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 典
1996年生,北京师范大学文学创作专业博士研究生在读。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等刊物发表作品二十余万字;获2023年度“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第五届“钟山之星文学奖•年度佳作奖;第八届”花城文学奖“;第六届“青春文学奖”等。2023年出版小说集《孔雀菩提》,上市至今加印第七版次;获豆瓣2023年度中国文学(小说类)第五名;当当中国小说新书榜第一名等。本文节选自《大益文学(2024 秋)》。
山神的一段回想
焦典
第五次穿过火山时,喜悦想起,记忆还没有走到头。
大概是山路结冰,脚下油门的稀松影响了大脑。路越险,人越要轻手轻脚,清静无为。顺着力,听凭车子自己走,能平安。记忆却并非如此。窝藏伏兵,隐匿刀客,风潇雨晦,总是险象环生。无关紧要的记忆铺陈为大路,平坦,明媚,供人随意滑行。想当年那时候威风凛凛……原来我们趁晚上偷偷……哈哈哈哈哈……酒酣耳热时,总是这样讲。酸苦的也快活,能讲出来的总是快活。真正要紧的,谁都捂起来。关了灯,吹灭烛火,自己回头望,只是一条静悄悄的暗河。
咬紧牙关,别被水波推走了。想明白,想去哪儿,使劲想,按住太阳穴,关闭眼睛想。按着阿了奶奶教的办法,跨过记忆那截冷面的河段。
然后喜悦看见,自己离开家那天,也妹塞过来那颗烫鸡蛋。灰绿色蛋壳,像在火山坑里滚了一圈,只有也妹养的鸡,下的蛋是这个颜色。她的鸡有浅青色耳垂。小小的,嫩嫩的,像片雨后新茶叶子。只有这一只母鸡是这样子,其他人也都说,怪稀奇,没见过。白耳垂母鸡下浅色的蛋,红耳垂母鸡下棕色的蛋,都是这样子,跟竹子第五年才开始发疯长,头羊跳热锅,所有羊也会跟着跳一样,叫规律,叫天下都是这样的。
大概因为,也妹就偏偏不是“天下都是”的式样。一年到头,蹬双蛇皮靴。从剥洗到缝制,全都自己来。蛇皮脂肪厚,难洗,盐巴烧了一遍又一遍,才吸完油脂,温水涮了挂起来风干。哪个见了不怕?是老广送来的金环蛇,比这里的要粗,要壮,背脊高高地棱起,黑金交替,环环嵌套,让人齿寒的死亡花纹。黑色阴冷,阳光下反射胆颤的光,像刀,像沼泽,总之像一切淬了毒把人骨头咬黑的杀器和陷阱。金色倒是漂亮,闪亮,熠熠生辉。当然让人想起黄金,那种辉煌的神采,但马上就会想到火,想到连金块都被烧熔的烈焰。完全是下意识,也许因为这两者之间本就没有什么区别。人受不了那种煎烤,最先烧断的就是神经。痛实际是一种幻觉,大脑叫嚷着:痛,快救命,哭号,砍断被咬的手脚,怎样都好,快救命。但神经的枝丫已然悉数断裂,散落在逐渐凝固的血管中,什么都传输不了了。只是喊痛,只是呼号,只是如此而已。黄金如此,火如此,金环蛇的蛇毒如此。如此的蛇皮干瘪地飘荡在也妹院子的架子上,哪个都不敢靠近。
喜悦的二耶(耶,云南方言,意为叔)款(款,云南方言,意为吹嘘)自己胆大,说见过,见过还摸过,湿滑细腻,如同女人的肩膀。吹牛皮,气往里吹得太多,把皮撑得薄薄的,轻轻一戳就破了。一场酒后,也妹把靴子脱了仰躺睡去,没有脚的支撑,蛇皮靴子懒懒伏在地上。二耶趁酒,说醉咯,醉咯,脑壳昏昏,伸手探上也妹腰腹。吃痛缩回手,食指两个小小血孔,分明毒蛇齿痕。是靴子枯骨生肉,又活成了蛇,攀在也妹腰上。只能是这样。此后数月,二耶指尖频繁剧痛,在那个起邪念的时刻里反复受罚。见一切细软长条状物件皆魂惊胆落,绳索、树枝、水管,乃至揉制面条,悉数清理。但还是怕,雨丝总无法避开。一落雨,便觉天上密密麻麻银蛇落地,铺满屋顶,彻夜吐信,窸窣作响。耐不住了,带着从老父亲手里半抢半继承来的连皮水烟筒,跑去求阿了奶奶。
有身子没嘴哦,阿了奶奶讲,再好的东西也吃不进去。
二耶便摸出水烟筒原本的翡翠烟嘴,重新换了上去。
事情过了。具体的交涉内容,二耶不知道,也不用知道。遇到这种事都是这样的,拿出自己最好的东西,找到阿了奶奶,然后回家。二耶回家后摸着复归平静的指头,小心翼翼地感受。越摸越不放心,手上力气越用越大,手指搓掉一层皮,火辣辣地露着。蛇还是没有走,蛇不会走,它湿漉漉地缠住了,就会一直缠着,在心里面,这是阿了奶奶也没有办法的事。二耶没有收屋头(收屋头,云南方言,意为收拾家里),绷着腿就走掉了,一直都不回来。
那么到这里,记忆的这条水路走到了末端。
喜悦抬手,唤醒手腕上iwatch,两点过一刻,按经验,还得开个把钟头才会到。山路枯涩,除了石头还是石头。人太小了,石头太大了。石头是树、是墙、是山、是整片大地。青灰色的石头,硬邦邦的石头,偶尔有点草和木枝枝,挑着最小、最薄的石头,心里起着无名怒火,硬是从那一线缝子里钻出来,仍是青灰。那一点点绿,僵僵地挺在那儿,受几天风雨,也算是瞧了一眼天。听人讲,这边几千年前是被海水泡着,咸咸湿湿。后来海干了,地变高了,所有晒,都落在身上。什么也不长。鱼凝固在了石头里,盐巴一层层,下一场雨,烧死一次落在面上的种子。又秃又寂寞,风往上面一划拉,呜呜哭几下,然后就安静了。又干又苦。人也一样。路上偶尔遇到三四个背背篓的,舍不得花钱坐摩的。闷着声,一句话不讲,跟石头一样静。汗都淌到嘴巴里,再苦,也不讲话。喜悦想,这边所有人都是这样子。所以阿了奶奶说活一天,我们就要抬脚走一天。只要双脚还在走起,心里边就不会叹气。
想听点歌,右手摸索几番,没有响。这次回来,车子是租借的,一部二手越野汽车。云南雪少,这边更是几乎没有。小时候上学是第一次,雪突然下起来的。全班人,包括老师,就那样呆呆地望着窗外。索性不上课,大家一起站在外面去看。没一会儿,雪停了,地上堆厚厚一层。再一会儿,太阳冒出来,炫目震耳,热。雪很快化了,仿佛那种厚只是开了个玩笑。花一点没事,红的黄的,还是大朵大朵地开着,草也一点没事,照样绿着。看着那样的场景,喜悦突然想明白,云南,不是四季如春,只是四季同时现身。这里不是没有冬天,只是天太辽阔了,才这样薄薄一层。
这是第二次。雪层层叠叠落下,像苔藓,覆盖在土壤上,把内里广袤无垠的细碎声响都吸附了,大地静默无声。灵巧跨过刹车和油门的间距,慢转向。别打滑,亲爱的。喜悦唤醒手机屏幕,邮箱软件显示一封新来信,用这样一句恰逢其时的关心开头。后面的显示不全,几个省略号如一串饵料,钓着胃口。伸手想解锁,后轮滑了一下,如同警告。喜悦放下手机,见弯过弯,看警示标语落在气喘吁吁的引擎盖。
那么,顺着记忆的另一条支流漂会儿呢,也算是打发下时间。遵循阿了奶奶的劝教,回到河的起始。也妹塞过来的那颗烫鸡蛋,灰绿色蛋壳,像在火山坑里滚了一圈。只有也妹养的鸡,下的蛋是这个颜色。她的鸡有浅青色耳垂。小小的,嫩嫩的,像片雨后新茶叶子……
枯叶女人什么时候来的火山,喜悦不知道。那时喜悦还小,小的还在天上面,没有落下来。因此样样都看得很清楚。枯叶女人骑的是骡子,一队白色的人马,背上背着盐,和叮当的串铃。本来还想往前走,走到边境,那边更缺盐,生意有好赚头。但走到“梯子台”市场时,枯叶女人不走了,望着路旁的摊子木呆呆(木呆呆,云南方言,意为发呆、走神)。说是市场,其实就是几级台阶。布往地上一铺,便做了台面。食盐、火腿、草药,大都是自家屋里炮制。“梯子台”狭长、干瘦,夹在街巷的空隙里。错过便再难回头,挤挤插插走一趟,人拥得你只得向前。如此倒使得交易爽快许多,看重合意的,三两句就得拿下。常有的事:第三级楼梯买的干火腿,第二十三级台阶竟只出价一半。也只得无可奈何摇摇头,苦笑自己又受了亏。
走过最后一节“梯子台”就上山路,连着深深马蹄窝的道,常走得人仰马嘶。枯叶女人望着的摊子是也妹的,摆着些来路不明的英国物件。也妹说,她当时一眼就看出来枯叶女人是英国人,眼睛那种灰蒙蒙的枯色,黄中带绿。是因为他们离开了自己的家乡太久,像叶子失去了水分,才会显出这种暗淡的颜色。跟自己的家隔着那么老远的海,谁不悲愁呢。也妹对枯叶女人说,回克啦,回你们自己的房子里去。我们这边的山很热,会烧到你们。枯叶女人却用轻软又清晰的嗓音说,这点就是我的家。她望着摊子上摆着的乳白色洋碱,这个我小时候用过的,就是这个。
也妹把枯叶女人带到英国人的教堂,弯子楼,瓦片顶,配哥特式复杂高耸。中式的线条绵柔,墙面随不规整地面弯曲。英人式样的线条尖锐,平直纵向延伸至极高处。教堂是更早之前踏足的英国传教士永马(马库斯·永Marcus Young)建的,来时不懂中文,不知听的谁的话,为自己取名永马。永世为马。不是好话,听的人都逗弄他。他以为是友好,人人冲他笑,誓要许这善良的人群一应许之地。英政府、土司、头人,八方游说,获批在荒芜地建一所教堂。
教堂建好后的第三年就遭抢。彼时英国人虎步,已如活的火山一般汩汩。入夜,当地原住民闯来。十二人,说要以教堂耶稣圣像胸前黄金十字架,置换失去土地。永马认出其中一人,曾于刚来时对他报以热茶,解他跋涉之苦。永马沏茶,说是英国家乡运来,Twinings川宁。递送时握住那人手,干硬粗糙,只余三指。那人说,被你呢国人打断,从中间,一颗弹,两根手指。今天你介要还我。那人用土话与同伴商量,永马已来数年,依稀可辨那些泡泡般的绵密语音。一人说,一定要弄死。一人说,各会变成鬼来索命?英国人那么凶,鬼怕也要凶点。一人说,有靠山,才做得起人家。不消怕。永马听得心惊,心里念千百遍阿门。最后那人对永马说,让你的神救你。绳索套永马颈上,悬挂教堂顶,脚下踩十字架短臂两端,摇摇欲倒,危如累卵。那人高声说,若神也讲你们无辜,就撑你至天亮。将至天明时,十字架无力倾倒了,永马的脸很快灰败(灰败,云南方言,意为受挫、沮丧)下去。那人拿了黄金的十字架,未及出门,半个教堂顶被永马一夜垂坠,累得塌架,悉数将众人头骨脊椎击碎,倒毙一地。那时永马还剩一点神识(神识,云南方言,意为神智、意识),数了数地上人,十二个,连着自己,十三个。倒是正好。死前后悔许是自己不该沏那杯红茶,颜色与葡萄酒实在太像,作了不好的谶语。
后来成了老鼠、看不清脸的英国人和罂粟的作乐之地。当地人夜晚也到老教堂去,并在白天唾弃晚上会去的人。枯叶女人坐在烟雾里,说自己跟着盐队走了很远的路,此外什么都没说,偶尔吸一口也妹递过来的烟枪,用啜饮绵甜江米酒的姿势,嘴唇蜷缩成一个谨慎的圆弧。黑褐色的膏徐徐燃烧,刺激鼻腔的呛人气味丝丝地转变成蜜糖、烟叶和石灰水的气息。众人渐渐沉醉,老英国人忙着与当地女人们亲嘴,用胡子扎她们也并不细嫩的脸。几个落单的围坐在枯叶女人身边,漫不经心地讨论她的未曾谋面的家乡。爱丁伯格,或许是,建在死火山花岗岩上,跟这里一样妙。
又或者conwy,房屋狭小,但更有意思。还是sham莎娃les吧,肉铺街,跟这里更像。老英国人露出玩味的笑,枯叶女人轻轻抬头,仿佛在烟雾中看见conwy平静的海。
我想回我出生的地方。枯叶女人说。
我们到墓园去。黑眼睛的老英国人说。死和生相连,你如果感到了死,就离你的生近了。
喜悦借枯叶女人的眼,看了那晚的教堂墓园。阴湿,萧森,浓荫遮蔽。一具得到赐福的尸身都没有,连永马都没有葬在此地。他和十二个匪徒,一起裹卷埋在山脚,他们的血混在一起,义人或罪人都没有所谓。碑上永马恢复了他的姓名,Marcus Williams马库斯·威廉。威廉的读音让人觉得尊贵,人们由此想象永马是来自遥远彼岸的某位贵族。否则他为何要跨越海洋,只为宣讲他的神?只有贵族会这样,养尊处优的身体滋养了他们缥渺的灵魂。就跟释迦牟尼那种一样。有人刚听了远来僧侣的讲经,将这个新发现宣之众人。我跟他们讲,我们这里就有释迦牟尼,他们问我是谁,我认不得永马的名字咋个念,就跟他们瞎掰我们这点人人都是。结果他们款我相当有根(有根,云南方言,意为靠谱),非要跟我念下去。哎呀,听不得了,我赶点跑了。但是么说起来,永马还真呢是个人物?有信的,想将永马的尸身与那些歹徒分开,另置一墓。刨开土丘,永马与十二人的骨血早已腐在一起。想来圣人之墓,一点脏污也不应沾染,便作罢了。寻回几件永马的教袍,做了华贵肃穆的冢,待人供奉。
墓园弃置多年,但并不荒芜,欢爱和夜色在地面交叠。枯叶女人看见有嫩芽从壁上的藤蔓间探出,越是靠近死,越是靠近生,她琢磨着黑眼睛老英国人的话,反复拨拉。那晚的月亮尤其暗淡,枯叶女人发觉面前的黑色眼睛反而要更亮些。湿润、渴望、无所顾忌。原来英国人的眼睛是要比中国人还更漆黑吗?她想起童年时的井,闷热夏天时诱人下坠的凉气,条条缕缕地把她绞住。黑眼睛下面的嘴唇紧闭,手隔着衣服的布料用力地抚摸她。枯叶女人看出那刚硬之后的软弱,这是她的天赋,或许也是所有女人的。枯叶女人说,带我回去吧。井水的凉气从下面钻上来,她终于理解儿时她将头探入井口,母亲为何总是把她拖曳走。凉是尖利的,刺得人痛,那种痛让脑子也陷入浑噩。只记得把手插在低伏着的头的发间,头发有些许蜷曲。她梦呓般地闻了闻自己的手,指间有洋碱的皂香味。和记忆里的一样,她想。海风和盐溶解在烧碱的气息中,她仿佛看见紧闭的舱门,压得密密匝匝的珍奇货物,其间有一块皂。那是她,普通、渗出微酸的油脂。舱外是浪潮,一层层地把她拍打得眩晕。海。浑浊空气。远处家的尖顶。她仿佛看见自己走进尖塔斜面之下的门,鞋底在地毯上留下沙土。她愿意脱下鞋,赤脚站着,哪怕凉意从脚底传来。窗台上放着她的玩伴,一只长耳朵的兔子,彩纱编织出裙子。那毛茸茸的柔软耳朵,曾被她在半夜噩梦惊醒时紧紧握在手里。在之后的时间里,她反复进入这间房子,增添物件,删改对话,以至于忘却她从未到过那样一个地方的事实。
难忍到顶点时,枯叶女人说,我想死。黑眼睛让她伏下身,膝盖触碰到潮湿的地面泥土时,她想走进那间房子看她出生时的床铺,但没推开门就已力竭。她不记得黑眼睛什么时候离开的,她连名字都没问,黑眼睛也没问她。只记得黑眼睛捋平自己羊毛格纹外套的褶皱,也帮忙抹去了她脸上因痛流下泪水的划痕。
那晚之后,也妹对人改口说,枯叶女人的眼睛是黄褐色的美丽绸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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