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庾鹌二章
1、狂作家的宁静书斋
你,陆瘐鹌,无脑作家陆瘐鹌,文学界的刑天,打工界的无头骑士杜拉罕,目前辞职在家,不管不顾,潜心创作蓄谋已久的长篇演义《无脑之人》,或者《无头之人》,名字待定。如果说此书相当于一部丧尸版《追忆似水年华》,那么,澴波庄园就相当于一座废土风格的贡布雷小镇。你纵目四周,处处是牲畜的粪便、野狗的血迹、死禽的残骸,处处逢遇三个月的生命低潮。阴间的三个月。真讨厌啊。琉璃河!水草繁茂,泡沫浮泛,深严的缓流中徐徐划过一只独木舟……
你,陆瘐鹌,浑身盗汗,几乎无力再写。但狂作家一贯苦战不退:为寻找一个名词,为完成一个句子,你牢牢钉在液晶显示屏前,犹如寇贼牢牢钉在骷髅地的十字架前。薛定谔的猫,半死不活的妖怪。作家,尤其狂作家,往往有病。比如你,无脑者陆瘐鹌,患上了严重的囤积强迫症和躯体变形障碍症,所幸眼下已改为囤积电子书,坐姿也还算正常……
窄仄房间里,挤拢着众多无血无肉的亡魂,他们喁喁细语,嘲笑你是一只失晨之鸡。好极了,可有可无的小角色。此刻,深宵两点钟,窗外世界涌动着商业龙头的亿万投资,它们漫过城市的天际线,好比诸神之光尼努尔塔,进入暝昧深处,进入地广人稀的京畿南境,不过说实话,跟你这样的老居民没什么关系,老居民是些苔藓类植物,惯于听天由命,他们的行动越来越迟慢,舌头越来越肥大,脸上的痦子日益增多。在澴波庄园,还住着另一位作家,很不巧也姓陆,你知道,那老兄发表了几篇小说,主人公以他自己为原型,即还是个作家。敢问这与中学生写日记有何不同?当然不同,大大不同。他,另一位姓陆的作家,及其笔下的作家,天天捧着一部厚重如砖头的《源氏物语》埋首阅读,并试图把另一部厚重如砖头的《斯塔兹·朗尼根》译成中文。可是,他,另一位姓陆的作家,及其笔下的作家,顶不住了,绝望了,开始研攻毒品学、弹道学、指纹学和精神分析学。他想改换赛道,尝试悬疑推理小说?还是想当个变态杀人狂?我们一无所知。
而你,陆瘐鹌,你眼眶上那两道狂野的扫帚眉,在日光下呈现茶褐色,有似昼灰之残余。这说明,陆瘐鹌,你体内的狂作家仍然活着,不仅如此,他还战胜了自己反书的玄运幽命。
夜半更深,备份新文档,覆盖旧文档。这是极度疲倦的节骨眼儿,也是惊心动魄的节骨眼儿。好多次,覆盖旧文档之际,你僵坐于显示屏前,难以抵挡澎湃的困意,不得不花上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打个盹儿,丧魂片时,又猛地睁开眼睛,强自振作,要给这一天画上完满的句号:关掉电脑,断开插座,撒尿,刷牙,上床,坠入无意识的浓黑坑埳。但如果太累,太渴睡,错误地搞了个反向操作,以旧文档覆盖新文档,你必然吓出一身冷汗。呜哇哇,不可恢复,这下惨了!难免一阵椎心泣血的痛楚,从脊骨冲起一股森冷的催命逆流,倦惫全消。你抱住脑袋,像抱住一颗草草削了皮的大菠萝,难看的菠萝色面庞开始旋拧。无奈,只得利用可悲的短时记忆,趁它尚未消失,赶忙把自己大半个晚上攒出来的字字句句,尽量还原。大脑某处的睡眠中枢和觉醒中枢已搅成一团糨糊。想骂娘,想哭,想砸东西,你努力一个声母一个韵母地敲击键盘,往回摸索几小时之前走过的道路,再度情溢乎辞……
然而,用电脑写作,岂止省去了誊稿的劳烦,还有很多无从详述的优势,极具战略价值。这个想法,令人释怀。你打开窗子,立刻感到一重重含着废气余温的暗波向房内涌来,使空间膨胀,犹如黑夜女神的一次胎动。凌晨的烟郊,月明灯暗,似乎能听见日本邦乐中苍凉、凄怆的拖腔。你,陆瘐鹌,狂作家,动作依然轻捷,身手依然矫健,可是你的心,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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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作《机械生命简史》期间,有一天傍晚,你出门吃饭,看见马路上大车小车排着队,缓缓移动如岩浆,于是联想到数百万乃至数千万年后,若人类像恐龙一样灭绝了,而机械生命仍然在地表延续,他们将怎么看待古文明留下的印迹?这些机械生命会不会觉得,汽车残骸类似于三叶虫化石,是史前机械生命的遗存?大伙有没有考虑过,志留纪的三叶虫,可视为智人的远祖?为什么你祭拜祖宗的灵牌,看到三叶虫化石却无动于衷?不妨以一套机械生命的进化论,去覆盖其神创论。碳基生命在他们眼里,没准儿跟农作物在人类眼里差不多,比方说,碳基生命死亡并化为石油,供机械生命食用。他们之中的机械神教徒,血脉纯正的机械神教徒,没准儿要问:究竟是谁造出了第一个机械生命?当他们看到月球、火星、金星上抛撒的人工造物,又将如何猜忖?……
你,陆瘐鹌,嫉妒一位投缳弃世的同辈作家,因为大伙阅读他,讨论他。你研究觅求死亡的作家,但你既不思渴死亡,也不惧怕死亡。如果一个人觉得自己有资格谈谈死亡,很大程度上,不过是由于他还未逢遭死亡。诚如前代诗哲所言,死亡,最幽迥的祖国……忽然间,你眼睛颤颤一眨,夜空变成了乳白色,我们从一个三值逻辑世界,瞬即跃入一个多值逻辑世界,于是乎,打这一刻开始,大地上不仅有生,有死,有非生非死,而且还有非非生非非死……
多值逻辑世界里,除了创作《无脑之人》或《无头之人》,你同时在创作一部《澴波庄园飞马怪谈录》。其实,根本没扯到飞马,不知道为什么起这样一个名字,可能只图吸引眼球,好推销给猎奇的无聊男女。你弄了些半真半假的廉价故事,接连使用粗鄙、恶俗的字眼来形容自己现实中形形色色的仇家。在搜寻永生者线索的章节里,你写道:
越来越多证据向我们昭示,永生者存在。证据之一是,两个兽人夫妻还没生小兽人宝宝,就开始筹计学区房事宜了。诸位知道,学区房,上个纪元的卑陋遗物,醉翁之意不在魔法小学,而在魔法中学,巴望着打好基础,冲击重点魔法大学,毕业当术士,当巫师。换句话说,这对兽人夫妻在为十六年到十九年后的非精确概率场景做规划。我们有理由认为,这是典型的永生者思维模式。至少,永生者可能潜蛰于普遍拥持类似思维模式的兽人群体之中,又或者,永生者源自该群体,经由第三类基因突变而形成……
你体认到,生命的本质乃是虚耗和浪掷。假如把梦境、闪念统统记下来,那么作品的字数将增加一千倍。行动者等不及象兆彰显。若一个人的精神力集中到相当程度,便不难觉察命运,便每每遇到可变改命运的事件。精神力集中的日常行思,浸润着命运感,因为随时随地,皆有启悟和灵感。不是命运,而是精神力集中本身,牵引我们的生活,在某种意义上,也不妨说我们创造了自己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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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你走进浴室,低头时,看到一片阴影从眼前飞快坠下,还以为是浴巾从挂杆上滑落,连忙伸手一捞,却什么也没捞到。浴巾好端端垂在原处。哦,那阴影就贴在视网膜上,径自游移,此后它一直没有消失,形似一颗小桑葚。
每天早上起床,你先挖鼻屎,再擤鼻涕。千篇一律的晨醒令人厌烦。鼻毛越长越快,剪不胜剪,最近你放弃了,听任它们像油亮亮的线虫一样钻出鼻孔,如须如发,在朗丽乾坤下占据属于自己的位置……
你用茶麸粉洗头。
还有一回,可能是因为误食了过期的牛黄解毒丸,你噗哧噗哧不停打屁,极浓郁的臭屁。那股气味淹久不散,以致令妻子疑揣,你痴呆症加剧,已近似于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家,竟开始穿着裤头拉稀了。
为寻回自己童年的尾巴,你决定重新喝牛奶,哪怕每天只喝它一口。你咬紧牙关,屡败屡战,不断钻研,神农尝百草般拼了老命,终于找到喝牛奶又不闹肚子的方法。须购买特定品牌下特定种类的鲜牛奶,微波炉加热两分钟,整整两分钟,杀灭全体菌群,无论是有害菌群、益生菌群,还是中立菌群。凭靠这百折不挠的精神,居里夫人发现了镭元素,陈景润完成了关于哥德巴赫猜想的伟大论文,而你,在付出惨重代价之后,终于寻回童年的尾巴。
唉,疏放之徒艰于进取啊。隐遁意结,侵蚀着蠢笨作家的五脏六腑。看到街上男女,你很想抽打他们,很想一脚把他们踢进粪坑。你待人极冷或极热。有时候,你,陆瘐鹌,觉得自己快爆炸了。为什么?渴望将一切令自己狂喜的事物奉献给大家?无偿奉献,只要这帮人愿意接受?但他们不愿意接受。他们当你是狗屎。你暗暗期盼,有人也读到了你读到的章句,也看到了你看到的种种妙景。假如真那样,你说不说,写不写,没什么区别。但你必须时时刻刻,抑制好为人师的倾向,必须更多更久地保持沉默,保持难耐而明智的沉默,像等待提堂过审的嫌疑犯……前几天,有一位多年的朋友,在高校任教,邀请你去给本科生开个讲座。这可怜的好兄弟博士毕业于比利时鲁汶大学,导师是个跨界抄袭的英格兰骗子手,号称教皇史权威,其专著永远标注为即将出版,东窗事发后,他逃回伦敦,投身政坛,步步高升。那王八蛋当然坑了你朋友,幸好你朋友的水平很过硬,应该很过硬,具体无从得悉。总而言之,朋友邀请你开个讲座,内容不限,与创作相关即可。你于是拟了个题目《我如何自以为打败了天生的窝囊》,准备谈谈文学,谈谈你本人的文学,怎奈年轻的听众颇不耐烦,他们对文学没兴趣,对文学圈倒还有点儿兴趣。因此你随机应变,讲了些秘闻、轶事、隐情,那种东西,永远不可能转化成文字,否则,搞不好身废名裂,甚至身首异处,从无脑之人实实切切变成无头之人……好,你寓庄于谐,乘势转入正题……得了吧,没什么庄不庄、谐不谐,没什么正题不正题。朱岳说,今天不再是一个创作的时代了,今天是一个假装创作的时代,他特别清晰地感觉到,风向变化了,吹个不停,我们已满脸泥沙……也许,你,作家陆瘐鹌,还真心未泯,还暗存侥幸,还以为肯定有人不露声色地喜爱你。愿这种阴悄悄的家伙,这些稀稀落落的菌群,无论是有害菌群、益生菌群,还是中立菌群,愿他们继续不露声色!为了梦想,你一往无前,盲人骑瞎马,走到哪儿算哪儿,即使跌得鼻青脸肿,即使撞散了骨头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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