咏康,1995年生,独立导演,写作者,现居北京。小说作品散见《西湖》《莽原》《延河》《时代文学》等。
爱情矫正
文/咏康
她用右手的无名指和拇指,捏着一块红色的只有半个指甲盖大小的塑料片,试图扣在屁股与尾巴连接的地方,反复几次都失败了,那是一只狐狸的尾骨。她的额头渗出几滴汗珠,另外三只手指则缠着绷带,这种情况下拼起一块完整的乐高并不容易。
“你在看什么?”她抬起头,盯着对面的男人。
“我也卡住了,兴许得推倒重来。”
“什么叫也卡住了,我只是不方便。”也字被拉成一条射线,从她的喉咙钻进男人的耳朵里。
“这对我来说太难了。”
“什么对你不难?”她低下头,重新摆弄起手里的塑料片。
他拿起一支火柴棒大小的棍子,在指缝里来回旋转,这是一只枪,一把武器,另一只在一个身穿铠甲的小人手上插着,小人背后还挂着两面旗子,分别写着“风流双枪将、英雄万户侯”。每当她因一则广告创意急得大把掉头发时,他就会给她讲水浒传里的人物故事,这是他读过的唯一一本书。“不要再给我传输这种腐朽的辱女文化了。”当她听到阎婆惜被宋江杀死的章节时,愤怒地说。“我只知道这些,没别的想法。”他解释道。“那就闭嘴。”
他看不懂她床头摆放的那些眼花缭乱的书籍,繁重的体力工作早就榨干了他的读写能力。但他知道她的逆鳞在哪,知道什么事物可以轻而易举地激怒她,当她坐在沙发上喝着啤酒看家庭伦理剧的时候,他总能用一句话浇灭她的好心情,然后再说一堆甜言蜜语逗她开心,他以此为乐,但也仅仅是几分钟温热,之后便回到卧室独自拿手机玩起扑克游戏,漫长的沉默,像两个陌生人。
那只尾骨依旧没有扣上。她手指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并不断摔打着弃用的动物肢体碎片,他知道她的耐心要耗尽了,但还是保持着慢她一步的进度。拼凑人物类乐高,相比其他种类要繁复得多,他先是把董平的两条腿按反,拆卸后再认真装回去,反复几次,以免故意输给她的意图显得过于刻意。其实他很想听她问一句,你拼得是什么呢?哪怕是出于一种礼貌,但她并没有。董一撞这个名讳曾给她提供过奇妙的灵感,再加上双枪将的绰号,让她为一款女性情趣用品设计出一句绝佳广告语:一次撞击,双重体验。客户对此很满意,在一些恶趣味上,他们总是很满意。但他并没有把这个人物的完整故事告诉她,即他强抢民女,杀人全家的事迹。他不想因为这种事争吵,她听了一定会发疯。
“你可以竖起来,从上往下拼,换个卡口角度,我说的不一定对,但你可以试试。”他小心翼翼地给她提出意见。
她迟疑了一下,眼神里全是不屑,但还是接纳了他的方式。随着咔嚓一声响,一只完整的狐狸骨架呈现出来,再装点上耳朵和毛发,比赛便可结束了。她捏着狐狸尾巴举过头顶,细细端详,还未等从喜悦的氛围里抽离,尾骨连接处便断裂开,除去尾巴之外的部分全部摔落到地上,无数碎片瞬间铺满了坚硬的瓷砖,她愣住了,捏着尾巴的手停在半空。一直趴在她脚边的一只土狗也被惊吓到,猛地站起来,伏下身体,露出下排的犬齿,冲着他吠叫,他心烦意乱,倒不是因为狗叫声,而是在考虑如何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安抚好她的情绪。
“别叫了。”他大喊了一声,狗呜咽着躲到了床底的缝隙里。
“你吼它干嘛。”她用比他还大的音量质问。
“是它先吼我的。”他的气势很快就蔫了下来,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
“都是你出的馊主意,不然我现在已经拼好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五官扭曲在一起,但没有流下眼泪。
“也许是受力的问题,你只捏着尾巴,那节尾骨承受不住前面的重量。”他看着自己手里刚拆下的一条腿。“我也只是猜测有没有这种可能性。”
“需要你告诉我这些?如果不是我的手受伤了,根本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样。”
“那你的手为什么会受伤?”
“你是在怪我?
”我的意思是,我们本可以不用救这只狗,我们是来度假的,完全可以轻松地完成这次旅行。”
“如果我不救它,它就会死在那儿。”
“如果你不救它,就不会被咬,我警告过你的。”
“它现在是我的,跟你没关系,你有意见,随时可以回去。”
他可以回去,但他不喜欢计划被打乱,明天的早饭,这次旅行,换一辆新车,去海边城市养老,所有的事情必须在他掌控之中,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而她跟他正相反,任何新奇的事物都会吸引她的注意力,她从不考虑第二天的太阳能否正常升起。
他没有回应,从沙发上站起来,弯下腰,跪在地上,把散落的碎片逐一捡起,集中注意力做一件具体的事情,可以使人心情平复,他仅剩的一点用来挽尊的气焰,在一次次拾取中被一种无名的气压消解掉了,他再次站起来,把手里的碎片放回玩具盒里。
“我觉得你做的是对的,应该救这只狗,咱们得把他养起来,给它建一个狗窝,当儿子一样养起来。”他看着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真的?”狗从床底爬出来,蹲在她身边,她抚摸着它的后颈,上扬的嘴角连带出兴奋的神色,像是完全忘记上一秒发生过什么。
“真的,我负责给它铲屎,你负责遛它,这主意怎么样。”
“太好了。”她站起来在原地转了个圈,看上去并不协调。
“确实太好了,所有事情都太好了。”他说。
“现在我们做什么。”
“虽然你的手受伤了,但拼的还是比我快,比赛我输了,所以我来做饭,你等着吃。”他拿起那只未完成的作品向她展示。
她从他的手里接过乐高,上下左右打量着,突然眉头一紧。
“这个人看着有点眼熟。”
“是吗?这玩意长的都差不多,我先去做饭了。”他转身去了厨房,轻轻把门带上,没有发出一点儿声响。
关于这次旅行,他们没有任何计划。一个普通的星期三早上,她画完妆准备出门,隐形眼镜却不见了,他帮她搜遍了屋里每一个角落,什么都没找到。看着逼仄却并不凌乱的房间,她突然意识到,工作六年来,除了小腹积攒的脂肪和眼角的鱼尾纹,一无所得。
“你可以带框架。他说。
“那妆就白化了。”
“现在卸,来得及,和眼镜能搭上,或者路上买新的。”
“很多时候我真不知道你是不是故意装蠢。”
“我故意的,你随便。”
她拉开提包拉链,拿出手机,准备给领导请个假,这时她发现,那盒隐形眼镜正在包底静静放着,她把包挂回衣架,重新拉死拉链,坐在了沙发上。
“不干了,我再也不想服务任何人了。”
“所有工作本质上都是服务别人。”
“我只想服务我自己。”
“你可以试试。”
“我老家乡下有个院子,我想去住一段时间。”
“我支持你。”
“我不能再这样继续了,我感觉我随时会死掉。”
“你经常有这种感觉。”
“你明知道我想你说什么。”
“我可以陪你去。”
“你去干嘛呢?”
“我不去又能干嘛呢?”
当天下午她提交了辞职申请,第二天一早就上路了。他们去超市买了不少蔬菜和肉类,妻子说那边很难买到好吃的食物,就是那时候,他鬼使神差的从货架上拿了几盒乐高玩具。驶离城市后不久,路两旁出现了大量农田,此前他从未走过这条路,准确的说,他从没有产生过自驾去任何一个地方旅行的想法,他对当下生活以外的世界,没有任何兴趣。
结婚三年以来,他们一起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城郊的一座水库。那天他备了鱼竿和烧烤支架,坐在湖边等着鱼儿上钩,她则躺在淡绿的草地上,看着天空唱她喜欢乐队的歌曲。他知道鱼会被吓跑,但并没有制止她,他自认为完全能够理解她的快乐与痛苦,并感同身受。
他没有钓上来一条鱼。
晚上,他们选择在车里过夜,等她睡熟后,他偷偷爬起来,披着外套在水边夜钓,希望能够有所斩获。他坐在岸边,盯着鱼漂,感觉水面的月光正缓慢向他移动,周围的一切都在向他靠拢,将他压缩进一个随时会塌陷的空间,他完全不觉得恐惧,反而暗自等待着这个时刻的降临,他闭上眼睛,感受握把的触感,以便随时收竿。紧接着,他听到了除草机的轰鸣声,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是他最厌恶的声音。
他在一家市政园林公司工作,按照季节将不同的植物种在马路绿化带和城市公园里,按时修剪、施肥、除草、移植,日复一日。栾树是他最喜欢的植物,树干坚挺,枝桠有棱角,倒立的叶片如锥子般锐利,更重要的是,只需要定期浇极少量水,就可以自然生长,对他的工作而言非常省力。同样,他不喜欢冬麦,这种草涨势凶猛,培育过程不仅要大量灌溉,还得时常修剪。他忘了从何时开始抗拒除草机的声音,那声音像虫子一样爬满他的耳朵,继而侵占他身体的每个角落,他开始习惯带着耳塞工作,后来发展到任何尖锐的声音都令他不安,楼上的装修声,理发店推子的震动,甚至做爱时他也会捂住妻子的嘴,她一直以为这是他新学来的情趣游戏,所以十分配合。
除草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但他不想睁开眼睛,他松开手里的鱼竿,堵住双耳,等待着被吞噬,无济于事。声音由低沉的轰鸣变成尖锐而急促的警报,他再也无法忍受了,成千上万的虫子拥簇着奔向他的心脏地带,这时,警报声戛然而止,他睁开眼睛,天亮了。妻子裹着一张毯子,站在他身边,睡眼惺忪。你在做什么,她问。我想钓几条鲫鱼回去给你炖汤喝,他说。怎么没关车门,我可能感冒了。她看着水面,打了个喷嚏,鱼竿已经飘出去很远。
为了能随时停车休息,他们没有上高速,继续选择了一条乡间小路,路边民宅的墙上随处可见用红色油漆喷涂的环保标语,路中间则偶尔出现几只附近村民养的牛,他不按喇叭,也不绕行,而是把车停在路边,他知道她喜欢动物,尤其是看上去温顺的动物,当然仅仅是看上去。看上去,人们对很多事情的判断都是基于这三个字。他把在副驾熟睡的她轻轻摇醒,指了指前挡风玻璃。你看,他说。她揉了揉眼睛,下了车。离它远点,他跟在她身后。放心,很安全。她站在牛一侧,轻轻摸了摸它的背,它甩了下尾巴,几只苍蝇从屁股上飞走。来帮我拍个照,她用手指比了个心形。他拿起手机,选了不同的角度,按下快门。后来的车按起喇叭催促,她虽意犹未尽,也只能恋恋不舍地离开。
“我觉得我活过来了。”再次上路,她看着窗外的景色说。
“恭喜,享受你正在做的事情。”
“你觉得呢?”
“你开心我就开心。”
“接下来你有什么计划?”
他撇了眼后视镜中自己的脸,闻到了一股晒焦的味道,粗糙,干硬,布满裂痕,一碰就会出血。蓄起的长发被一只金属发箍松散套着,像是尚未完工的鸟巢。
出行前他跟公司请了半个月假,他猜测妻子很快就会厌倦乡下的生活,想念城市的便利,这个过程不会超过两周,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我得去理个发,头发太长了。”他说。
“我说的是计划,我们未来的计划。”
“我会一直陪着你,如果你需要。”
“我的意思是,找一份新的工作,或者做点什么。”
“给我点时间想想。”
“我不着急,但你得弄清楚,到底想要什么。”
“我也想服务自己。”他想逗她一笑,但没能成功。
“一会遇到好玩的,叫醒我。”她压低帽檐,再次睡去。
太阳越来越高,刺得他眼睛疼,他把遮光板放下,想起了他们结婚第一年时的生活。那时她没有工作,整日在家写小说,偶尔也给一些网站和企业出策划案赚点补贴,日子过得紧巴巴。每天中午她都会带着一个爱心形状的餐盒去公园给他送饭,里面有时装着鲅鱼馅儿饺子,有时是鸡肉拌饭,阳光远比现在更加刺眼,如果找不到阴凉处,他就脱下自己的外套,用树苗撑起来,搭成一个小帐篷遮阳,他很满足那时的生活,此刻也是,他几乎对所有事情都很满足,他想也许这就是她愿意与他结婚的原因。直到有一天,她决定不再写小说,去了后来的公司上班,他们的日子宽裕起来,在市中心买了一套小房子,隔着运河能看见对面的灯光表演。她每天很晚才回家,不再给他送饭,与此同时,她也比过去更加冷静,更少表达对很多事情的看法,两人之间的沟通方式日渐平和,一切都在朝着更好的方向发展。但他总觉得有些东西被卡住了,就像一只倾斜的轮胎,虽然高速转动着,却离既定的目的地越来越远。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还剩不到三十公里的距离,路况越来越差,他小心躲避着路面凹陷的深坑,路两旁开始出现连片的菜园,都被铁丝网包住,他隐约看到一只白色的东西被挂在网上,左右摇动。他预感会发生些什么,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叫醒她时,她睁开了眼睛。
“快停车,那有一只狗。”
他猛的急刹,未等车停稳,她就冲了下去。
这只狗的脖子卡在细密的网格里,铁丝渗入它的皮肉,看样子很久了,见有人过来,它拼命蹬着四肢,发出带有威胁意味的惨叫,这使伤口近一步撕裂。
“你有工具吗?我们得救它。”她说。
“最好别这样,有狂犬病的话,被咬了很麻烦。”
“你看它的眼睛,大概率是家养的,不会有病,相信我。”
“家养的更麻烦,主人找来解释不清。”
“你到底带没带工具。”她生气了。
他从后备箱拿出一把钳子,他常年备着这些东西,以便割草的时候能派上用场。
“你靠后,我来吧。”他对她说。
“不需要,它知道我在救它。”
狗拼命挣扎,叫声愈发惨烈。她慢慢靠近,温柔地看着狗的眼睛,嘴里念念有词。也许意识到对面的女人没有恶意,它把头耷拉下来,摇了摇尾巴。见狗卸下防备,她蹲下来,伸手抚摸狗的后颈,这只狗再次受到惊吓,抬起头对着她的手咬了下去,她立马把手缩回来,转过身委屈地看着他。他什么都没说,从她手里接过钳子,独自施展营救,他一手粗暴地按住狗头,控制住狗嘴,另一只手几下便绞断了铁丝。狗立马挣脱出来,围着两人转圈。她从车上拿下一根火腿肠,丢到狗跟前,几口就被吃光了。
“我们没有东西了。”她对着狗说。
“走吧,去打针。”他说。
“它怎么办。”
“我就知道。”
“你知道什么。”
“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从镇上的防疫站出来不久,他们就抵达了目的地。院子坐落于一座山下,周围只有几户人家,相隔不远,当他们开车经过其中一扇土坯围墙时,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女人正目光呆滞地坐在墙角抽烟。她让他停车,摇下窗户跟老人打招呼,老人点了点头,转头看向别处。
“谁。”他问。
“一个奶奶,小时候经常抱我。”
“看着不熟。”
“人老了,不记事。”
“好事。”
“好在哪?”
“你猜她为什么能活这么大岁数?”
“有什么用?”
他仔细打了几把方向盘,把车停在院门一侧,紧贴着墙,腾出门口的土路。
“随便停,没人来。”她说。
生锈的铁门上挂着一把U形锁,她反复捅了几下锁芯后才打开。院子很干净,一条水泥铺的小路直通正房,路两侧的地上长满了牛筋草,他一眼就分辨出来。东西两侧分别是柴房和厕所,同样整洁利落。进入屋内,他闻到一股发霉的味道,窗台与桌子上有一层浅浅的落灰,电视后面贴着一整面红色奖状,妻子从小就是优等生。
“你多久没回来了。”他问。
“忘了,有段时间了。”她在沙发上检查那只狗的伤口。
“现在做什么。”
“饿了。”
“不如我们玩个游戏,来的路上我买了几只乐高,看谁拼得快。”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提出这个建议,一切像是提前演算好的程序。
“快点快点,我还没玩过呢。”
后面几天,他陆续去镇上采购了一些生活用品,以及给狗治病的药物,这个小家逐渐有了烟火气,她把过去的奖状全都撕掉,贴上了自己喜欢的防制油画,卧室的床单被罩也换成素色。她再次开始了写作,并重燃了做饭的热情,鲅鱼馅儿饺子,兴致上来可以连吃三顿。
她不喜欢写作时被打扰,这时他就去打理院子,他把地上的牛筋草一颗颗铲除干净,丢到院外的水沟里,这是他在这儿唯一会干的事情。
周围黑压压的大山笼罩着他的魂魄,他无法想象妻子是如何在一张椅子上一动不动坐一整天的,习惯驱使着他朝大山深处走去。他再次路过老人的房子,院门半掩着,他走过去,决定跟她聊上几句,无所谓是什么。就在推门的一瞬间,一根拐杖打在了他的小腿上,他猛地把手缩回来,扭头看向一侧,老人仍旧保持着下午的姿势,安静地坐在墙角。
“你在这儿干嘛呢?”惊吓中他大声问道。
“五十年。”老人把拐杖收回。
“什么?”
“我坐在这儿,从早上开始,五十年。”
“你在说什么?”几秒钟之前他想过和老人聊聊妻子的事情,但此刻大脑一片空白。
“你会跟我一样。”
“不要开玩笑,我五分钟都坐不住。”
“那就赶紧走。”
“我为什么要听你的。”黑暗中他看不清老人的脸。
“我没有跟你说话,只是你想听而已。”
他转身巡视了一圈,一阵风吹过,树叶唰唰作响。
“这里没人别人。”
“你怎么就这么笃定?”
“我没时间跟你胡扯。”
他踢了一脚老人的拐杖,像撞到钢板上,拐杖纹丝不动。周围阒静无声,他感到体内的虫子再次躁动起来,随时会破壳而出。他朝着大山一路小跑,直到老人院子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此刻脚下已没了路,周遭高大的桦树挡住了月光,他知道继续向前走定会迷路,于是打开手机电筒,决定原路返回。他的脚踩在松软的泥土上,兴许是下坡的缘故,每一步都像是踏进沼泽里。他想起老人刚才的话,想象自己五十年后的模样,突然,那熟悉的警报声再次在耳边响起,他忍着钻心的剧痛,朝着声音的来源走去,一口墨色的池塘映入眼帘,所有事物都与三年前那个水库边的夜晚的相同,唯一变量,是他感受到了恐惧,他害怕自己被吞噬掉并永远留在这里。他拼命往山下跑,耳膜似乎随时会被穿透。他不敢靠近老人的院子,于是挑了一条崎岖的小路。巨大的桦树林很快被他甩在身后,直到看到头顶的月光,他才确定自己暂时安全了。
汗水浸透了内搭的秋衣,与后背粘连在一起,他脱掉上半身的全部衣服,站在卧室门口,一阵穿堂风吹过,他打了个寒颤,从没觉得这般冷过。
妻子没有睡,正坐在书桌前码字。
“你去哪了。”
“溜达。”
“遇到鬼了?出这么多汗。”
“你在写什么?”
“一部关于女性成长的小说,一个女人,带着一只狗,逃离原本的生活,寻找自由的故事。”
“多久能写完。”他看了眼妻子脚下的狗,脖子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
“我卡住了,她一直在面对各种伤害,家庭,婚姻,职场,她不再相信人类社会,于是把所有情感寄托在一只狗身上,毕竟狗永远不会像人类一样背叛,但当我带入狗的视角时,却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与她的关系了,我想象不到完全忠于一个人是怎样的心态,所以当他们一起离开后,会发生什么,她用怎样的方式面对接下来的生活,才能实现绝对的自我,那一定是一件足以彻底摧垮她,让她放弃幻想的事情,会是什么呢?”
“我问你多久能写完。”
“你永远都不会在乎我到底想要什么。”
“我支持你做任何事情。”
“我刚刚在说什么?”
他又一次沉默了。
“这就是你支持我的方式。”她说。
“我只是想知道你多久能写完。”
他本已在心底为妻子想好了接下来的台词:想走你随时可以走。但他失策了。
“我也想知道。”妻子沮丧地说。
他去东院厕所冲了个热水澡,回来妻子已经躺下,她的呼吸很轻,毫无节奏,他知道她没睡,知道她希望自己能够说些什么来缓和此刻的氛围,但他仍处在一种不可名状恐惧之中,并以同样轻柔而克制的呼吸来应对这种恐惧。他平躺在床的一角,努力使自己入睡,没有耳塞的保护,任何风吹草动都令他备受煎熬,他想赶紧离开这里,又希望这个决定是由妻子提出,不断的自我拉扯最终还是麻痹了他的神经,在某一刻使他终于睡去。
第二天一早,阳光透过窗户照在他脸上,浑身都火辣辣的,他睁开眼睛,妻子仍就在书桌前码字,一侧的被褥叠的整整齐齐。
“桌上有面条,你爱吃的茄子卤。”妻子笑着说,精神饱满,完全看不出熬了夜。
他走到客厅,面有些坨了,没来得及洗漱,扒拉了一大碗。
“好吃吗?”妻子从卧室出来。
“咸淡正好。”
“你可以种点什么?”
他看了眼院子,西北角的一小块土被翻过了,一把锄头倒在一个隆起的土丘上。
“你弄的?”
“难道是你弄的?”
他根本就不想种任何东西,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把城市公园里的那些树全部连根拔起,一把火烧掉,然后去一个光秃秃的,贫瘠的,连根草也看不到的地方一直待到死。但现在他感到了一丝愧疚,对妻子用一把破锄头去犁地的愧疚,对自己懦弱的愧疚。懦弱,他这样定义昨晚发生过的事情。
“种点什么?”他说。
“你比我专业。”
“月季或者三角梅怎么样,快的话入冬前能看到开花。”
“都行。”
他打着发动机,准备去镇上买一些种子,刚开出院门,就被一辆三轮车拦在路中间。一个敦实矮小的中年男人扶着车把,后面斗子上坐着一个肥胖的中年女人,完美的一对。女人从车上一个趔趄翻下来,快步走到他车边,把他从车里拽出来。
“你想去哪?”他被按在车门上,女人仰着头说,喷了他一脸唾沫。
“你们要干嘛。”他撇了一眼男人,男人点着了一只烟。
“你偷了我的狗,你说我们要干嘛。”他的肩膀被女人捏的酸痛。
“操。”他猜到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把两人领进院子,没走几步,那只白色的土狗就叫着从屋里冲出来,往胖女人怀里跳,紧接着妻子也跟了出来。
“发生什么了?”妻子一脸疑惑。
“我开始怎么说的?”他冷笑了一下。
“什么你怎么说的,你又干什么蠢事了。”
“我干的蠢事就是当时没直接用铁丝勒死这只狗。”
“你勒一下试试。”胖女人推了他一把。
妻子呼唤狗回来,但那只狗始终围在胖女人身旁。
“接着叫,有用吗?”胖女人说。
“你们到底是谁。”妻子走到他身边,搂住他的胳膊。
“装,接着装,偷了我的狗,这会儿装不认识了。”
“你怎么证明这是你的狗?”
“你刚才叫它,你说它为啥没反应。”胖女人把狗抱起来,狗低头钻进她下垂的胸脯里。
“这是我们路上捡的,如果不管它会死的。”
“你们偷了它死的更快,这才几天,脖子快被你们勒断了。”她像哄婴儿一般摇晃着怀里的狗。
“说话不要那么难听,我们是在给它治病。”
“我可信你这张烂嘴了,两万块钱,一分不少,狗你们留下。”
“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我现在就报警,告你们敲诈。”
“他们就靠这个。”他把妻子挡在身后。
胖女人笑起来。
“给不来那么多。”他对胖女人说。
“不能让他们带走小狗。”妻子拉着他的手说。
他转身看向妻子,眼神里掺杂着疑惑,同时又带有一丝决绝的意味。那个敦实的男人此前一直蹲在铁门边,没有说话,现在他掐灭手里的烟,也走了过来。
“我需要这只小狗,来完成我的小说,它是我的灵感。”妻子说。
“这只狗背叛了你,它没你想的那么忠诚。”
“感情是要培养的,我们相处的时间还不够久。”
“你想明白了吗?”
“当然,我不会让他们带走它的。”
“我是说小说的结尾。”
“还没有。”
他靠近胖女人,从口袋里拿出钱包,就在女人放松警惕的时候,他一拳打在了她的下巴上,这一拳包含了他日复一日收割草坪、栽培树木所训练和积攒的全部力量,女人立刻昏倒在地上,她怀里的狗跳出来,咬住了他的胫骨。一旁的敦壮男人从身后掏出一把锤子,冲过来砸向他的脑袋,他抬手阻挡,锤子擦过他的前额落在了肩膀上,他听到了锁骨断裂的声音,接着,粘稠的血液覆盖了他的视线。
“你在等什么?”他笑着对妻子说。
男人掐着他的脖子,拳头不断落在他的脸上。
妻子从地上捡起那把早上刚刚用过的锄头,绕到男人身后,砸向他的后背,男人吃痛趴在了地上,但她没有停止攻击,尖叫着继续砸,男人捂住头,祈求她住手,但她根本控制不了自己。
他看着妻子挥舞锄头的模糊身影,没有阻拦。
昏倒的胖女人苏醒了,她爬起来夺走她手里的锄头,扔到远处,并查看自己丈夫的情况,男人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
她与胖女人对视了一眼,才冷静下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你们给我等着。”胖女人恶狠狠的对她说,搀扶着自己的丈夫离开。那条白狗跟在他们身后,也跳上了三轮车斗子。
一片乌云从天空飘过,几滴雨水落到他的嘴唇上,他抿了一下,甜的。那柄锄头静静躺泥里,栓子上沾着血。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天色黯淡下来,他们互相都无法辨别清楚对方的样子,他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该死的地方。她同样困惑,眼前男人怎会如此陌生,过往三十年来的生活似乎又重走了一遍,全部被挤压进这个阴霾的下午,轻薄的如同一张白纸。
“我们现在在等什么?”她率先开口了。
“等他们回来。”
“然后呢。”
“不知道。”
“我帮你剪头发吧,你不是早就想剪。”
卧室里只有一盏昏黄的卤素灯泡,只能打亮一小块区域,这是她专门营造的写作氛围。他坐在镜子前,头发被血液凝结成块状,贴着脸颊垂在下巴上。她把剪刀伸进他的头皮,连根剪断,冰凉的金属触碰到伤口部位,他不禁颤抖起来。
“疼吗?我给你包扎一下。”妻子说。
镜中只有他自己的脸,他看到妻子的双手在他的头顶笨拙地游走,凸起的一寸寸短簇发包,像随时会喷泻而出的火山口。他已经很久没认真看过这张脸了,宽阔的咬肌与脖颈勾勒出锋利的线条,臃肿的眼袋配合高耸的颧骨彰显着一种无意的严肃,失去刘海的保护,发际线也暴露了其真实的位置,一张硕大而疲惫的脸。
“不用了。”他对黑暗中的妻子说。
“我们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所有人都是这样。”
“我过的太糟了。”
“这就是你小说的结尾,一个完美的结尾,一个足以摧垮女人的结尾,只是并不稀奇。”
她的手停了下来,他用脑袋承受着她的全部重量。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他暗自等待妻子说出回家二字,回到那个能看到江景的公寓。突然,一滴眼泪落在了他的头皮上。
“这都是给你的。”妻子说。
“我什么都没有。”他说。
“这所院子,周围的树,还有后山的一块鱼塘,我花掉所有积蓄承包,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鱼塘,这些都是给你的。”
他再次想起了三年那个晚上,如果当时能够陪妻子在车里度过一夜,或者钓上来几条草鱼,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但现在已经无法挽回了。
“我们什么时候走。”他说。
“我已经没有任何地方可去了。”妻子说。她拿起他的剃须刀,对那些糟乱毛发进行最后的打理,震动声通过空气侵袭了他的全身,那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尖锐的警报声,丑陋的麦冬草和栾树,一瞬间全都涌到他的喉咙里,他感无比恶心,但什么都吐不出来。
“我必须得走了。”他站起来,椅子重重撞击了梳妆台,那只还缺着一条腿的乐高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双枪将董平,大聚义第十五位,上应天立星,担任马军五虎将,死后追封忠武郎。”妻子看着镜子里他的背影,平静地说。
他抬起双手,堵住自己的耳朵,疯了似的跑出房间。车钥匙在下午的搏斗中被他搞丢了,事实上他拥有的所有东西都被他亲手搞丢了,那根断裂的锁骨像要从皮肤中刺穿出来,他管不了这么多,徒步走出院子往山下去,并再次跟坐在墙角的老人打了个照面。
“现在还不晚。”老人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对他说。
他一刻不敢停留,以免使自己成为对方的俘虏。他知道那个困扰他很久的,卡住轮胎的东西,如同他的锁骨一样彻底断裂了,他再也无法到达目的地,但至少不会驶去更坏的方向。
-THE END-
一审:Lakeyah
二审:王 三
校对:李二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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