亲看见你抬起右手,便靠上前,握住了你的手。
“爆炸很严重吗?”你只能通过简短的新闻播报了解爆炸的情形,有限的信息里传输出的几乎都是不痛不痒的消息。
“不严重,你好好的。”
“妈,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你想让母亲回到你的租房,看看卧室桌上的电脑是不是安然无恙。母亲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电视里的爆炸现场火已经灭了,整栋楼几乎全被烧成了黑色,像一整块酥脆的炭。母亲什么都不说,一方面是不想让你难过,另一方面,她依然不会拒绝儿子。半年前,你打来电话说你跟一个女孩求婚了。母亲一时愣住,只怪你对此事只字未提,总之是开心的。她在电话那头哭了,捂着嘴巴,尽量不让你听出来。后来你沉默了几秒,母亲以为电话已经挂断,终于没忍住,哭了一声。此时,你的声音重新出现,把她吓了一跳,一口气倒回肺里,用力咳了几下。妈,谢谢你。听筒传出“滴滴滴”的声音,这次,电话才是真的挂断了。一周后,母亲再次接到你的电话,你上来第一句便问,钱筹得怎么样了?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母亲不明所以,问什么钱。你说上次不是告诉你了,我要和莉莉结婚,要买房。母亲轻轻地哦了两声,试探地问要多少钱。你脱口而出,四十万左右吧。你知道,母亲除了答应以外,不会有其他选择。你也以为自己的要求其实是合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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